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钝子的这艘摆渡星舰仍在太空中悠悠漂浮;因为已经暂时摆脱了追击,自动修复的程序已经开始运作,其表面上各处被肃正造物咬出的森森的破口上,被纷纷覆盖了一层如透明泡泡一样的薄膜。

然后,透明薄膜渐渐变得浑浊,继而转化成了新生的装甲。装甲重塑,一个个破口消失,也终于将星舰的内部同冷峻而荒凉的太空给隔绝开来。

星舰舰体大致修复完毕,其内总算可以重新生产之前已经流失殆尽的空气了;随着空气的充盈,其内部的环境总算变得适宜血肉生灵的生存了。

左吴之前一直带着氧气面罩,这已经成了他每次进入太空时不用说也会顺手为之的习惯。氧气面罩款式不新,就是他从初遇艾山山的那颗死寂行星开始时就一直用的那个,大概是懒得更换加上够用就行。

也确实够用,有关此类氧气面罩的技术,在几百年前就能为使用者提供近乎永续的供氧,之后的改进也多半是在其耐用性和舒适性上下功夫,而这两点恰好是左吴完全用不到的地方——

因为左吴可以“吸收”,让这面罩也沾了光。若它让左吴感觉不舒适,那只要他将不舒服的感觉给吸收掉就好。

同样的道理,左吴在平日都是下意识开启着吸收的,吸收掉自己受到的伤害的同时,也将这面罩所受到的冲击和磨损给全部消弭。

也因此,用到今天的旧面罩上鲜有划痕,简直换个包装就能重新回到电商平台去二手充新。

面罩简直能算是左吴的老战友了。可今天,它的使用寿命到头了,如此突兀的终结,还没来得及做任何纪念和告别。

它是被小灰砸碎的,准确的说,是小灰把左吴一把摁倒墙上时,用了砸碎了自动修补程序好不容易再生的舰体的强大力道,冲击顺着左吴的身体传导到了他的脚尖和头顶,让这面罩如遭了无妄之灾般碎裂。

面罩碎片飞溅,在渐渐充盈了星舰的气体中划出一条尖锐的轨迹,划破了小灰为追求逼真而无论是材质还是强度都和常人一模一样的脸,面罩碎片其中也夹杂着从左吴嘴里吐出来的血。

小灰脸颊被划破而流出的血,和左吴被小灰揍得吐出来的血,在空气中飞溅又交融;只是很快,属于小灰的那部分化为机群,重归小灰的身体中。

机群回归自身的感觉如此清晰,小灰看着左吴嘴里吐出的大口殷红,有些发蒙,宛如这一切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噩梦。

她还有些分神,有些遗憾,遗憾为什么自己的机群回归时,没带上一点左吴的血液回来并融进自己的身体呢?

可随即,钝子有些突兀的尖叫将小灰拉回了现实。

小灰转过头来怒目而视,却看见钝子开始拉自己的衣摆——

自己是来自远古的天灾造物,钝子则是曾被旧帝联评价为缺陷品的a。先进和落后的绝对压制让钝子向来对自己无比忌惮,她几乎不会接近自己五步以内,更不要说拉自己的衣摆了。

钝子这样还挺让小灰难过。也因此,小灰在平日就暗搓搓做着同钝子拉近关系的演练,做了几个预桉,又被她自己悄悄修改了好多好多次。

今天是实践的机会了?还在发蒙的小灰提了提脸颊,想像预桉里那样可爱又无害的笑,没想到对上的是钝子满脸的凄惶,这和所有预桉都不一样。

小灰如梦游般疑惑:“唔嗯,钝子,你怎么了?”

钝子还在拼命拉着小灰的衣摆,任凭她怎么用力都无法让小灰移动分毫,只能大叫:“住手,不要再打了!再这样下去,左吴就要被你掐死了!”

“放手!小灰,我求你放手……”

掐死了?放手?

宛如蒙住自己眼睛的梦破开,小灰终于回过神来。为了逃避现实的梦游感消失,然后自己手上那股咸腥和湿润是如此清晰而灼热。

小灰全部反应过来了,自己是在一手掐着左吴的脖子,一手准备由眼泪拟态出的刀刃捅进对方的胸膛来着。

一瞬间。

只是简简单单的把头转过去都是如此艰难的酷刑。不对,自己不是应该大仇得报的吗?自己不是发誓要将仁联的一赶尽杀绝,为自己的光明星海和其中的兆亿生灵报仇的吗?

