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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派人去探,敌方到底有多少人?”
木赫以手中的长鞭指向来路不明的马群厉声道,脸上的表情却是波澜不惊。
然而他身旁的副将却早已惊慌失措起来,胯下的战马更被其用力扯起的缰绳勒得疼了,不住地将四蹄在地上刨挖着,嘶鸣着。
很快,急报便由前方传至了长者耳中,称来犯之敌乃是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马队!
“数千众的马队?对方打的何人旗帜?”
木赫怎么也想不通,牧云部究竟是如何能在自己身后埋伏下如此数量的一支奇兵。对面的斥候却是摇了摇头:
“那支马队中没有旗帜,更没有骑手驾驭!只是数千匹野马,疯了似朝着我方阵中疾冲过来!”
“无人驱策,马群又如何敢冲击军阵?”
“原因尚且不明!而今所见,为首的乃是一匹年轻的公马,属下从未见过毛色如此纯黑的马!”
“速速放箭,逼其转向!”
“已经来不及了。马群速度比风还要快,右军眼下已被冲散!”
听斥候如是禀报,木赫的眼角终于难以控制地抽动了起来。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应对之法,马群便又冲入了中军大阵,转眼将原本排布整齐的队列冲得七零八落!
过了好一会,军阵之中方有武士回过神来,想要停止溃逃,举起武器想要阻挡住迎面而来的马蹄。然而面对着手握利器的武士们,那数千匹骏马却没有丝毫退缩。它们之中冲在最前者被当场划破肚腹,割断脖颈。但面对着鲜血和死亡,马群却依旧如同一股自高山上倾泻而下的洪流,绝非人力可以轻易阻拦!
很快,木赫也看到了马群之中那一抹醒目的黑色。头马看起来才刚刚成年不久,乌黑的身体与四肢中无处不透露着血脉喷张的矫健。马额上那一点纯白色的圆形胎记,更好似黑夜之中升起的启明星般赫然醒目!
不得已,老帅只得下令大军变阵,尽量向两侧避开,减少正面冲撞带来的无谓伤亡。然而号令刚下,他却突然似想到了什么一般于大车上立直了身子,朝马群前进的方向眺望着:
“那些铁重山呢?!”
他所料没错,马群确实是朝着被困多时的将炎与铁重山们径直奔去的。隘口之下,已有无数人影爬上了马背,正是身陷绝境的牧云部武士。
马群于原地稍加逗留,便调转方向朝隘口外突围了出去。任凭身后的大军想尽办法阻拦,也阻挡不住它们的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数千骏马没入腾起的尘土,彻底消失在天际。
“岳丈,难道就这样算了?”
原本率众于阵前拼杀的乞纥煵当即掉转马头冲回了木赫身前。见对方丝毫没有下令去追的意思,将双腿狠狠一夹马腹便欲再次出击。
“别追了!”
然而木赫却开口阻止了他。
“为何不追?岳丈你若下不了手,我便将那些牧云部的残兵败将悉数料理了干净再回来复命,你就当没这回事!”
但还不等乞纥煵说完,对面的长者竟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过是逃走了几个散兵游勇罢了。如今草原上近八成兵力都已集中在我们手中,就算那个南人小鬼能逃得一命,他又能上哪里去搬救兵呢?前路既然打通,尽快攻下噶尔亥城才是要事,不要在几条败走的丧家犬身上浪费时间了!”
于是,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号角声,打着新月、豹头与狼旗的三路大军重新上路,踏着被血水浸透的冻土,继续向隘口后已不足百里的噶尔亥城下进发。
新雪已至,扑扑簌簌地随风飘落,一夜之间便在枯草上,积起了薄薄一层。草原上并没有什么遮挡,北风呼啸着一路吹来,深入骨髓。然而在这片浅灰色的天穹下,却有一点鲜红矗立于揽苍山脚下的旷野中,仿佛被这漫天的风雪冻在了那里。
那正是身披大氅的图娅。昨日午后,她已率数万牧云部众顺利抵达了噶尔亥城。然而少女心中记挂着将炎同那三千铁重山的安危,彻夜难眠,未至黎明便已立在这里等候。此时其头肩之上已积起了厚厚一层雪白却不自知,只是呆呆地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突然,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橙色的光,越走越近,是个提着羊脂灯的人影。来人脚步匆匆,似乎已经在风雪里寻了少女许久。然而图娅却并没有发觉有人正向自己走来,直至对方将一张厚实的羊毛绒毯披到背上,她才好似受了惊吓般猛地一颤,转动起僵硬的脖子看了过去:
“乌仁——阿嬷?”
