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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叫正提着虫油灯、背着猎管、披着一条破布,守在“诱饵”的边上,一边百无聊赖地在心里数着秒数,一边盯着在土里慢慢爬行着的白色根须。

有个人咋咋呼呼地从聚居地的方向跑了过来,头发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在漆黑的夜幕中形成了一个没有规律的剪影。

女猎人将油灯向前举了一点,青绿色的光线映照出了来人的轮廓,并在他的下颌线附近打出了一个圆润的光斑。

“艾德修?”唐叫有些意外,“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嘛?”

“这、这话应该我、我问你。”因为很久没有像刚才那样跑过了,心脏和肺部表现出了轻微的不适应,艾德修弯着腰,用双手撑着大腿,喘着大气反问道。

“嘿……”唐叫瞄了一眼还被蒙在鼓里的树根,压低了声音,“我怕它半夜里突然想明白,拐过头往城里长,所以特地过来盯着。”

“你……阿——阿嚏——”艾德修刚想说点什么,结果张口就打了一个喷嚏。

唐叫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件睡觉时穿的t恤,光脚穿着鞋,修长的脚踝从裤腿和鞋帮之间露了出来,让人看着都觉得冷。

她张开左臂,撑开肩上那条大破斗篷:“边境晚上还是挺冷的,出门也不披件外套。进来吧,赶紧的。”

艾德修抓了几下头发,企图将那被风弄乱的形象整理一番,正好又一阵风自林间扑来,吹得他一阵哆嗦,二话不说钻到唐叫身边。

斗篷挡住了来自背后的冷风,放在两人中间的油灯则兢兢业业地提供着光热。

唐叫用斗篷做掩护,猝不及防地伸手戳了自家保姆一下:“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

“我……”艾德修一时语塞。如果他说是因为半夜醒来看到唐叫不在,所以心慌了、害怕了,会不会显得很没出息?他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

青年玩弄了一下藏在斗篷下面的手,说道:“我也担心木桶树会出什么意外。”

“哦——”唐叫不置可否地应和了一声。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

“那个……”

“对了!”

好像是被上了定时器似的,两个人又突然间同时开口。

唐叫看了一眼自己的邻座,艾德修正因为这意外的撞车而显露出一种窘迫。

“你想说什么?”她决定表现得谦让一点。

但对方并不领情,“没、没什么,还、还、还是你先说。”

“行吧,”唐叫用食指搓了搓鼻子,不再假客气,“其实我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想知道,在你眼里,城市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她对于城市的好奇心,其实是最近才重新产生的。

小时候,她曾经从父母的对话和广播的新闻里听说过关于城市生活的只鳞片爪,也曾经用这个话题纠缠过父母,但他们似乎都不愿意过多地提及那里的事情,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就不怎么会主动提到这个话题了。

而父母病故之后,她满脑子只有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城市的故事已经完全被抛在了脑后。

直到最近,以中庭对边境断供为契机,和有着各种不同经历的人相遇之后,她突然发现,在这些人中,只有她从未见过城市的真面目,只有她是土生土长的边境人,这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在意起这种差别,也开始好奇起关于城市的事情。

艾德修对她的问题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看了一眼城市的方向,那一头的天际挂着一颗虽然晦暗,却让人难以忽视的红色星星。他指着那颗星星说:“那是中庭大厦顶端的指示灯。”

“嗯?”唐叫歪着脑袋,顺着青年手指的方向看去,“我一直以为它是颗真的星星。”

青年苦笑了一下:“它虽然不是真的星星,但却是这艘星舰的夜空中唯一真实的光源。”他们头顶的“夜空”,不过是人工制造的幻影——据说完美地模拟了原始家园的夜空。

“对我来说,城市就像那盏指示灯一样,虽然是真实的,但又是虚假的。”

唐叫眯缝着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天际,然后猛地转过头盯着身旁的青年:“你是不是在戏弄我?别把话说得那么深奥好不好。”

“唔……”艾德修觉得脸上有点发热——他也为自己那种莫名其妙的、故弄玄虚的发言感到羞愧,“对我来说,在城市里的时候,生活就像一场——不那么可怕的噩梦?直到来到边境之后,我才终于有了生活的实感。”

“听起来,你好像很不中意城市生活。”听到艾德修这么说,不知为何唐叫觉得有些开心,“可是为什么?”

