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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家居的青砖院落,是这河下小镇里一处名为打铜巷的地方,院子外环抱着一条细小的水渠,其宽仅能纵排三两小船,蜿蜒之间便将小镇环绕而过,每日镇上货贸往来,往往都会走此水道。
每逢佳节,那些花船、莲灯便在这小河道里斑斓绽彩,很是热闹。水渠若是一路往外延伸,就是那有着官家治理的京杭运河,谁能想到,那前朝炀帝的荒唐,哪怕换了几轮朝代仍能为这后世小民遗下福泽。
巷弄之间一家家的灯火都逐渐熄了,整个小镇便枕着这细细水流,进入了又一个安静的夜。遥遥巷子外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又或几只夜猫远远嘶着夜嚣,不一会又重归安寂,只余寥寥蛐儿不知在哪微鸣。
随着时辰渐晚,这秋夜也愈发凉了。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书生披上了厚绒袍衣,一手撑着书案托腮,一手慢慢翻页细细琢磨,手上书页的封面上描着《清净经》几个字,持书着手的一边,还安静躺着名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薄本。这是他从云岩禅寺离开时,道一和尚为了向书生表达谢意,临别的赠予,说是得空时若是随便翻翻,可以稍解闲闷。
书生两本册子都粗略翻了翻,一道一佛两家经册,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若说赠予佛经倒也罢了,可还赠了这道本,这可真是让书生有些费解。
书桌的笔墨砚台旁边,叠着自己常读的几本经史子集,如今都被冷落在了一边,摞在一起默默无声。
却见那咫尺见方的摞本上面,趴着一个猫儿般大小的姑娘,一身绿色薄衫,浑身发散着灼灼光华,正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哩!这光芒堪堪将书桌前的小小一隅照得光亮。
小姑娘偶有翻身,细小的胳膊腿儿便蓦然间耷拉下来,挂在书本的边沿,书生见此便用卷起的书本顶端,重又轻轻帮她收拢回去。那小妖精哪里是睡了,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悄悄瞄着书生偷偷笑哩!
书生倒是不觉,反而被手里晦涩难懂的文字吸引着,在这莹莹光里,进入夜深。
不知时辰几许,天光迷蒙,华阳只觉眼目酸涩胀痛两耳嗡嗡,自身仿若被包裹在无边无际的混球里,没有上下左右,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此刻他只觉心烦意乱,用手紧紧捂着脑袋狠狠摇晃。
“噼啪!”突然一个霹雳自虚空之中瞬间炸起,他紧紧捂住耳朵,在久久难消的耳鸣后,才能听到逐渐远去的隐隐雷鸣轰隆之声。
经这一道炸雷,痛苦难受的感觉反而轻了,眼睛也变得清晰起来。强打精神睁眼四顾,放眼处竟是一个完全没有踏足过的地方,可恍然间又觉得有些熟悉。
他在迷迷蒙蒙里迈步向前而去,行不多久看到一挂白虹般的瀑布从千丈高耸的青山崖畔之间飞流泄下,落至低处已在水潭中掀起不知几千尺高的飞沫。瀑布后面隐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天然石洞,他便沿着山脚跟前的小路,往那个洞里寻去。
越往石洞深处里走,瀑布轰鸣的声音便在身后逐渐衰弱。隐约里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仔细听更像是一个人在重复另外一个人的话语。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华阳走得近了方发现,那洞中正盘腿相对而坐着两个和尚,两人均双手合十闭目,其中一个和尚诵述完一句,另外一个便紧跟着复述而出,不敢有丝毫错漏。许是洞内光线昏暗,那两人的面目却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
他不敢打扰,却好奇二人身份,便蹑着脚往那附近走得更进了些。忽然,这二人诵述经书的声音同时停了下来,转头向他看来。
只听见其中一个和尚悠悠叹息,“莫非你就是我的归处么!”
次日天亮,华阳只觉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没有睡好一般头脑还有些昏胀。
“汝忠!汝忠!你在哪间,我来有事寻你!”
