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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被伪装成粽子的大船,正是武腾号。
清晨时分,江海之间雾气浅薄,白浪徐徐,风势强劲。武腾号的甲板站着一位翩翩男子,他手握书卷,腰悬狭刀,一缕青色长衫迎风鼓动,七分儒雅间更藏着三分英气。只是因为一夜睡得不好而略有惺忪疲倦。
“金将军!”姚守义忙走到舷边遥遥参拜,又直问道:“将军这是何往?”
金士麒把手向南边一指,淡然回答:“广州官家小气鬼,怕我吃穷了他,令我们移营去屯门。”
“屯门水寨?”姚守义一时惊愕。那屯门远在珠江口之外,与澳门一水相隔。现在海上局势凶险,躲还来不及呢,这位金大财主好死不死地竟要送上门去?姚守义不禁问:“金将军,你可知水贼犯澳门?”
“当然知道。”金士麒脸上疲态尽扫,双眼烁烁放光。“我新授了巡海道,正好拿他们来邀功!老姚,我这船看上去是不是很好欺负?哈哈,就等着他们扑上来……”
“将军真是虎胆。”姚守义感慨地说。
“什么虎胆猫胆,不过是顺路打点野食罢了。”金士麒说得轻描淡写,却用殷切的眼神望过来:“姚老哥,听说你也出洋去?那就结个伴吧。”
“结伴?”
“不顺路吗?”金士麒反问。
姚守义一时语塞,一张大脸腾地红了。他在曾福建水师担职数年,深知那帮水贼的厉害。这次还有台湾红毛番的支援。那就更不好惹了。姚守义虽是个血性汉子,却也不是愣头青。他原本的计划是走西江水道。绕道返回广海卫。他昨日也是如此向属下水兵下令的,否则那帮兵仔根本不敢。
但此时此刻,姚守义望着金士麒,望着那雄健的武腾号——那大船两舷用帆布遮挡得严严实实,甲板上也没有武装,就好象一条逆来顺受的货船。但不知为何,他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感铺面而来。这条船是柳州水营的旗船,那船体上笼罩一层杀气——那甲板上淌过血。那船帆上经受过战火,那威武的船艏上曾经撞碎过敌船,曾有贼子被按在那栏杆上砍下首级!
姚守义心中一硬,凛然道:“顺路!”
……
一声令下!然后又磨蹭了许久,广海卫的5条刚修好的老兵船接连扬帆起锚,排成了歪斜的纵队向南驶去。武腾号也压低了速度跟上去。
在他们后面又跟上了大大小小的民船,足有20多条——这些船只都是因为战乱而躲避在番禺内港。他们听闻有兵船出行的消息忙赶来同行,以获得庇护。
船队一过虎门,眼前豁然开朗。
伶仃洋,阔达数十里。
天空中乌云沉沉,浑绿的海水翻滚着朵朵白浪,一片汪洋直接天际。
风虽然大。但远近的海面上散布着三五成群的船只。有渔船客船,还有广海各府县商家的货船。就在虎门关外的海面上还飘着十来条大船,一艘艘船体狭长漆色乌黑,但都已经降帆抛锚。大概是要避让这些兵船,随后再进入虎门。
姚守义知道。这些货船多是趁着破晓和黎明偷渡走私之类的勾当。姚守义初期到广东时,曾经认真查办过几次。缴获了一些私货,然后喜滋滋地向上报告。没想到自己却被上司臭骂责罚了一顿。他这才明白商家多有官匪背景,他这个小千总招惹不起人家。
广海卫的船队刚刚驶过虎门,迅猛的东北风便猛然袭来。
大风如无形的山峦一般压了下来,海浪腾起数尺!大船时而冲上白花花的浪头,转瞬见又落入黑漆漆的浪谷。各船上的水手们拼命抓着栏杆桅杆,生怕被甩出去。大风之下,之前那松散的阵列也被吹得七零八落。只听“啪!”的一声,一条兵船上缆绳应声绷断,一片竹帆砰然爆裂散开。
“哇个吊!”一个广海卫的小水兵在甲板上翻滚着,哀叫着:“船要翻了!”
