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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停留数日,贾瑛带着众人一同往杭州而去,此一行,却少了一人。
薛蝌和宝琴之父身体染恙,卧病在床已半月有余,当日为贾瑛接风之时,薛蝌匆匆露了一面,&nbp;&nbp;便提前告离,只留下薛家旁支叔父辈的作陪。
只因宝钗等人刚刚落脚,故没有详提,且那时薛添嗣还只是轻状,不想才过了几日,连茶饭都需要人伺候了。
贾瑛闻讯后也曾陪着宝钗去看望过两次,抛开王夫人与薛姨妈的关系不说,&nbp;&nbp;宝钗的父亲去世后,薛添嗣便是薛家的当家人,这个身份,足够贾瑛郑重对待了。
再者,宝钗的父亲没得早,家中多靠他叔父照拂,感情自是深重。人是贾瑛带回金陵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以贾瑛去了两次,一次是代表贾家,一次是专程陪宝钗去的。
据薛蝌说,早前便有半边身子麻痹之状,需要用针缓减,前一阵,金陵起了东风,薛又父外出酬宾,醉酒夜半而归,第二天便卧病在床,&nbp;&nbp;嘴歪眼斜,口齿流涎。
不过人倒是还能动,薛家请了不少名家,谁曾想人是半点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到现在,已经彻底瘫了,右半身完全没了知觉,说话都是嗯嗯啊啊的。
贾瑛虽不精通医术,不过书看的多了,寻常症状也能判断一二,这种症状中风还在其次,应该是心脑血管疾病,至于具体是脑肿瘤,还是血管堵塞,亦或是脑溢血,贾瑛就不知道了。
这类型的病症,贾瑛前世身边就有亲人得过,所以比较了解,&nbp;&nbp;与薛蝌所描述的症状无出左右。
以当下的医疗水平,大概率人也就那样了。
或许,他在山阴遇到的那位神医,常又可来了,说不定还能添一些寿命,他的医术算是贾瑛在当世遇到过的,最顶尖一流的了。
可惜,常家爷孙俩当初拒绝了他的邀请,依旧选择云游天下,治病救人,如今也不知道人在什么地方。
是真高士啊。
大概也是薛添嗣命不长寿吧。
天道轮转,兴落有序,世间少有百千年的富贵之家,大多数福延三代,极少数能称得上百年旧家。
像那些古老留存下来的大姓望族,能流传至今,更多的是因为一姓之承,却非一脉,多是杂糅在一块儿松散宗氏,与家族概念还是不一样的。
薛家自前朝后期已经是金陵望族了,绵延至今,岂止百年,富贵的久了,福泽有点跟不上了。
到了薛蟠、薛蝌这一代,人丁单薄,主弱旁盛,嫡脉的产业大多都被旁系分了出去,就连家中奴仆,也隐隐有做大之势。
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连王谢之家都是如此,何况别家了。
有此一事,不免给姑娘们的江南一行添了几分压抑的气氛,在一起相处日久,且宝钗何等会做人办事,见她当日伤心的模样,女孩儿们自然心里也不好受。
于是贾瑛便借此机会,带着姑娘们去杭州,各有各的命数,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能就此被饶了兴致,今后再想有此机会,还不知道多久以后了,尤其是三春,等到嫁出去了,便是贾瑛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好再继续带着她们游山涉水了。
且行,且珍惜吧。
睹物思人,黛玉受到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她本就是情重意浓的性子,见了薛家叔父的境遇,难免想到自家父亲。
林如海的命运虽说有所改变,可先天体弱之状,后天极难改变,身子骨依旧孱弱。
“前面就要到杭州了,妹妹很快就能见到姑老爷了。”船头上,贾瑛不知何时出现在黛玉身侧,轻声宽慰道。
