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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她,还会有下一个。就跟登高一样,这一重山越过去,还有下一重,人生就是这样,只要没断了气,处处都在历险。”
沈南宝翣了翣眼,语气稀疏平常,好像方才被打了巴掌的不是她,所以足够旁观者清地看待这些。
风月再次感叹她家姐儿的心胸,亦不忘叹息她家姐儿的新伤,“只是可惜姐儿又要将养这脸好一阵儿了。”
沈南宝抬手轻触了触脸上,细密的疼痛就此传进了心扉,惹得她轻嘶了声,却开玩笑似的笑了起来,“大姐姐平日看着捧心西子的,这打人的功夫却没丝毫露怯,只怕她打人也打习惯了,那腕也不用疼痛了。”
瞧瞧,这被打了,还有闲情逸致品咂一番这力度,感慨施罚者的悠然快活。
风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默默扶了沈南宝回了荣月轩。
大抵是回来得比预料的时辰早,悠柔尚在屋内洒扫,漫天游弋的尘埃,即便开了槅扇,又混着微湿的水汽,也依然挡不住灌进鼻腔的瘙痒感。
沈南宝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这回是结结实实响亮的一声,震得一心除尘的悠柔骇然失色,待缓了神,方行礼道“姐儿怎回来得这般快?”
沈南宝揉了揉鼻,鼻尖微微泛红,带出了些齉音,“遇着了事,便先回来了,总归有大姐姐他们接待着,我在不在都无碍。”
这般说着,悠柔起了身,抬眼一瞧,讶然道“姐儿,您这是怎么了?”
风月捺了捺唇,“还不是叫大姑娘打的……”
“过都过去了,打都打了,再提做什么?”
沈南宝打断她,朝着悠柔努了努下巴,“祖母说会叫人给我派药膏,你去管事处要一要,我这伤拖不得,万一落了印子就不好了。”
悠柔应声退下,待退出了槅扇,沈南宝这才往屋内走去。
风月跟上去,满目的纳罕,“老太太给便给罢,我们屋内不是还有一瓶?这般叫悠柔过去,倒给了她通风报信的便利。”
沈南宝不作应答,临案拿起镇纸,穿堂的风径直而入,翻得那一沓誊满佛经的纸哗哗作响。
风月踅身去合,携了雨丝的凉风便扑了她满脸。
风月不禁一面拭着脸上水珠,一面小声作啐,“果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才掉了‘坑’,又落了‘井’!”
碎碎念叨着,转过眸,看见沈南宝正抻出一张纸,细细观赏,风月便也凑了过去,见上面通篇走笔如神,却奈何笔墨未干便遭逢摩挲,落得个一塌糊涂的景象。
风月不免啧叹,“姐儿好不容易抄的,便这般作废了,真是可惜了。”
“可不是。”
沈南宝淡然发喟,一手团了那纸投进书箧。
扔得不准,扔到了登门入室的悠柔脚边。
悠柔端着托盘不好弯腰,只瞧着那团废纸,眉心略蹙,“这是?”
风月不以为意,踱上来复扔进了书箧里,“姐儿誊毁的纸罢了,药拿来了?”
说着,风月抬起头,兀笃笃地往悠柔手上一扫,不待她回答,便道“老太太赏的必是极好的,快进来罢,先给姐儿上药。”
风月有些怔愣,须臾才缓过神来,疾步跟上去。
借着敷药的空档,沈南宝这才继续晨间那个问题,“上次爹爹从殿前司侥幸回来,席间那通话说得,好似爹爹同萧指挥使有些恩怨?”
在颊畔正画圈的手微抖了抖,伴着悠柔那有些颤栗的声线,“姐儿,您问这个做什么?”