“我的古恩吉呀,你怎地独自一人跑到城外来了?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怕把自己给冻坏了?快随我回去!”
乌仁满脸担忧,说话间却已将浑身冰冷的少女拢在了自己怀中,心疼地用一双厚实的手反复揉搓着她的后背与双手。然而图娅却轻轻推开了对方,目光再次投向了方才凝视的方向,口中一个字也没说。
“古恩吉且放宽心,只要一日未见敌军,便说明新罕同铁重山们成功阻住了对方的攻势。相信他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还是快些随我入城去吧,数万部众还需要古恩吉,你可千万不能在此时病倒!”
乌仁如是劝道,拉起少女转身便走,却明显觉得对方身上猛地一紧。待旋踵去看时,只见图娅呼吸急促,竟是左摇右晃着当场便要跪倒在地上。
晦暗的天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平线下蠢蠢欲动,乍看起来好像只是些被风卷起的雪尘。然而在愈发强劲的呜咽中,却隐约传来了一阵仿佛野兽低吟般的隆隆声响。伴随那声响的出现,大地也开始微微震颤了起来。白雾弥漫的天边,渐渐出现了一支打着幡旗,骑着高头骏马的庞大队伍。
但那支队伍明显不是由前线归来的将炎同三千铁重山,因为此时仅目力所及之处,其众便已是浩浩荡荡难寻边际。由于战线拉得太长,行伍中还不得不竖起几面硕大的战鼓,用来控制前进的速度。每一次鼓槌落下,图娅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一颤。而她心中对于夫君平安归来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那鼓声被击得粉碎,再抬起头时早已泪流满面。
一旁的乌仁不知该如何再劝,只能搂着少女柔弱的身体低语呢喃着。图娅却忽然抬起袖口,使劲擦了擦脸上快要冻结的泪,大步朝城门的方向走去。即便在已经被冻得皴裂的脸上揉出了丝丝血痕,她也没有皱一皱眉头,只是一字一顿地道:
“乌仁阿嬷,入城之后立刻传我命令,召集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子,准备迎敌!另外,将我压在箱底的那柄弓也取出来吧,能派上些用场!”
与此同时,在距离噶尔亥城仅十余里开外,刚刚驻扎下来的木赫营内,须发花白的长者正精赤着上身,倚坐在大帐正中。一名医者将在石臼中舂碎的草药轻轻敷在他肩头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细布替其仔仔细细地小心包扎妥当。
此前被将炎捅出的那枚血窟窿,而今已经被用针线细密地缝合在一起,其上也结起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但在医者手指的轻触之下,仍能看到其下尚未凝固的血水由硬痂的裂缝中向外渗着。
忽然,毡房的门帘被掀起了一个角,而后自外面探进了两个圆圆的小脑袋,竟是一对留着鼠尾辫,年约六七岁上下的男童。孩子们根本不似军中兵士那般对木赫敬畏有加,而是满脸好奇地冲他一个劲地笑着。
老者见状却并没有出声喝斥,反倒颇有些诧异地挥手示意医者先行退下,自己则披上一件单衣,裂开嘴招呼孩子们到自己的身边来:
“怎会是你们两个小家伙?”
孩子立刻咯咯笑着钻入了帐内,围在长者身边叽叽喳喳地问道:
“额布葛你怎么受伤啦?你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来做什么?”
“是啊,额布葛你离家这么久,我们都可想你了呢!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木赫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在两个孩子的脸上捏了又捏,眼神里满是慈爱。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两个看起来与普通牧民家的娃儿无异的孩童,竟是对面这条叱咤雁落原的老狼的孙儿!