“我听宝钗姐姐提起,说浙江福建一带,今岁以来,也不大好,只是不知爹爹如何了。”黛玉眉间平生愁绪。
宝钗大概是从薛家那边听来的,薛家在江南根深蒂固,有时候,他们所知道的事情,比贾瑛了解到的还要详细清楚。
贾瑛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黛玉,因为他也听说了一些。
从雨村那里是不用想听到实话了,不过他却知道,贾雨村在侵地案了结之后,便一刻也没有在金陵多待,据说是亲自去了福建,那边又有几个村庄的百姓带头闹了起来。
贾瑛从金陵宗族这边了解到不少消息,贾家买地,就是为了卖给官府种桑,宗族里,在福建和浙江,也新近购置了不少田产,如今已经有一部分出手了,有雨村在,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
剩下的一部分,贾家自己种桑,让佃农产布,将来与泰西人交易,各家都能占一分利,只要足额缴纳商税就好。
类似贾家这么做的,江南大族之中,不在少数。
那些富商豪贾,也多是依附于这些大家族而存在的。
福建那边之所以这么乱,是因当地望族排斥他们这些外省大姓。想想也明白,但凡朝中有点关系的,都知道借着桑改这股东风,能赚个大的,买起地来,可不就不遗余力嘛,买了自家省内的,还要盯上外省的。
就像狼群一样,大家族之间,都有各自的地盘划分,你把手伸到了我的锅里,可不就要闹将起来嘛。
只是金陵这边势大,福建的地方望族难以相抗,便鼓动百姓闹事,手段也不一而足,或是提高租税,活着干脆接着官府要收地的由头,夺了百姓赖以为生的根基,目的就是为了逼着那些泥腿子闹起来,等到事情闹大了,看谁能得好。
这般操作,便是贾瑛听了,也大感长见识。
他原以为,只是单纯的地方乡绅压迫百姓,或是有利益受损的大族在背后鼓噪,没想到这场闹剧,原来是起于地方保护主义。
同时贾瑛也感到了后脊背发凉,总觉的这里边儿有事。
若非他亲自来江南一趟,便是以他两世的眼光,都有些看不明白,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些门道。
可他看不懂,不代表这世上就没人能看得懂。
贾瑛从不敢仗着自己两世眼界,就小觑了天下人,天分这种东西,很不讲道理的。
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都没弄懂的事情,对于那些天之骄子来说,也就是扫一眼的时间罢了。
怎么感觉都像是有人在挖坑,而且还是连环坑。
静下心来想想,这一切的开端应该就是新政了。
因为新政,所以皇帝和傅东莱联手,除掉了第一只拦路虎,徐遮幕。
老二的悲惨境遇,激发了老大的求生欲,所以老大便开始向皇帝靠拢。
可想要被人当做亲信,你得有投名状吧?
皇帝缺什么?银子。
于是,一次贸易额高大数百万两的丝绸贸易就出来了,连带着的,还有改稻为桑的政令。
桑改政令一下,江南地区的大家族,还有他们在背后支持的富商豪贾就坐不住了。
再接着,就是又百姓开始闹事。
而朝廷,对于这一切一直都是冷眼旁观的态度。
当然,这里面要抛开嘉德的,自家的江山,他当然心疼,可是皇帝不等于朝廷。
冷眼旁观是为了什么?
朝中诸公当然是各怀心思。
有的是破釜沉舟,无路可退,有的是心有余而立不足,被别人联手压制,有的
他们在等什么?
有人期待桑改顺利着陆;有人期待等到南方的事情再大一些,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想压都压不住了的时候,他们就能出手整治了;还有一些人,或许是在等该跳出来的跳出来,然后
最后这一切还是要回道出发点的,也就是新政。
想要推行新政,必然是要先一步清楚路上的障碍的,而上面发生的一切,恐怕都是在为新政扫清障碍做准备。
到时候,朝堂百官,地方大族豪绅,恐怕一个都逃不了,都得被清算。
一石二鸟啊!
这还是贾瑛堪堪能够看懂的,也许还有他直到现在都没看明白的。
嘶!
老奸巨猾,深沉如斯!
