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王白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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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飞和王小石对峙许久,令旁人都屏住呼吸,难以分神。
白愁飞忽然问道,“以你这样的年纪,就有这样的武功,未来本该是大展宏图,为何前来送死?”
王小石微笑道,“其实成不成事,有没有宏图,这都不是个人可以把握的。人的一生一世,能说得算数的事情又有多少呢?我只愿意做我想做的事情——白兄,宋老哥所说的话是否真实?”
白愁飞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当然是假的。”
王小石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为宋兄冒犯白兄道个歉,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而白愁飞居然也点了点头,伸手道,“请。”
王小石却没有动。
白愁飞大喝一声,“请。”
王小石仍然不动。
白愁飞连喝三声,“请,请,请!!!”
最后一个字含怒而出,如雷霆炸裂,有惊天之威,白愁飞指尖一震,霎时间狂风忽起,王小石陡然间浑身上下鸡皮疙瘩起了一大堆,猛地一缩身子,想要后撤。
他刚想要退,白愁飞就已扑到他的面前。
白愁飞扑杀过来的身形,就好像是一只雄鹰,飞在自己的天空,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和开阔,但是若真那一只雄鹰与他比赛,一定也远远落在他的后面。他指尖一震的时候才刚刚出手,但是身法之快,等到了王小石的面前,惊神指的指劲才将将迫发出来。
空中似乎有极细极长的气力一闪,已贯穿了王小石半退不退的身形,从眉心之后延伸出来。
旁边众人都发出惊呼,没想到这一战竟结束得如此之快!?
但是王小石的身子甫一被贯穿,立刻扭曲、消散、破灭。
这不过是个幻影。
白愁飞凝眉,脑袋左转,指尖又是三震。
迎上三道指气的乃是一柄刀。
真正的王小石已经来到了白愁飞的身侧,他一个转身躲过杀招刚刚才落地,右足在地上划了个又深又重的弧线,而右手则借着这扭转拧动的力量,迅速拔刀。
拔出那一枚充当剑柄,又短、又小、又秀气,弯弯如月的小刀。
他一刀挥出,像是一道岁月的梦痕。
划拉,任何人都能清晰见到,在这一刻王小石的右手消失了,一道闪亮明耀的辉芒倏然从他消失的右手泼洒出去,形成一道夸张煊赫的半圆形刀光。
这一刀分明有难以形容的凌厉和凶猛,偏生又给人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危险性,甚至令人难以分辨是真是假。
就好像真是情人间的相思,缠绵悱恻,如丝如缕。
这轻轻浅浅如痴如梦的一刀斩去,迎上来的却是无穷无尽、指气所编织的风暴。两股力量一刚一柔,白愁飞以无法形容的凶猛、迅猛和狂猛进攻,而王小石则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迎敌。
如果硬要比喻,白愁飞简直是雷霆、风暴、海啸,可王小石恰恰是厚云、深山、大地,白愁飞的力量凶悍到可以动摇一切,王小石却是天上地下他最动摇不得的东西。
砰砰砰砰砰,两个人悍然硬拼有数十招。
在这数十招间,但见火花四溅,光彩凌厉,一股一股气劲交错迸射的力量扩散不止,肆虐场地,武功低微者自然经不住这般风浪,连续后退好几步,站在极远处观战,而武功稍高一些的虽能运动抵抗余波,却也看得眼花缭乱,只能瞧见数十道人影上下翻飞,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除此之外,便是半点内容也瞧不清楚。