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同居人,眼底被油灯映照出一片粼粼的清光。

“因为我不是——”基于一股无名的冲动,艾德修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回答,果决到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向一个连学都没有上过的姑娘透露这个惊人的秘密,但话才说到一半,一声大叫毫不客气地盖过了他接下来的内容。

“啊啊啊!要碰到了!”唐叫毫无征兆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敏捷地拖着那装满水的沉重铁桶往后退了好几米,而桶里的水奇迹般地没有洒出一滴。

已经从土里探出头来,正要攀附上铁桶的白色根须不知是被这声惊叫吓到,还是因为突然失去了目标而感到迷茫,就那么昂着脑袋,不知所措地停顿在那儿。

两个监视者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出,屏息凝神地观察着根须的动向。

过了好一会儿,白色须根才重新爬行了起来,而且似乎化悲伤为动力,长得比刚才更快了。

“呃,没想到这个诱骗计划居然还有促进生长的效果。”唐叫看见根须开始按着正确的路线继续生长,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坐了下来,并招呼艾德修躲进斗篷取暖。

女猎人的神情没有异常,她抱着膝盖坐在水桶边上,捡了一根树枝摆弄了一下油灯的灯芯,等到艾德修慢慢吞吞地走到她边上披着斗篷坐下,她才转过头问:“你刚才说你不是什么?”

之前的那种奇怪冲动已经消失了,艾德修开始无法理解几分钟之前差点要把秘密泄露出去的自己,他避开唐叫的眼神,盯着油灯灯罩里那静静跃动着的火苗:“没、没、没什么。”

谢天谢地,他那个总是刨根问底的女房东没有继续追问。

艾德修在心里长出一口气。他不知道,也没想到,唐叫其实听见了,只是怕自己听错,所以才想确认一遍。

“因为我不是——”

“——这个世界的人。”

木桶树的根须在第三天的中午抵达了盐井的位置,为了见证“奇迹”的发生,聚居地的所有住民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来到盐井坑洞进行观瞻。

胡一山对着从坑口伸进来的那一截根百般讨好地说道:“小根根,咱们以后的食盐,可就仰仗你了啊。”手上却毫不留情地将水桶从上到下颠了个个儿,里面的水哗啦一声倾倒出来,不一会儿便全部渗进了泥土里。

成盒反射性地捂住了眼睛,表示眼前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心里一边同情着这棵即将被迫喝盐水的木桶树,一边又期待着日后能够学习制盐的技术。

只见那白色的根缓缓地落到坑底,在胡一山倒水的位置钻了一个洞,将身体慢慢地埋了进去,没有一丝犹豫和反抗,好像在这几日的斗争中,它已经认清自己被耍了的现实,并无可奈何地向命运地下了头颅似的。

胡一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眉开眼笑,带头鼓起掌来:“哎呀,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爷爷要给你拍拍手!”

站在一旁的陈侃忍不住送了他一个白眼。

艾德修确认了一下根须在钻入泥土后的生长速度,转头对众人说:“根据地表泥土的性状,这里的地下盐井的深度应该在一百米到两百米之间。我回去之后做一个水龙头套上,快的话,今天夜里就能通过它的树干获得卤水了。”

胡一山再次献上掌声。成盒和陈侃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示,但表情还是雀跃的。能够有取之不竭的食盐,意味着他们离“健全”的生活又更近了一步。

不同于其他人的兴奋,唐叫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角落,呆呆地看着木桶树露在地面上的那截白色的根,既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神游天外。

艾德修有些担心地走到她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干什么?”唐叫总算是回过神来,有些警惕又有些不解地对上面前那双灰眼睛。

青年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我、我、我就是看看……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因为你,看上去,精、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我没事。”唐叫撇了撇嘴。就在刚才,她忽然意识到,艾德修那些曾经遭受过陈侃质疑的学识,或许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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