贾瑛再想想那个侵地案真的能如他所愿那般,躲过去吗?
“喜儿。”
“二爷,我在呢。”
“让船家前面靠岸,你持我的名帖火速赶回金陵,告诉族中宗老,贾家从即日起,不再参与改稻为桑一事,谁若敢乱伸手,贾代平爷孙就是前车之鉴,这些日子,你便留在金陵盯着。”
“明白了,二爷。”
“还有,让宗老们把我的话转达给其他三家,听不听,就在他们了。”
喜儿应声而去。
“出什么事情了吗?”黛玉见贾瑛突如其来的异常举动,面带担忧的问道。
一般,三春齐思贤几人也都走了过来。
贾瑛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做些补救措施,你们就不要跟着操心了。”
知道了也无益,反而徒增烦恼,不如无忧无虑。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自三国两晋时期,这片大地上的经济中心开始南移,到了五代隋唐,南北追平,再到两宋之后,南方经济就已经彻底超过北方了。
作为江南最钟灵毓秀的苏杭之地,自然成了南方最繁荣的地方,没有之一。
诗有云:“财赋甲南州,词华并西京。”
到了宣隆年间,“漕吴而食”已经成了大乾的共识,前前前任户部尚书曾有言:“苏、松、常、镇、嘉、湖、杭七府,钱粮渊薮,供需甲于天下。”
这七府,均在浙江一省。
若说金陵是六朝烟月之地,为骚人墨客所钟情,那这苏杭之地,就是商贾的天堂。
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民无不言商,甚至贾瑛还遇到过两拨泰西人。
大乾对于海外贸易的态度,有些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完全禁止,只要走朝廷规定的市舶司,交付了足额的商税,外夷商贾是可以上岸的。
这些商贾,都是从广州那边来的,为的是苏杭之地独有的瓷器、丝绸,还有棉布。
有人或许会好奇,既然朝廷是在广东开放的市舶司口岸,那为何商业繁茂的不是广州,反而成了苏杭了呢?
黄道婆纺纱机,如今在大乾已经开始渐渐普及,好些地方都用上了新式的织布机器,为何松江布能独步天下呢?而苏杭之地,作为丝绸棉布的贸易处产地,似乎看上去不可替代一般。
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首在粮食二字。
农耕文明,种地才是首要之务。
而手工业几经济发展的基础,同样离不开粮食。
只有产出的粮食足够多,百姓没了饥饿之忧,才会利用空余的时间去从事经济生产。
但从理论上来说,广东的水稻,是可以做到一年三熟的,而苏杭地区,也仅仅是少数地区可以做到一年两熟。
这么一听,似乎广东更具优势。
其实不然,农作物的生长其所需因素不止雨水和日照,还有土地的肥力,而土地的肥力是有限的,一年两季稻,不会影响来年收成,但如果要种冬季稻的话,来年的收成就会收到大幅的影响。
这还在其次。
事实上广东一直都是粮食的调入大省,缺粮是广东的现状。
苏杭之地相比广东的优势就在于丘陵少,而平原多,而广东到如今还有许多土地属于荒蛮之地,密林丘陵又多,现有条件下,粮食产量自然无法与苏杭相比。
最起码,短时间内是追不上的。
再者就是,相比于苏杭,广东的开发时间还是晚了些,农耕技术也相对落后。
正因如此,苏杭到现在为止,都占据着大乾经济重心的位子。
一行人到了杭州城,那边林如海已经收到了消息,派人来接。
众人一直到了林如海的下榻之所,杭州织造衙门。
苏州园林独步天下,杭州和苏州一地之隔,多少也受到了影响,
杭州织造局,明明是官服衙署,却给人一种富人家庄园的感觉。
贾瑛第一眼见了,便被此地的景致所吸引,人文写意与山水相合,结构布局对景相衬,亭台楼阁泉石花木,其妙的融合在了一起,只一眼,便让人心神惬意。
贾瑛都是如此,更别说几个女孩儿了,一眼便喜欢上了此地。