华阳朝外望去,原来是那邻家小子柏生,便是前些日子和自己一同在南京参加乡试的发小。
他不知是何事,便赶忙将嘴里捣弄着的毛刷放到一边,胡乱夹一口水,把嘴里含混着的荷叶、粗盐碎沫吐了出去,再用面巾将脸随便一抹,便随手丢进那晨起还冒着水气的井水盆子里。
“柏生寻我有何事呀?”华阳一边披起外衣,一边去门前迎他。
那柏生见华阳过来,便连忙走到近前。
“晚上可要留好肚子,今天知县老爷来到我们镇上,如今正坐在叶家府上用早呢,”柏生神色稍显激动,“今晚知县大人会联叶家老爷,共同宴请我们河下的一纵秀才儒生咧!”
“为何有此宴事,你又怎么知晓呢?”华阳意外。
“嗨!我可不就从那叶老爷府上过来的,”柏生满是欢喜,“天还未亮老师便携我过去,得知此事,如今可不遣我来给诸兄送消息么!”
“今晚的宴请,县里和镇上有名望的,差不多都会过来,你我趁此机会可以结交一番,日后从仕也好顺遂!”柏生凑到华阳耳前悄声说道“如今距离桂榜张放也没差几多时日,我们这群儒生里谁能中举,这可还说不定呢,估摸着他们也是有意笼络,指不准将来就要同堂共事呢!”
华阳听到此处倒是恍然明白了,胳膊肘抵着这发小,“那可说好了,我可不管什么结交攀附的道道,咱俩只管留好肚皮,晚上效那饕餮,定要美餐痛饮一番!”
“哈哈哈,既如此说,我来陪你!”,柏生挥手向外奔走,“说好呀,夜宴前都不许吃饮哈,我先去其他地方递送消息,告辞告辞”。
看着这呼喊而去的身影,华阳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时光,那时的他可不也是这般奔跑呼走着离去,呵!跑着跑着,竟都一起长大到如今模样了。
“你小子倒是吃一口呀,咋了?想不开闹绝食呢?”
“不吃。”
“咦,老子纳了闷儿了!我这菜放多盐了?”
“不吃,不吃。”
吴家老父盯着对面的儿子看不明白,见他手上不知道拿的什么书,看得很是着迷。
“看书又不能当饭吃,真不来点儿?”
“不吃,不吃,不吃!”
天色终于一点一点暗下来,华阳滴水未进,这一天可真难捱。有如此境遇的还有那柏生,同样贴着肚皮无精打采。这二人行在半道上巧然相遇,各自都饿得饥馑发慌,忽一见着对方便都开始哈哈笑了起来,相互搭着肩背就往叶家府上去了。
这镇上叶家,是淮安府当下有名的望族,当代家主的祖父是成化年间宪宗朝上的户部尚书,管着土地、赋税、军需、粮饷的正二品大官,世代沿袭至今,虽已大不如从前,但得益于祖荫福厚,至今依然枝繁叶茂。府上的名门望族往来宾客,常不间断。
二人一踏到这正门口,见这偌大府上竟也没个门房小厮招应,疑问之下便径自向着大门府里走去。谁知这二人刚一穿过影壁,便被眼前的一幕惊讶不已!嚯呵,竟是十丈合拢宴席,以前可不曾见过这种场面!
只见整个庭院之内,两列并拢延伸向内不知多多少数量的八仙桌椅,长约么竟有十丈,像两条披着红绸的伏地长龙一样,占满了整个庭院。一纵小厮丫鬟忙得不可开交,那些提前到来的年轻宾客们,也不知是真热情还是献殷勤,也都放下了礼仪规矩纷纷撸起袖子帮着主人张罗,挂夜灯的挂夜灯,抹碗筷的抹碗筷,搬桌椅的搬桌椅全都没得空闲。距离开宴还得一会功夫,宾客也才陆续赶来。
“诶!我说你们俩,快别站着了,来搭把手呀!”