“额布葛来这里办些大事。你们两个还是乖乖回草泊等我吧。待额布葛办好了事情,便会回去!”
长者在两个孩子额头上亲了又亲,任凭孙儿们于自己面前嬉戏打闹。然而孩子们压根不知就在不久前,自己的祖父才刚刚从将炎的刀下捡回一条性命,更加不知祖父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无数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孩童永远地失去了父亲、母亲,甚至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究竟是何人带他们两个上前线来的?”
木赫笑着看了两个孩子一眼,再抬起头时,一双黄褐色的眸子里却已露出了凛冽的杀意,不怒自威。
立在帐门外的几名侍者当即跪倒在地,不住地叩起头来,却无一人敢接他的话。长者再欲逼问,却忽听帐外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我带着两个孙儿来的!若是眼下不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方能再见得到你!”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身着盛装的妇人自帐外缓步走了进来。同木赫一样,皱纹早已爬上了她的眼角与额头,两鬓也皆斑白。然而其走起路来却是昂首挺胸,背脊挺得笔直,根本不似普通牧民家中年近花甲的寻常妇人。
孩子们听见了女子的声音,也立刻笑着围上去,就像是一群见到了母雁的幼雏。
木赫未能想到,一直以来都闭门不出的结发之妻,竟会带着两个孙儿长途跋涉,来到千里之外的揽苍山脚下同自己相见,当即诧异地问道:
“你不在家里好生休养——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作甚?”
见到丈夫脸上的表情,妇人不禁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来得,我们便不能来了么?你一声不响地连夜率大军离开草泊东进,同自己的妻子,同自己的两个孙儿却连声招呼都未打过,难道还不许别人担心么?!”
面对妇人的质问,木赫显得有些理亏,却仍将手一挥,不让对方再说下去:
“那也不可胡闹!眼下雁落原已然成了战场,就算再怎么担心,这里都不是女人和孩子应该来的地方,立刻给我回去!”
可对面的妇人明显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使劲摇着脑袋道:
“你一日不退兵,我同两个孙儿便一日不回去了!这些年来,你究竟在谋划些什么我从未问过,但是不要以为我猜不到!自从裴儿走后,你便将所有一切都怪罪在了巴克乌沁家的身上,一直想着要替儿子报仇!”
“不是!我是因为不愿让我们家族,让狼旗下英勇的族人们失望!勃勒兀家的人,决不可永远这样委曲求全,寄身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同一个南人小鬼的麾下!”
木赫仿佛被对方戳中了心事,突然暴喝起来。两个孙儿还从未见过祖父如此愤怒的模样,惊惶地朝妇人身后躲去。妇人抬手便将两个孩子推出了帐外,自己却走到长者面前盯着对方那双充满了愤怒,却又带着些许悔恨的眼睛喃喃地道:
“或许除了你自己之外,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过失望……”
“对,你说得都对。不过如今木已成舟,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我的计划只差一步,便可让巴克乌沁家付出应有代价!唯有这样,我的这颗心方能重新获得自由!”
“自由是你自己给的,不是因为谁,更不是因为什么事!”
“不,你不懂!”
“我是你的妻子,更是裴儿的母亲,又怎会不懂!其实——你心里挺欣赏那个黑眼睛南人小鬼的吧?否则此前在那道隘口前,又为何不追上去直接将他杀了,以绝后患?他那双眼睛,还有眼神里的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儿,真的同裴儿很像……”
“莫要胡说,裴儿已经不在了,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得了,不能!我这便命人送你们三个回草泊,待了结眼前的一切,就回去陪你们。”
木赫的语气再次激昂起来,转而又忽然变得低沉了下去,再难掩饰住心中因为妻子的一番话而掀起的汹涌波澜。
“何谓了结所有的一切?是指你战死于这片寸草不生的冻原上,还是指巴克乌沁家的最后血脉被你斩杀在刀下?你难道从未想过,那些跟随你拼杀的孩子们若是死在这里,他们家中的父母亲族,又将何等地难过!”
老妇依然劝着,可帐外却已接连响起了大军开拔的号角。木赫稍稍愣了一下,没有再搭理对方,而是伸手抓起铺在榻上的那张狼皮大氅,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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