除开盘腿而坐的天下第七与李忘尘之外,仅有郭大路凭借自己八品高手慧眼,能隐约可见,数十道人影近似九成九都来自于白愁飞。
这实在是因为白愁飞动得太快,连续起用惊神指威能,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接连不断地发动攻势,甚至令人疑心有好几十个白愁飞一般。
而王小石则只有一个。
他不动如山,位处防守姿态,但是偏偏每一刀都精准抓住白愁飞的位置,又快又精准,也是长久不断地回首侧身扭转,因此反而给人造成他也在运动的假象。
战斗一旦开展,竟至于如此激烈,看得旁人目不暇接,尤其以郭大路这般天资聪颖的高手,在一群下九流人物身边学习即可直入八品,正是缺了真正高手和神功熏陶,现在无疑是饿汉子碰上了大餐,双目瞪大放圆,尽情享受这一场饕餮盛宴。
可惜不管白愁飞如何运劲,却始终未能突破王小石的相思刀守护。
这长不过一尺的小小弯刀,一旦采取守势的时候,就好像比平日长了一些,宽了一些,厚重了一些,令人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白愁飞忽然冷哼一声,由动转静,两道人影分开,白愁飞退出七八丈外,王小石也骤然收刀,悠然站在原地。
但他们停下交手,场面却并未平复,只见方圆数丈内左右虚空,上上下下,仍充斥着铺天盖地的劲力,只是全都凝固在了半空,像是被钉子钉在墙壁上的物品,然后才一寸一寸,像是薄冰一般炸开,发出一阵清脆无比的碎裂声音。
这般奇景,在旁人看来荒谬古怪、匪夷所思,即便身处如此要紧时机,依然有人忍不住啧啧称奇。
先天高手的交手,确实光怪陆离,别开生面。
白愁飞深吸一口气,眼中迸射出锐利无匹的光芒,“好刀法——但我想看你的剑。”
他经过此前与王小石的交手,已深深知道,对方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乃是自己不得不拼尽全力去斗的强手。
但另有一件事情令他不忿,那就是王小石的剑法似乎比刀法更高,此前在面对天下第七的“势剑”时,便选择拔剑对抗,而面对自己的惊神指时,只出刀就能应付。
这无疑是证明自己不如天下第七的确凿证据,令心高气傲的白愁飞万分在意。
王小石一手执刀,另一手拍拍腰间剑身,朗声笑道,“我这仁兄性子古怪,有时候想要出手,有时候不想出手,却和对手强弱无关,真是令我也十分头疼。适才小弟见过白兄身手,风姿绰约,气质超绝,令人心向往之,似不像是宋兄所说的凶徒?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他这一番话语,缓缓道来,竟然好像有化敌为友的心思。
这让在场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心说这小子武功虽高,但说起话来怎么颠三倒四的,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怎么还能停战的?
白愁飞也呆了一呆,仿佛到此刻方认识王小石般审视他。
沉吟片刻后道,“铁手重判所说不假。”
这话一出,同样令人更加惊讶得难以呼吸,尤其以几个老江湖,胸中打出千万个问号,如赵铁冷、霍重这两个六分半堂堂主,又如同厉单、丁瘦鹤、顾寒林等人,都大有“你会不会玩,要不要我上”的意思。
当然,真要让他们自个儿上去面对王小石,他们定然一千个不愿意就是了。
而有此冲动,只因王小石前面那句话,大有缓和意味,也代表着对方心思单纯,乃是可利用之辈。若是他们与之对敌,一定假意顺从,不管是反间李忘尘、王小石还是乘其不备偷袭出手,都将是大好机会。
可白愁飞却选择了最坏的回答。
王小石道,“你为什么不骗我?”
白愁飞道,“因为你竟愿意相信我。”顿了一顿,又露出古怪而自嘲的笑,“见到你那样的蠢模样,我也不愿意骗你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刚才的鬼话,你却相信,我便很想看看你得知真相的样子。”
王小石苦笑一声,耸耸肩道,“便是现在这个蠢样子了,不知道白兄有没有满意?”