不远处一个清脆叱咤突然传声过来,显得有些焦急。二人回过头去,见到那边一个锦衣华服的清秀男子,正吃力地挪着汲满水却又怎么都拖不动的水桶,心急地瞪向这边。
二人经这一瞪,恍然“哦”的一声,眼力劲儿立马就跟上了,一起走到近前接过沉沉的水桶。
“倒那里,喏,要把那个水缸蓄满。”
“哦哦,好”,二人提起水桶向水缸那边走去,刚走得几步,腹中传声像那捶响的皮鼓,着实有气无力。可当好不容易吭哧吭哧里,将这沉重的水桶挪到了水缸边沿,又顿时面如死灰,偌大水缸里空空荡荡。这才是第一桶么!
他俩混在一众小厮和众多忙忙碌奔走的人影里,在水井与水缸之间往来穿复,呲牙咧嘴好不难受。还没待蓄满一半,那柏生贤弟已经手脚疲软,告了个罪去寻茅厕了。
就在此时,那个模样清秀的男子恰巧也转身过来,堪就静静立在一边,见那儒生牙齿紧绷几欲昏厥的样子,“咯咯”笑个不停。
华阳正叹命要休矣之际,突然觉得手上的水桶轻了许多。一阵栀桂花瓣般的淡淡清香扑来,身边已经多了一个身影,正是那个模样俊俏的公子哥儿呵!他一只手攥着水桶柄手的一角,也在一同暗自使力。
“你别抖呀,水都洒出来啦!堂堂男子,怎就这般气力。”俊俏公子轻声抱怨。
华阳经此一激,直想一头栽死在那井里!心想这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做起这下人小厮的活儿竟一点也不嫌脏累。
“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传出去呀”,华阳想给自己的无力找回些面子,悄声说“为了蹭这家的饭菜,我和我那柏生兄弟约好了今天都不吃饭,留好肚子在今夜定要好好宰他一顿!一会儿小兄弟也要多吃一点!”
谁知这话一经出口,那手上的水桶突然失力,华阳一时不觉没抓扶住,便“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溅了二人满身一地。
“哈哈哈哈你!哎哟哈哈哈,我哈哈哈”
那男子弯腰捂着肚子笑得站不起来,笑了一阵又回眼看这书生,便又弯腰低头笑个不已,几经动作都难以起身,眼泪真的就被笑出来了!
旁边忙碌而过的小厮丫鬟看到这里情况,急切地看向那俊俏公子,正欲过来问明事因,却见那笑个不停的公子哥已然起身向着房阁多的地方去了,一边走一边捂嘴而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华阳见那人走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讥讽,顿时凭空多出许多气力,拎起水桶继续一桶一桶咬牙往缸里灌水,定要给他灌满!
夜色渐浓,华灯升起,前来的宾客均已落座等着主人入场开席。而此时华阳才堪堪提着水桶把那水缸蓄满。倒不是他蓄得慢,而是那厨房用水多,在他去汲水时总是被人瓢取盆接,难以满盈。
待他蓄完水,起身一看,嚯呵,两纵十丈长的八仙桌上,竟落座了个满满当当,桌面上早已被覆着满满的美酒佳肴,肉香扑鼻!
“满了满了,我们这里满座了。”
“兄台不好意思,我们这桌也满了。”
“你去那边桌上看看吧,可能还是有地方可以落座的。”
“诶诶你这儒生,咋还硬往里挤呢,出去出去!”
华阳在这喧闹的人群间转圜,偌大长席竟没看到一个可以插身而入的空座,他寻来寻去,寻了许久都未曾看到柏生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时,那两列长龙的正中有个声音朗声传来。
“各位乡杰、俊彦,欢迎诸位今夜来此相聚。”
随着主席座位上的一道声音响起,全场立即就安静下来。
“我乃叶府家主,今天有幸能同知县大人共同邀来诸位宾朋,实乃叶某府上的荣幸,今夜诶?那位小友快快落座吧。”
这一刻,华阳只觉全场百十号人全都朝自己这边望来,安静得落针可闻,这眼前情形竟和在那云岩禅寺时,被一群骷髅白骨看向自己的感觉,也差不几分了!可放眼望去,这哪里还有自己可以落座的地方呀!
这一刻,尽管被人群围拢包裹,可他只觉仿若又一次被抛弃在无人的街角里,空空寂寂。
“嘿!这里呢!公子快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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