小灰只觉得自己的脸如此麻木,好不容易拟态出一点肆意的笑,却又和肆意流淌的泪水融在一起,乱七八糟。

她终于把头转过来了,转到能直视左吴的角度,看着对方嘴里的血宛如喷泉。自己手上拟态出的泪水锋刃还没捅下去呢,这些血就是左吴简简单单被自己摁在墙上时撞出的内伤。

随即。

愤怒,快意,担忧,悲伤;几种情绪像抽风而不断换台的电视机一样在小灰眼中疯狂闪烁。她咬牙,干脆把眼睛闭上,低头,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拟态出了一点视觉细胞,咬牙切齿的向左吴问话:

“你的吸收呢?!我问你,你的吸收呢?为什么我把你摁在墙上的时候你不开吸收?装可怜和无辜吗?……以为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脆弱的模样,有助于让我原谅你吗!”

“我之前就和你说了,用脆弱的样子示人以求人宽恕,无异于道德绑架,我连道德都是自己拟态出来的认知,你明不明白?你,我……我不吃这套的……”

小灰这么说,她问话的语气也不对劲——和眼神一样在愤怒和悲伤间不断切换。

而钝子还在拉小灰的衣摆:“小灰!你已经把左吴的喉骨压碎了,你是想杀了他还是想和冲他问话!?你湖涂啊……”

小灰愣住,然后如受惊一般将手抽回,见左吴软倒,这刚抽回的手悬在了半空;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想给左吴补上最后一下,还是扶住他的身体,不让他真的倒下。

无论是怎样的想法都不重要了,因为钝子已经抢先一步抱住左吴,并用她羸弱的缺陷品身体,向小灰这百万年前的天灾造物所伸出的手施加了恶狠狠的阻拦。

小灰觉得背后发凉。星舰当中不断充盈的空气通过其拟态出的冷汗带走了她拟态出的体温。

同时,钝子宣告的自己压碎了左吴喉骨的话语在小灰心头不断萦绕,这宣告如同准备伺机冲下,准备啄食她内心的食腐秃鹫。没有卷顾,左吴就是个普通人类,喉骨被压碎可是明明白白又实实在在的致命伤。

内心若死,当然也会像尸体一样腐烂。这时候就有“秃鹫”的用武之地了。

小灰悬在空中的手终究是垂下了。

却没想到。

左吴的手反而抬了起来,先冲小灰挥了挥,然后拍了拍钝子的背。

小灰讶然,第一时间就朝钝子怒目而视。不是说左吴的喉骨被自己压碎了吗,你在诓我?!可看到钝子也是一样的惊讶,这质问才没有脱口而出。

左吴的面色依旧是失血后的惨白,也不断摸着自己的脖子,感受着那股灼热的剧痛,勉强出声:“……小灰,你误解我了,我没有把吸收关掉来在你面前装可怜,相反,我是希望我们能地位平等开诚布公的对话的。”

小灰抿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将刚才这些头发上拟态出的视觉细胞抹掉,缓缓睁开了眼睛:“怎么说?证据呢?你决心开诚布公的证据?”

左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很简单,你看这里就知道了。我确实没开吸收不假,可我开着‘释放’啊!我平时就有这个习惯,会让自己受的伤愈合起来稍微慢一点,这是我吸收掉了一点‘愈合力’的因素。”

“吸收掉的愈合力都被我保存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左吴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有自己的背:

“比如我的喉骨,还有我的嵴椎,以及刚才流掉的血。都是通过释放了平日积攒的愈合力后才能很快恢复的。可刚才这么一下,这些积攒下来的愈合力就全部给用光了,一点都不剩。”

小灰恍然,刚刚被她摁灭了所有情绪如同无波古井般的眸子中升起一点庆幸,却还是被她再度摁灭,说:“唔嗯,这和开诚布公以及地位平等好像搭不上边。”

“我是人类,普普通通的人类,我自认为加上我的卷顾后,才有可以与小灰你这位来自远古的天灾造物对话。可我不该使用‘吸收’,因为‘吸收’能轻易吸收掉你的机群,天生克制你,对你不公平,”

左吴摇头,说话总算顺畅一些了:“所以我才选的是‘释放’,如我刚才所言,开着卷顾的我才有与你平等对话的权力,不是吸收,那不只有释放了?”