“啪!”一个耳光打过来,一个老水兵吼道:“衰仔!再胡说撕你嘴。”
船上忌讳很多,这个被喊作“衰仔”的少年向来口无遮拦,因此常常被打脸。衰仔不过十五岁,黝黑的脸蛋上长满雀斑,撅着个朝天鼻。打他的老水兵白发苍苍,也是个塌鼻梁,正是衰仔的爷爷。这祖孙是广海卫的世兵,今日都被拉到兵船上当差。
衰仔攀着舷墙刚刚爬起来,一个大浪冲上来淋了他全身透。他吐了口咸水,忍不住又说:“爷呀,伶仃洋咋有这大浪头……”
爷爷吼道:“抓紧!下面是急流汇海,又逢虎门风啸,冲过去就好了。”
“要是冲不过去呢?”
“衰仔,闭嘴。”
衰仔闭了嘴巴,和几个水手抓着缆绳降了两道帆。半晌之后他又忍不住说:“爷呀,千总官不是说好的走西边的水道嘛,怎么又绕到外洋来了……”这孩子叹了口气,“爷呀,这就是找死吧?”
“啪!”老头子气得直哆嗦,又是一耳光打下,“胡说!再敢胡说!”
老水兵正要撕烂他孙子的嘴巴,忽然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个跟头。整个甲板都倾斜了,船体被大浪推得几乎翻倒过去。远近各船上竹帆撞击着桅杆砰砰脆响,眼看着几张帆都飞扬了起来。水手们惊呼着忙乱着,拉缆摇橹,用长竹竿子抵过去以防船只相撞,慌乱了好一阵子才找回了航向。
“爷呀……”衰仔指着船后哀叫着。
“我扇你个臭嘴巴!”老头子咆哮着,但猝然间他也瞪大了眼睛盯着船后——只见刚才守在虎门口的那十来条黑漆民船,竟纷纷升起了帆。要知道广海卫兵船只留了一道帆。仍被大风扯着东倒西歪。那些民船却敢升起了满帆,真是不要命了!
更惊人的是。它们正纷纷掉转船头跟了上来。
几条兵船上都懵了,只听军官们在大呼小叫,水手纷纷拥到左舷来张望。
那陌生的船队越追越近,粼粼密密的风帆都被吹满了。它们都是七八丈长的小洋船,狭长的风帆下面许多**的身影晃动着,一只只船艏上溅起丈高的白浪!白发老水兵忙对孙子说:“阿仔不怕!是顺路民船,他们跟上来是寻个庇护……衰仔快躲!”
老水兵的喊声未落,追在最前面的黑船上突然腾起一团青烟。
时光刹那的凝滞……紧接着就是隆隆一声震响传来。“贼呀!”各船上顿时如炸窝般乱了起来。四处胡乱地嘶吼着,“放开我!”“你踩到我了!”“爷爷呀!”有人敲起了锣声,刀枪兵刃哗啦啦地倒在甲板上被水兵们胡乱哄抢,有人被划得血淋淋……“蠢货!快转向,抢上风!”
这时代东方的海战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跳帮肉搏,二是火攻。抢占上风乃是最基本的战术要领。几个舵手拼死搬动绞盘,几条兵船都不约而同地左转去。航向一变,船身顿时被风头压缓了下来。此刻又有一道大浪滚来,几条兵船纷纷侧倾着扬起船身,好像被大手举了起来!水兵们惊叫着胡乱扯着身边一切东西,缆绳、樯板、大腿……刹那间船头“呼”地压下去。
再抬头一看。贼船已冲到了近处。
那十来条贼船挂的都是满帆,在风浪中窜行极快。它们从左后方猛然压过来,接着就是一阵铳炮乱射!海面上顿时硝烟翻腾明光闪烁,水兵们吓得全趴在甲板上。只听见身下砰啪不绝,船板爆裂的震撼直透胸口。
硝烟被大风吹开。贼船已如群狼冲入猪圈!