林如海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文士模样,与黛玉简短的相叙几句,便安排众人住下,姐妹几个相伴游园,只贾瑛单独留了下来。
“每次你来的都不是时候啊。”林如海请了贾瑛入座后,苦笑着叹息一声,话语中满是无奈之感。
贾瑛闻言,却是想起了上次携黛玉回扬州探亲时的情景。
难不成
“可是因为桑改一事?”贾瑛问道。
林如海面带忧色,点了点头。
“最近,浙闽两省都不太平啊。”
“不是说只福建一省闹民乱吗?怎么浙江也开始了?”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南运广州的第一批丝绸棉布在福建被劫,一部分被带走了,剩下的一把火付之一炬。”
哪路好汉做下的大事?这是贾瑛的第一反应。
这可不啻于晁天王劫了梁中书的生辰纲那般严重啊。
只听林如海继续说道:“事后福建布政衙门派出兵丁追剿,最后发现那伙儿贼人落脚于沿海的一处渔村。”
“是海上匪盗与地方百姓勾结之举?”贾瑛问道。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何止是勾结,那些匪盗,大部分都是附近村寨的青壮,有些为躲避徭役,在官府哪里备案都死了好几年了,如今突然又活了过来。”
“前些日的福建民乱便是因为此事?”贾瑛算是明白为何贾雨村走的那般焦急。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十六个村寨的百姓,都被抓了,还有那些上岸的匪盗,据说此事是海上两伙大的海盗联手做下的,那些被抓的百姓,有不少都是他们的亲眷。”
十六个村寨百姓,怎么也快上千号人了吧,这么大动静?
“据海宁、观海、龙山等地卫所官兵汇报,说是就在离着杭州府不远的嵊泗群岛附近,疑似有大批匪盗集结,我担心会出乱子。”
“既是福建出的变故,怎牵扯到浙江来了?”贾瑛不解。
林如海看向贾瑛,轻笑一声道:“你忘了浙江是谁的老家?”
贾瑛沉默片刻后,脱口而出道:“李阁老?”
林如海点点头。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此次改稻为桑之政,出自于李阁老之手,意图嘛,是为了李党一己谋私,断了百姓的活路,肥了江南的官员,又说嘉兴府李家,藏粮上百万石,金银珠宝无数,就连他们家门前的台阶,都是白玉堆砌而成的。”
怎么听着,不像是李家,到像是贾家了。
白玉为堂金作马。
“李家如何且不说,肥了江南的官员,这话不假。”贾瑛有些不耻的说道。
“所以,你说传出此话的人,目的何在?”
“再想想,嵊泗群岛离着杭州不远,可距离嘉兴府更近。”林如海目光如炬。
“海宁卫那边”贾瑛担心道。
“已经派人去了信儿,金山、海宁两卫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尽管如此,可贾瑛还是从林如海的神色中,察觉到了忧色。
“福建那边的事情,我来之前,也有过了解,局势到了如今,分明就是那些大家族为了一己私利,而将百姓鼓噪了起来,想要解决此事,还要从这些大户人家下手啊。”
贾瑛知道,林如海是受了嘉德的钦命,南下监督桑改推行之事的,此事能不能处理好,关系到自家老丈人的前途,一但出现大的变故,地方官员逃不了,可林如海与贾雨村一样首当其冲。
身为准女婿,贾瑛自然想帮上一帮的。
林如海轻叹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此中牵扯太大了,大到让人无能为力,这些大族背后都有地方官员的影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别说是我,就算是傅阁老亲自来,也不可能把所有家族都清理一遍的。”
“那联合一方打压另一方呢?不是说南直隶的那些大家族盯上了福建的地吗?”贾瑛再次说道。
林如海笑着看了眼贾瑛,顿了顿才问道:“瑛儿,你可知为何南直隶的大家族会盯上福建,而不是浙江?”
贾瑛摇了摇头,又不确定的说道:“好欺负?”
