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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士麒与众人来到新荣船场的东船台,只见船台上架着几条旧船。

那几条船不晓得是隆庆还是万历年间的老古董,相距很远也能嗅到一股子的腥腐气息。再走进一些,只见那些大小不一的船体都乌黑油腻,刚刚刮掉攀附的贝壳和海草,又打补丁似的新装了几块船板。但那些船上的竹帆却都是新换的,颇有一种“老树开新花”的强烈对比。

就在船台下,一个汉子正与几个船场差办吵闹,那正是老熟人姚守义了。

姚守义浑身的衣衫虽陈旧,却也是头顶官帽腰悬铜牌,臀后还悬着一口长刀,一副威猛的武官装束。但他却被几个差办扯着衣服,好似做贼被抓一般,更是凸显其狼狈。

“就是他!”那船场管事的家伙指着他蹦高吼着,“他来修船,工费也不给就要领船出场,还打人哩!”

金士麒身边的船场老板也喊道:“广海卫的军爷有什么了不起,就能明抢吗?岂不知咱家是与巡海参将爷做事的!”

金士麒淡然一笑,他知道姚守义的性子最是淳朴憨厚,若说他无辜打人,那是断不可信的。这船场诸人无非是要装可怜,恶人先告状罢了。

姚守义转身看到金士麒,便是一惊。他忙走过来抱拳深拜:“卑职姚守义,见过金将军。”

金士麒忙搀起他,“姚兄,别来无恙!”

新荣船场家主仆却是一愣,没想到金将军与这姚守备竟是旧相识,他们不禁尴尬对视一眼。

那姚守义愣愣地站在金士麒面前,嘴里胡乱敷衍了几声,一张大脸忽然红了起来。他嘟囔着:“金将军。卑职有愧于口……”他目光闪烁不敢看金士麒,半晌才低声说:“你那银子需要再等等。我才凑了70多两……请再宽限我一年,明年开春,本息共120两一并还给你。”

“什么银子?”金士麒一愣,这才想起还有一笔“应收帐款”呢。

一年前。这姚守义冒犯了岭南道衙门,金士麒曾替他垫付了100两的“打屁股银”。姚守义是个直肚肠的汉子,便立下字据要还他银子,还许了每年一成的利息。这些银子对金士麒不算什么,但对于姚守义来说却如大石般压在肩头。他虽然身为水营守备,但不擅经营。更不曾贪墨,省吃俭用一年也没凑够银子。

“这个不急。”金士麒忙叉开话题,“姚兄,你不是广海守备吗?怎么他们称你‘千总’?”

姚守义轻叹一声,“俺糟了小人,被降了一级。”

“呃……这个咱也不提。”金士麒又绕开雷区。询问姚守义为何在这船场里吵闹,连衣衫都被扯开了。

姚守义狠狠瞪了船场老板一眼,神色更是黯然。他嘟囔着说了缘由——原来姚守义从福建调到广东来,也曾想干一番功绩。只可惜他所在的“广海卫”是个老大陈腐之所,一没火炮二没银两,更没有合格的水手兵士。他旗下的十来条船只也都破旧不堪,除了几条小舢板还能下水。稍大些的船只都坐了底,泡在海水中滋养鱼虾,成为了钓鱼的好去处……

姚守义不甘心啊!他自处奔走,向上级请军饷,结果像个皮球一样被广海卫、巡海道、岭南道、广东都司踢来踢去。后来姚守义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结果遭了屁股一顿暴打,虽有又被降职为千总。

这件事被当作笑谈传开了,但不久之后姚守义却时来运转——他是个天主教徒,澳门的葡萄牙教会和一些本地商人先后来看望他,并对他表示同情。

广海卫就位于珠江口的西侧。与澳门临近。葡萄牙人很想在身边扶持一个自己人。但葡萄牙人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支持姚守义,否则会遭到明廷的忌惮,他们就联合一些商人暗中筹集了一千两银子给姚守义。

姚守义手头宽裕了,便从广海卫的破烂堆里挑了5条尚未烂透的破船,拖到了新荣船场来大修。数月之后他来领船。新荣船场却说修理费高达三千两,一定要付足余款才放行。姚守义当然不干了,说好的价钱哪能说变就变?即便有变化,又为何不提前通知咱?新荣船场则解释说早就通知你广海卫了,你卫所将军已经点了头,只是你姚守义没得到消息罢了,谁让你只是个小千总呢。

再之后嘛,就开始吵架。

金士麒点点头,心想双方都有些道理。只是一千两变成三千两有些不可思议,恐怕有些蹊跷,恐怕又涉及了幕后某些人的利益。想当年龙武水师造船运粮食,价格也是这样翻着番地增加,之后才有龙武水师上一代将军们积累的财富。看来大明帝国南北东西都是一样一样的啊……

望着姚守义这大个子,金士麒却很感慨。他这两年走南闯北接触的明军人物,若非迂腐无能冥顽不化之辈,便是安逸享乐贪婪狂妄之徒。说句杀头的话,大明朝无论败于建奴还是沦于贼叛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就如黑漆漆的夜幕中有星辰闪烁一样,在陈腐的明军之中也不乏姚守义这样的有胆识、有抱负的军将,让这老大帝国尚有一丝希望。姚守义已经把几条老破船拖上岸,修补了船体并换上了新帆,给了它们新生命。

金士麒暗下决定,绝不能让这几条船困在这里!