前面的窜行而过,后面的斜擦在船舷上。左边刚刚避开一条,却又被贼船一头撞在船艉上。广海卫的5条兵船和10几条贼船立刻陷入混战,像是一群煮沸的饺子般在锅里翻腾!船一靠帮,贼船的火砖、火把便如雹般撒过来,摔落处砰然爆开朵朵火团。上风头早就被贼船压住,贼子们着把一篮篮的石灰粉尽情泼洒。
“大王夺船!”贼子们咆哮着,四处都是啁哳的闽言嘶吼,“船是官家的,命是自己的!”“跪下不杀!”钩镰和铁索刚扯住船舷,就有贼子砰砰地跳了过来。他们嘴里嚷着“不杀”,朴刀和长枪却毫不留情地戳杀过来。
广海卫虽有一百多水兵,每条船上至多只有二三十人。这人数只够操帆开船,那里能应付混战。此刻的伶仃洋上已是白烟翻滚,血珠飞溅,水兵们四处逃窜着,也有操起刀剑四处抵挡拼杀。眼看着爷爷被按倒在地,名叫衰仔的少年挺着一杆叉子冲向了过去,却被贼子一枪挡住。正好又是个浪头推来,他一脚滑空滚落船艉……
猝然间,眼前一片混绿的海水。
“哇个吊……”一口海水涌来,衰仔赶紧闭上嘴,“仆街啦!”三个字顺着海水咽进了肚子。那孩子拼命踩水冲上浪头,耳边一片哀嚎和刀剑碰撞和滚滚浪涛……再沉下去,又是一片宁静……
衰仔胡乱翻腾着浮上来,眼前竟赫然出现一片灰蒙蒙的影子,足有一座小山那么大!
“被鲸鱼吞了……”衰仔心中惊骇,顿时又喝了一口水,突然间手中触到了一根绳索,忙死死擒住不放!没成想那绳子猛然绷紧了,竟然把他从海水中“啵”地拔了出来,他就像是个小猴子般吊在悬崖上……
眼前一片明亮!
那是一条大船,衰仔人出来了,就是一直跟在队尾的那位广西将军的坐船。
舷墙上,几十名水手正合力牵扯着绳索,把遮在两舷上的伪装布徐徐拉上去,好像正在掀开面具。衰仔抓着的正是帆布上的绳索,他身子便徐徐滑过油亮的船体,紧接着又滑过了一排黑洞洞的舷窗,每个舷窗里都藏着一只锃亮的炮口!
那是总计16门侧舷铁炮,武腾号终于露出了它最犀利的牙齿。
旁边的舷窗里探出几张面孔,盯着衰仔惊呼:“嚓,是活人!吓死哥了。”“是广东兵仔!”
“贼子来啦!”衰仔吐了一口海水,慌忙发出警报。“你们死定了,逃啊!”衰仔吊挂在舷窗便,他惊恐地望着后面那硝烟弥漫火光四起的战场,有两条贼船已经转了航向,正左右包抄着冲向武腾号。大风吹拂着海面,吹起了五尺高的大浪!那两条贼船被风压得船体倾斜着,轻飘飘地从浪峰之间划了过来!
仍然是火铳阵阵,贼子们叫嚣着挥舞刀刃,在朝阳的映照下闪闪烁烁。
它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距离被瞬间拉近,那些**黝黑的身子和桀骜的面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就在逼近的一刹那,武腾号肥硕的船体迅猛地向右边摆去,向贼子们露出了自己的侧舷……那贼子们顿时就愣住了!
8只横列的舷窗,8个凶煞的炮口!
大浪骤然腾起七尺高,亿万雪琼砰然洒落。
衰仔直觉头皮一痛,被人抓着发髻扯进了船舱。身子还未落下,火光砰然爆起,白烟顿时弥漫船舱!
武腾号的铁炮正接连开火,在狭小船舱里如滚雷般震撼。衰仔摔倒在甲板上,只觉得好似大锤正接连砸在胸口,他不禁哇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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