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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泽号船舷两侧的江水轰然绽开。它就像一只愤怒的虎鲸,气势汹汹地冲上了岸边的沙洲。
那水花还未落下,健硕的船身就歪斜了过去。船上、岸上、城墙上千百人注视着这惊悚的一幕,无不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眼着那船上的人们正不停地摔倒、沿着倾斜的甲板翻滚。随后是“哗”地一声巨响,满船的风帆和缆绳随之抖动,龙泽号歪斜地坐在了河床上,它搁浅了。
它身后的武腾号正在冲过去,眼就要步其后尘。金士麒疾吼道:“快绕过去!”
“绕个屁……”武腾号的船长慌不择言,“停船!停船!”
甲板上立刻炸开了窝,水手们匆忙降后帆、落前帆,巨大的竹帆扑啦啦地砸在甲板上,紧接着4根大铁锚被“哐啷哐啷”地落下水去。碗口粗的锚缆在江水中猝然绷紧,刹那间把武腾号扯住,让它从河面上扬起了小半个船艏!
金士麒身高体重,不由得一个跟头摔在甲板上。
武腾号停在河水中,船头距离龙泽号的粗腰只有20步距离。金士麒在甲板上狠砸了一拳,“可吓死我了!”
最初的慌乱过去了,船上人员纷纷查水情。这里距浔州岸边只有几十步,水中遍布了浅滩淤泥,再加上这个季节是枯水期,水情就变得更凶险。龙泽号大福船吃水近一丈,根本无法通行。
“那条浔州卫的引水船呢?”众人纷纷怒吼,开始追查元凶。“浔州卫在使坏,这几乎是一定的!”“我入他娘十六代祖宗!”“我早就知道他们黑心肠,半个时辰前我就觉得胸口闷!”众人开始扯着脖子骂了起来。
突然有人指着前面:“那船藏在芦苇后面!”“他娘的要跑路!”“都司,敌船在火箭射程之内,就等你一声令下啦!”
“胡闹!”金士麒怒道。其实他更清楚浔州卫与柳州水营之间的恩怨,那浔州卫曾经害死他4名军情司的精兵,他早就恨在心头。此刻他瞪着条闯祸的小船,双眼怒火喷涌。他暗自幻想着连续发射0箱毒烟箭熏晕那条小船,再用穿甲箭射得他们血花盛开,最后用燃烧箭把整条船烧个精光……真他娘的爽!
但这一切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现实中的金士麒冲到侧舷边,向龙泽号上深情地呼喊:“何将军!何将军!”
“我活着呢!”对面的将军正在歪斜的甲板上努力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他的威严不能丢。他指着金士麒大吼:“快把我拖出来,丢死个人啊!”
确实挺丢人的。何参将本想驾着广西最大的两条兵船风风光光来浔州,在众多军将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缓缓抵近码头,只有这种架势才能烘托出他的虎威雄姿。没想到只剩最后几百步距离,他却被困在了河中央,被岸上无数的士兵、官员、民众指点着热闹,就像困在动物园的“狮虎山”里一样。
幸亏柳州水营船队中还有6条河船,金士麒喊了一条过来,他亲自攀着绳梯跳到小船中指挥作业。拖了绳索把两条大福船连在一起,用武腾号把龙泽号拖出来。
可惜河上吹的是东风,正把龙泽号向岸上吹去。武腾号无法将它直接拖出来,只能顺着沙洲的方向横向拖拽。武腾号也是一条傻大的福船,在这片沙洲暗藏的水域中它自身难保,它没有桨,也不能挂满帆,折腾了许久也只把龙泽号扯得转了个很小的角度。
“不成不成,搞不好就全陷进去了。”金士麒急的满头是汗,他对浔州卫的仇恨值又增加了两成。
与此同时,整个桂平县都被惊动了。岸上已经热火朝天地挤了几百人,城门里还有人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连城墙上也云集了军将和文官。
这些日子,桂平县的闲人很多。
两广诸军相约十一月初二日在此开会,商讨剿杀胡扶龙的事宜。如今这小小县城里聚集了广西的0个卫、广东5个卫,还有两省的都指挥使司、总兵府、2个分守参将府、个兵备道府,当然还有最高军政机构肇庆的两广总督府,应邀来开会的总计一百多名高官和将领。他们差不多都到了,正闲得无聊呢。听说有个参将的坐船在河上搁浅了,就立刻呼朋唤友地来热闹。
那些人闹喳喳地站在城墙上向江中望来,有几个熟人就呼喊起来:“那是何参将啊!”“何将军怎么不急着上岸?”“何兄今日可曾吟得诗句?”