白愁飞装模作样地审视了他一番,笑道,“不错,非常不错。”
王小石也看着白愁飞,看着看着,忍不住道了一声,“可惜。”
没人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可白愁飞好似懂得一般,也点了点头,“是挺可惜的。”
两个人说到这里,都闭上了嘴,微笑着对视,他们并没有笑出声,笑容也毫不夸张,却很真诚,是一种真真正正的笑。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才渐渐不笑了,而是以认真的神色看向对方,那样的认真像是在用眼神去记住对方,记住对方的一切,将今晚铭记在自己生命之中。
尽管这才不过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生也不愿忘记今日的奇异感受。
忽然,王小石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叹了口气,“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白愁飞毫不犹豫,坚定无比,好像早料到了会有人这么劝他,又好像已经在午夜梦回中千百次对自己说过地一般脱口而出,“世上没有贼,只有败。没有佳人,只有王侯。”
他没等王小石回答,已双眼明亮,亮中有火,火燃烧得极旺盛,旺盛中带着一点惨淡地继续说,“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我不是你,我却了解你。因为我曾经也是你,当时的我若没有变成现在的我,我已是个死人了,现在的你若将来不变成此时的我,也迟早是个死人。”
然后他又一次打断了王小石亟待的回答,以更热烈,更有力,更强硬,更斩钉截铁的态度继续说,“江湖就是这么个东西,你不成,就只有败,你不王,就只有寇。而你能成长到现在,不是因为你对,而是因为你幸运,我能成长到现在,就是因为我倒霉,但我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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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石忽然问,“你为什么说这么多?”
白愁飞不屑道,“因为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蠢货,我非常明白你这样的人多么愚蠢,我说得但凡只稍稍一点不够清楚,你永远也不会懂我,你永远也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你同样永远也不会清楚一件事情在这个世界要往上爬,多么地不容易。”
他睥睨着王小石道,“你恐怕连不容易三个字怎么写,也非常非常地不清楚。”
王小石很认真地听着。
他认真得就好像是一个学生,面对着自己的老师,以一种学习的姿态听取白愁飞的话。
然后他说,“受教了。”
白愁飞点头道,“看来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王小石道,“不,我还有。”
白愁飞怔了一怔,然后冷笑起来,却不再说话。
但他却仍然很有风度地等王小石说完这一切,只因不管他在怎么对王小石负面评价,有一件事情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的他的确很欣赏王小石。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道,“我认为,你的回答如此激烈,就好像是早就想到了有朝一日会有人这样质问你一般。我苦思冥想,都想不到这个质问你的人会是谁,因为看你的性子,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是你的一丘之貉,不应该质问你,会质问这件事情一旦有机会知道,也一定会被你所杀——那么,这个知道此事,又质问此事的人,到底是谁呢?”
白愁飞道,“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
王小石道,“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他刚说完这番话,和此前白愁飞一样,不等对方回答,立即又道,“因为你自己都知道自己是错了的,所以你心虚。正因为你心虚,所以你质问自己。正因为你质问自己,所以你反反复复、午夜梦回,都想着被你杀死的一百八十二条人命。正因为那一百八十二条人命纠缠在你的脑海,你方才用这样的话给自己开脱——是以,你是自己质问自己,自己回答自己。”
刚说到这里,王小石继续道,“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我不是你,我却懂你。因为你是走上错路的我,我是走上正路的你。你之所以对我说这么多,是因为你苦心孤诣地想要证明自己正确,可真正正确的人又何须证明?所以你错了,你错漏百出,错无可错,大错特错!”
白愁飞听完之后很平静,只是眉毛的边角有些任何人都看不清的微小颤抖,“胡说八道。”
王小石道,“你错了。”
白愁飞道,“我是对的。”
王小石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错的。”
白愁飞道,“天下人以为的东西,恰恰就是错的。”
王小石道,“没有这样的道理。”
白愁飞道,“这就是这世界的道理。”
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伸手一指,以命令的口吻道,“拔你的剑。”
说到这儿,又忍不住笑道,“你看,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得用剑说话,这还不够说明我的道理吗?”
王小石左手执刀,右手二指夹住无柄的剑身,慢慢抽出剑鞘,双眼仍紧盯白愁飞,“若你不加这一句,当是如此,加了这一句,你自己不仍在意道理上的对错吗?你既不在意对错,对错与否便与你无关,又如何要用力量去证明对错?这岂非自相矛盾,终于令你你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其实在我看来,你巴不得有人毁灭现在的你,你早已痛苦万分了,只等着我为你解脱了,是吗?我断定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踏出一步,大喝一声,“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气势达到极致。
白愁飞终于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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