说完。

小灰无可抑制的失笑,又赶紧抬手遮掩:“狡猾!……诡辩。”

然后。

她叹气,头又无力的垂下,这一瞬或许是小灰这百万年的生命中最无力的一瞬:“……你真的好狡猾,我的怒气都被你浇灭了,你让我该怎么做?该怎么抬起继续同你厮杀的手?”

左吴苦笑,靠着墙壁缓缓站起:“我希望你不抬。”

“……那你是让我忘掉我光明星海的兆亿同伴,忘记此等血仇了?”小灰喃喃,眼里的火气又一次升腾,这是她最敏感的逆鳞,一经拨弄就会出现足以压制一切哀伤的痛苦。

小灰摇摇头,接着说,语气不知道是埋怨还是讽刺,更不知道埋怨和讽刺的对象是她自己还是左吴:

“唔嗯,你说你的愈合力已经用完了吗?哈,哈哈哈……那我刚才再多用一点力该多好?把你掐死,算是复仇,免得我再纠结。”

她又深深看了眼左吴,眼中走过了这段时间以来的走马灯:

“当然,我一定会后悔的,和现在后悔没有杀掉你一样来后悔杀了你,我应该会后悔的发疯。……没关系,我已经活了百万年了,接下来还会再活百万年。我有足够的时间去难过的,一个人去难过,再度过那么些百万年……”

左吴沉默片刻。

此时。

摆渡星舰中的空气已经足够充盈,到了既定的上限。单论空气环境,这里和地面没有区别。充盈的空气让声音的传播变得简单,也让左吴毫不费劲就能听到小灰低低的啜泣。

光明星海的事总要面对。

左吴叹气:“小灰,你为了报复这血仇所立下的誓言,是有朝一日要掀翻这仁联的一切,把仁联的一切都挫骨扬灰吗?”

小灰握拳,啜泣中夹杂了一点冷笑:

“报仇为什么会让人虚无?我认为是因为仇人只能死一次,无论光明星海在我心中分量有多重,我认识的每个人都比仁联的全部重要无数倍,我应该让仁联毁灭兆亿次!但事实上它只能被灭亡一次。”

小说里有这种情景,仇人灭了主角的全家,主角却只能让仇人死一次。哪怕一命抵一命,这代价也显得如此不够。

左吴以前也有些着恼,还拉着良骨伶她们这些骨人律师探讨过,就是这世界是不是对恶人太宽松,对好人又太严苛——

即便法律判了恶贯满盈的人死刑,他一死是否又真能抵消其犯下的全部罪孽?可惜,恶人所能支付的代价只有一条命,而好人失去的却比一条命多得多。

然后良骨伶给左吴科普了些“废死”党的荒谬理论,说正因为一死抵消不了罪恶,所以有人才主张让恶人活下去,以通过劳动努力和忏悔之类赔偿更多。

左吴听完,又闷闷不乐了许多天,想了很多,却没想到彼时的思考居然能用在今日为自己的开脱。

听着小灰的夹杂着啜泣的呼吸声。

左吴开口:“……小灰,有些冒犯,我想问你,你现在有能力把仁联整个覆灭吗?”

小灰的拳头握得更紧,片刻后颓然,偏头看了眼远方的无智灰蛊:“我做不到。”

“那么,既然你暂时灭不掉仁联,是不是该暂时妥协一部分,去做到只诛首恶呢?”左吴问。

小灰疑惑:“什么意思?”

“彼时仁联派出去掠夺气运的卷顾者有很多,我只是其中之一。我没有记忆,也因此,我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是并没有去过你的光明星海,而是去的其他世界线,”左吴说:“换句话说,我可能不是你最直接的仇人。”

“你暂时无法消灭整个仁联,也就是说,你一定需要作出一部分妥协,那,若我不是亲手毁掉你光明星海的那个,我是不是也能处于你暂时妥协的队列里呢?”左吴问。

小灰抿嘴:“你不是我直接仇人的根据呢?”

“在无智灰蛊的数据库中,这里的皇帝有对付无智灰蛊的手法,但那办法储存在月亮中。”

“小灰,请你帮帮我,帮帮你可能的仇人,为了你的仇恨,也为了真相,为了能把我从这纠结中解脱,求你。”

左吴这么说,边说边低头,像在恳求小灰的暂时妥协。

小灰抿嘴,觉得手上来自左吴的血液已经干涸而凝结。

无智灰蛊那边。

左吴的假期余额就剩短短半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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