何参将气得都要爆炸了,他本是最爱面子的人,从未遭过这等羞辱。但他是主将,又不能躲到船舱里,只能硬生生地站在甲板上。好在他随身带一本《春秋》,便捧在手中胡乱读着,半天也没读完一页。
没多久,那城墙上又来了一大波文官,其中一个高瘦的老者分开众人走到城墙边。他遥遥地呼喊道:“何将军,别来无恙啊。”
何参将转头一望,忙放下书卷走到船舷边向那城上深深一拜,高声道:“末将拜见总督大人。唉……”
金士麒忙抬头望去,那城上正关切地着龙泽号的红袍文官,就是时任两广总督商周祚。他上去一副谦虚和善的模样,竟也来咱水营的热闹,真是不可貌相啊。那商总督正挥手道:“何将军勿需多礼。也勿焦急,我这就令人去救援你。”
何玉九忙喊道:“不烦劳别部,我柳州水营自有办法!”说着,他还瞪了一眼金士麒。
商总督还是不放心:“何参将,刚才我那船都歪斜了,你可受伤?”
“多谢大人牵挂,末将感觉尚好!”
“河上风大,不如你先乘了小船上岸来吧。”商总督喊得嗓子有点哑了。
“属下不能舍弃部众独自离开,还请大人见谅。”
“何老弟真有名将风范啊!”总督大人笑道,“可惜你这水营成立数月,操练还不熟啊。”
“大人多虑了,这搁浅嘛,在水营悉属寻常之事,哈哈……”何参将直着脖子胡说八道。
商周祚“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在担任两广总督之前,商周祚曾做4年的福建巡抚。那4年中他一直与倭寇、海贼、荷兰人斗争,为帝国的海防事务白了很多头发,因此他不算是外行。他得出龙泽号眼下的麻烦不小,它下面已经深深陷入了泥沙之中。
河面上,金士麒已经调离了武腾号,又换作6条大河船一起拖拽龙泽号。柳州水营此次出行的总兵力是00人,其中半数是河船上的桨手。那些桨手们正呼吼着号子奋力划桨,把河水铲得水花飞溅,几根绳索扯着龙泽号吱吱作响。他们拼搏了足足一刻钟,那龙泽号……它好像动了一点点,但仍留在原地。
城墙上的人得那个开心啊。很多人都嘲讽水营的两条大船,“这水营都司是外行啊!”“若是进剿胡扶龙,这大东西纯粹是去当靶子嘛!”“哎,那水营旗的标志是个鸟吗?我觉得还是用猪比较贴切!”
还有人瞎指挥,扯着脖子乱喊:“你们,把人货都卸下来!那船就漂起来了!笨啊!”
“卸你个毛!”金士麒心中有气。这河上风高浪急,活人从甲板上爬下来都有可能落水,卸货绝不容易!
又折腾了半晌,总督商大人又喊道:“何参将,我已召唤浔州卫,他们的船马上过来!”
“不用!我说了不用!”何参将急了,“我柳州水营能行!”
金士麒听到这话,心情很复杂。他现在更是疑虑那浔州卫在使坏,若是让他们出手帮助……会不会顺势把我们几百人全都“帮”到河底去呢?
“现在天色渐暗啊!”商总督是真急了。
“请大人放心!”何参将的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开会日期是下月初二,到时末将肯定会上岸!”
此话一出,岸上轰然大笑,笑声竟然压过了河水的声音。何参将的脸色一丝丝地变成了绿色。他突然低头怒视金士麒,“金都司,若是天黑前还不成,你就给我跳到河里去!”
金士麒心里那个气啊,他开始后悔刚才没有下令射杀那条浔州卫的混蛋小船。“冷静,冷静,乱想无用!金士麒哥哥你是可以的!”他告诫着自己。当前情形已经明确了,无论风帆还是桨手都靠不住,必须用人力直接把船拉出去。
“六条河船,水兵们都上岸。”金士麒把手一挥,“去拉纤!”
“都司,方向不对啊!”旁边军官提醒着,“这岂不是越拉陷得越深嘛。”
“忘记我给你们上的‘力学’第4课的内容了?力可以转弯!”金士麒最恨这种擅长考试但不会实践的学生了,他指着河水中央,“武腾号,抢上风头,到前面去落锚!”