但金士麒也不想用银子解决问题。之前那一百两的恩情就已经让姚守义寝食难安了。若是再抛出二千两来,姚守义一定会难以承受,进而心生哀怨和悲戚,会疏远或怨恨金士麒……这就是“大恩若仇”的道理。

金士麒转过身来,对新荣船场老板灿然一笑,“张老板你我情谊深厚,这姚千总亦是我旧友,看来这和事佬我是做定了。”

船场老板忙陪笑着点点头。却低声说:“金将军,借一步说话……”他们走开几步之后,那老板却低声道:“将军爷,说句实在话,这根本不是银子的问题。是有人不想让姚千总得到这些船。”

“谁?”

张老板面露难色。最后还是说出了名字:“你自家人……丁公。”

……

当天傍晚,金士麒便带着黄宽等人去拜访丁老西。

丁老西早先传了话来,不想在家宅中与金士麒相见,而是相约于一间名叫“望海阁”的酒楼。望海阁名字虽大气,规模和档次却很寻常。只是它位置很好,就坐落在城南江边。从珠江口驶入广州内港的船只都能饱览无余。

“望海阁就望海阁吧,只要有小瑶在,哪怕沙县小吃兰州拉面馆也成啊!”

金士麒一路上都在想着小瑶……她外公丁老西,这老家伙干嘛要干涉广海卫的修船事宜呢?他无聊吗?虽说丁老西确实有这份操纵能力,但他动机何在?是害怕广海卫复兴之后干涉他走私吗?或者与广东海域最近的局势有关?

……

马蹄阵阵,车轮滚滚。不知不觉已抵达了望海阁。

虽然广东政坛、军中、道上人物都知晓了金士麒与丁家姻亲之事,但金士麒此次来广州还涉及到一些海外干系,所以他还是尽量低调,车驾上并没有打出巡海参将的旗号。

丁老西也很低调。那望海阁位置偏僻,规模比现象的还要小,也没有灯笼花卉装点或者鞭炮齐鸣或者美女迎宾……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只有几个干瘪老仆候立在堂前。他们见了车马便迎上来。把金士麒和黄宽等人请入堂中。

小小的望海阁已经被丁家包下来了。

宽阔的内堂中,候着十来个爷们。

那些个男子早就恭候在堂中,见了金士麒便笑吟吟地迎上来相见。这些人年岁多时四五十岁,或者身材富态,或者眼神精光,或者面色雍容,或者气宇轩昂……金士麒听黄宽介绍过,丁老西属下有“四大统领”和“十大掌柜”分管其各项业务——有的负责马尼拉航线,有的负责江西湖广,有的负责船队建设。有的负责沟通官场,有的负责铲奸暗杀……这些大人物几乎全来了。

他们见了金士麒,皆向他深鞠相拜。虽然鞠躬的角度有深有浅,笑容有浓有淡,都是一番熟络亲切的样子。他们都说早就盼着今日相见。恨不得跑去广西为金将军效力,金将军果然人中龙凤,生得人杰地灵,丁爷得此贤婿真是家里冒青烟……小小的堂中欢声笑语一片和睦。

这些人虽然都是独当一面的大角色,但他们的身份是平民商户,见了金士麒这朝廷命官跪下磕头也是应该的。金士麒忙一一回礼,并谦委道:“今日乃是私家相会,诸位都是金某叔伯之辈,莫要折煞金某了。”

忽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群软骨头,见了官爷就腰板绵软啦。”

丁老西出场了。

金士麒去年与之分别时,丁老爷子还是一身囚服满面苍凉,死里逃生地从小船跳上河岸。他此刻却一身金花黑缎子,气定神闲地从内堂中踱步出来,满面的红光逼人,好似刚吃了几斤人参似的!他人还未走近,便有一股劲风涌来,堂中的百根蜡烛就被吹灭了三十多。

金士麒忙迎上来以晚辈之礼拜见丁老西。没想到丁老西却挥挥手,“承不起!听说你入主了什么卫指挥使,又当了巡海将军了,好不威风嘛!”

金士麒深知这老家伙的生性,便赔笑道:“若没有外公奥援,又岂有小子今日。”说完,便又是一拜。

“你知道就好!”丁老西这才面露善颜,还携了金士麒的袖子指着堂中诸人一一介绍。

但忽然间,金士麒看丁老西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不是小瑶妹子,却是个男人。

那男子年不过三旬,身材瘦小精干,黑黑的脸皮高高的颧骨,看起来就是脾气很坏的样子。但他随即把手中提起了一只铁烟斗,吧嗒叭嗒地抽了起来。在弥漫的烟尘中,那人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瞄着金士麒,那凶狠的目光好似能看透金士麒的内衣。

“他竟然在吸烟啊……”金士麒惊呼!

金士麒虽没烟瘾,但这是他两年来遇到的第一个用烟斗的家伙,真让他倍感亲切。难道天启年间,大明朝就已经有烟草了?烟草生意,是不是也可以发展一下?不知道培养市场是否费力……

金士麒正兴致勃勃地想着,那抽烟斗的黑脸汉突然吸了一口烟气。他瞥着金士麒,却问丁老西:“丁公,瑶妹妹所许之人,就是他?”

此人说话放肆!

丁老西却不动声色地回望着那人,“怎样?你不是想见他吗?那就认识一下吧……”

丁老西话还没说完,那黑脸家伙却吐了个烟圈儿,冲金士麒嚷道:“咱姓刘,海上朋友尊我情面,称我一声‘刘香佬’。”

金士麒心头一凛,目光如炬。“那我还是称你一声‘贼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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