沈南宝打量铜镜里悠柔的脸,淡淡的娥眉,却紧锁着,她翣了翣眼,“不好说么?我只是好奇。”
她倏尔一笑,挤得脸上骤痛,龇牙咧嘴了一番,神情被揉得一团破碎,唯有那腔调是落寞的,孤零的,“我那日怔怔然听着萧指挥使的训斥,又懵懵然看着萧指挥使拂袖而去,父亲和祖母关了门道话,主母姨娘、哥哥姐姐、府上下人都一脸见惯不怪,唯有我不知情,倒像是个局外人。”
指尖上的膏药被一点一点推开,腻得人心胸发闷,好似也一并堵塞了沈南宝的鼻腔,嗡嗡的,听着令人怅惘。
“也罢了,反正萧指挥使平日不怎么莅临,便是上门来,我只要警醒几分,少言论便是,也不会因此给父亲添些什么祸事出来。”
悠柔叹了一声,就着一旁的巾栉拭尽了指上药膏,“姐儿体谅,不是小的不愿意说,只是这事老太太曾下了严令,若是听见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必定叫人拿了铁钳拔掉舌头,再打发给牙婆,买到勾栏做章台人。”
沈南宝惊骇得瞠了目,“恁般严重,可见爹爹同萧指挥使恩怨颇深,那我必不能不知了。”
她说着抻过来悠柔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你私下同我说,你晓得的,我向来不是那爱胡乱说嘴的人,更何况这事不是什么值得外道的,我即便是祖母的孙女,触了祖母的霉头,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一通威逼利诱,悠柔这才娓娓道来。
耗费了一盏茶的辰光,悠柔才将前因后果说了个全。
沈南宝听罢,神色还是那样淡淡,只道“你说了这么会子,只怕口干舌燥地厉害,便下去歇一歇,喝口茶罢。”
悠柔道是。
沈南宝见她退得不见踪影,方才从锦杌起身,点了三支香插进炉里,合掌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正如是之说。”
身后的风月颇有些怜悯,“小的先前还觉得那萧指挥使太狂傲了,场面的功夫也不给老爷做一做,如今晓得了缘由,却觉得老爷如今受着刁难是应该的。”
但感喟归感喟,该忧心的还是忧心,譬如老爷和萧逸宸的恩怨是否牵累姐儿,又譬如姐儿这一通发问,是否会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沈南宝看着香烛上式微的火星,眼底的光也跟着幽暗了起来,“这是爹爹造下的孽,该如何收拾烂摊子,是祖母该头疼的事,哪里轮到我们绞尽脑汁。”
风月只觉得她家姐儿这话有些词不达意,搔了搔脑袋,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沈南宝却望了窗外渐小的雨势,“这雨只怕会下到清明,我记得耳房尚空着,你叫那些下人拿了浆糊、油纸、竹枝到那里扎纸鸢去。”
这么些时日了,风月也咂出了些门道,但凡她家姐儿莫名其妙的吩咐,那都是闳意妙指,有着拉长线儿的作用,索性不再嘟囔,领了命便去照办。
沈南宝则退回房中,又临窗抄了几日,如此捱到了傍晚。
日落黄昏,云霾掩得四下如黑夜一般。
殷老太太便命下人拿了金燧挨个给前厅点灯,随着一盏一盏的亮起,一爿一爿的光团交叠着,烘得一室如鼎镬之下的火,烹得人声鼎沸。
谢元昶也因而看清楚了众人,睃巡了数次,也没寻到沈南宝的踪影,忍不住问道沈文倬,“四妹妹呢?”
沈文倬也纳罕,疑目投向她小娘。
容氏如今分揽了家中一些事务,但身份依然是奴,这等场合不便叙说,只能转身埋头接过下人托盘上的菜,亲自布席。
还是一旁作壁上观的彭氏注意着了,擎了帕掩唇笑道“这天儿冷不丁凉了,四姑娘年纪小,不及姐姐辈们晓通节气,懂得添衣,便着了些寒,如今正卧床将养,便不好得过来惹谢小伯爷吃席不快了。”
“可是有大碍?我认识个好郎中,可或给四妹妹瞧瞧。”
谢元昶想也没想地撂了这话。
那沈南伊好容易才被彭氏劝慰,按捺下来的失落又因此腾了起来,坐在位置上,没管没顾地撅起了嘴巴,“父亲虽说才遭了些险阻,但到底没势落,家里也有些祖辈余荫,还是请得起一两个郎中的,便不劳谢小伯爷替四妹妹操心了!”
沈南伊一向逞口舌之快,常惹得家中上下下不了台,但这次沈南伊倒也说到了点子上。
毕竟谢元昶好歹是个小伯爷,一举一动都能牵扯出各个高门的耳报神。
稍不知情的,会议论沈家是否落魄了。
稍微知情的,那便是谈论这四姑娘和谢小伯爷了,这对男子来说不过是风流账上的一笔风花雪月,但对娘子,还是尚未及笄的娘子来说,那便是灭顶之灾。
谢元昶这时也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忙俯身作揖,“是我粗心大意了,还望各位见谅。”
殷老太太也不好苛责,毕竟沈府同伯爵府就是云泥之别,遂婉转道“谢小伯爷一向侠义心肠,更何况还是忧切我那可怜的小孙女,我哪里能怪罪。”
谢元昶讪讪扯了嘴角。
沈文倬却有些忧心忡忡的,拧着一双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随着天色越发暗下来,雨声终止,四野俱静,在外奔波了镇日的沈莳也终于下了马车,提衽上阶,匆匆穿过甬道,一气呵成进了屋内。
霎时间,豁然开朗,洞开的槅扇泄进来寒风玉露,仿佛带着重量,随着那融融光亮下沈莳那满是郁色的脸,扑跌在众人的心头上,一径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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