六条大河船绕过险滩,徐徐靠拢了码头,水兵们终于踩在了地面上。经过了半个时辰的劳作他们都疲倦不堪,浑身都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那些岸上闲杂的民众和兵丁们都凑过来说笑着。“他们累的!”“休息一下吧,还有三天功夫,不着急……”
“砰”地一声,一面营旗被插在了河岸上,溅得卵石横飞。在那面海蓝色的旗子上,一直黑色的大喜鹊正展翅高飞。
“集结!”一名水兵把总单手持着旗杆,声音如铜鼓一般嘹亮。
水兵们立刻徐徐汇集在旗帜前的河滩上,迅速列成队伍。每一条船就是一道分队,转瞬间就排列成整洁的六道。虽然他们手中没有兵器,他们都裸着上身,他们全都赤着双脚,但一个个都像顽石般站在营旗之前。
仅仅2个月之前,他们还是这西江上困苦不堪的纤夫;甚至现在,他们也不过是水营的低等划桨手,但他们是水营的一员,他们是士兵,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化作了一个小小的古铜色阵列。
“哐”地一声,金士麒拔出了刀——他从山海关带来的那把佩剑已经在斩首台上断裂,这把腰刀是藏宝港铁匠铺的新品。那刀迎着傍晚的余辉,闪烁着河面上的波光,那50名水兵都静寂地凝视着那持刀者。
“听令!”那名持旗的把总咆哮着。
这一声军令在河滩上乍起,不但水营的士兵们目光变得明亮。连四周的民众、兵丁、官吏们也为之一震,那千百张面孔也肃穆起来。就连城墙上的大人们也逐渐安静下来,只是偶尔发出一些低声议论。
随着金士麒的几道简单指令,那些水兵们便分作一队队操作起来,他们扯过两道缆绳拖过河滩,把它们系在大树上。他们从船上卸下两个辘轳穿过缆绳,形成了一个双重省力滑轮组。在理论上,这种结构可以把拉力增加四倍。
远处的河面上,武腾号也小心地绕到了龙泽号的后面,并落下四根锚牢牢固定在河床上。小船又把缆绳被送了过去,把武腾号当作一个锚点,穿过它再折返过来系在了龙泽号之上。
“列队!双列纵队!”水兵把总咆哮着。
一声军令,刚才还在分忙奔走的水兵们,转瞬间就在缆绳左右列为一道纵阵,如一双筷子般笔直地戳向江水,甚至队尾的几名士兵都站在河水里也浑不在意。他们赤手空拳地站在河滩上,脚下只有一根缆绳,但那气势却如全副武装一般。
城墙上几百将领和官员们都低头注视着这一幕,他们悄声无声。
他们忽然发觉,这帮水兵们并不是在拉纤,他们是在战斗!
他们忽然明白,此刻若是把长矛、砍刀塞在那些水兵手里,他们就会立刻无畏地杀向敌人。
他们忽然发现,这种部队是两广地区所前所未有!
两广总督大人猛然想起了什么,他低声问旁边的广西总兵:“那位都司名叫金士麒?是他吗?辽东来的那个?”“正是他。”总兵忙回答。
猛然间,城墙下传来了一阵隆隆地呼喊声,那是50名水兵已经拖起缆绳,正合力拉扯着。一声声高亢的号子,一阵阵低沉的呼吼,卵石在他们脚下咯咯作响,他们一步步向岸上迈进,好像正向这浔州的府城进攻。
“浔州卫!”金士麒咬牙切齿地嘀咕着,“你给我好了!”
金士麒转过身盯着河面上的龙泽号,着身边的缆绳笔直地通往河面上。他甚至到何参将也站在龙泽号的甲板上,正宁静地遥望着他。金士麒似很镇静,他犹如一颗大树般守护着自己的士兵们,其实他心里紧张极了……
缆绳一尺一尺地绷紧,几个辘轳正缓缓转动,河面上的龙泽和武腾号都在那力道的作用下微微倾斜。
“有戏!”城墙上不知哪位将军欢快地喊了一声,随后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开始齐声呼喊着,“拉呀!给劲啊!”“柳州水营!我早就好你们!”“这水营的都司是内行啊!”刚才那些丑恶的脸庞,起来也可爱了一些。
成百成千人的呼喊声中,那50名水兵正拼命地扯着那缆绳,他们的身体如弯弓般撑在石滩上,一步一步地向岸上推进着。那缆绳发出咯咯的声响,在傍晚的河风中微微颤抖着。
忽然间,那缆绳一轻,远处的河水中猛然扬起一片连绵的水花。只见龙泽号的船身竟倾斜了过去。金士麒忙下令松手,随后又命令再次拉紧……三番五次,把那条大船一步步拖向河中央。
终于,水兵们的步伐忽然轻松了起来!他们齐声欢叫起来,扯着缆绳向岸上急奔几步。刹那间,龙泽号肥硕的船体漂了出去,重新游入了郁江的中央。刹那间那河上、岸上、城墙上千百人都欢呼起来!
远处的何将军也跳了起来,他挥着拳头冲城墙上呼喊起来:“大人,你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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