林如海闻言哈哈一笑,道:“三个字,却是道尽了此中利害,瑛儿,你天生是个当官儿的料。”
贾瑛汗颜道:“姑老爷,我不过是乱猜而已,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跟带兵打仗差不多,先挑软柿子捏。”
“话糙理不糙。”
林如海说道:“金陵多勋贵,便像是贾史王薛四家,还有东平王府,嗯,甄家也能算上一个。这些勋贵之家,是一个利益团体。浙江的官员或是豪门望族,多多少少都与嘉兴府的李家有牵连,他们又报成了一团。再下来,就是福建的官员了。”
“福建的布政使是浙江人,按察使是江西人,只有一个都指挥使是福建本地人,瑛儿你可明白了?”
“福建的地方官府,不是一条绳。”贾瑛悠悠说道。
林如海点点头。
“这仅仅是其中之一,无论是南直隶,浙江,亦或是福建、江西这些地方,在朝堂之上,百官们私下里,都把他们归属于江南派系。”
这个贾瑛明白,江南派系的扛纛之人,正是李恩第。
“那你还看出什么来了?”林如海问道,话语中,带着考教之意。
还有什么?
贾瑛愣了愣神。
金陵、浙江、福建、江西,都是李党的拥趸者。
贾瑛脑海中闪现出两个字来:“内斗?”
“孺子可教也。”林如海欣慰的点头。
话到此处,贾瑛又有了疑惑。
“李阁老不会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吧?难道他就看着?”
看着自己的根基,毁于内部争斗?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李阁老的心思,我也猜不出来,可傅阁老的心思,我却明白。”
此时贾瑛也明白了,显而易见的事情,傅阁老在做鱼翁。
来之前,他以为他已经看的够清楚了,可如今看来,他以为的明白,只是他以为的。
果然,能被选入内阁的,都是老硬币。
与他们比起来,雨村就是个弟弟。
“这也正是为何我屡次上疏,却都被压了下来的缘故。”
“既然如此,那为何”贾瑛没说完,但林如海却能听得懂。
“有所谓而有所不为,我心志没有傅阁老那么大,看不了多长远,只看到眼下,百姓满目疮痍,水深火热。”
林如海的心情忽然低落了起来,看向贾瑛说道:“满朝诸公,我只佩服一个。”
“谁?”
“你的老师,冯公。”
“他还是那块儿又臭又硬的石头。”
听到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如此盛赞自己的老师,贾瑛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姑老爷,家师也非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许多官员支持呢。”
谁曾想,林如海嗤笑一声,满脸不屑道:“假清流。”
贾瑛:“”
“书院那些人,我也是知道的,当年在扬州之时,也曾去过几次。你啊,还是年轻了些。”
“愿闻教诲。”
“从他们喊出‘南轩党’那一刻起,他们就不配被称作‘清流’了。不然,你的老师,为何拒绝他们。”
怪不得。
当初贾瑛也曾问过自家老师,他在朝中势单力孤,为何不将那些人纳为己用,反而拒绝做“南轩党”的魁首。
冯恒石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如今看来,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自家老师啊。
事实上,他与冯恒石如果没有师徒名分,如果没有湖广的事情,师生之间,完全就是两路人,反倒是林如海与自家老师的性情比较合契。
“那江南的那些官员呢?他们难道就不明白,合则两利,彼此内耗,只会白白便宜了外人。”
贾瑛对于李党,并不仇视,别说是家天下了,就算是他前世所经历的那些,该结党的,不照样结党?
李党主政多年,百姓的日子,没有说多好,也不见得能再坏。
唯一的变故,就是出了一个白莲教和一个楚王。
可纵观历史,哪一朝,哪一代,有百年的太平呢?
兴衰荣辱,所牵及的更多的是统治者自己的利益罢了,和百姓关系不大。
岂不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说白了,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包括贾瑛自己,大哥不笑话二哥,彼此彼此。
“何为利欲熏心?明白是一回事,可远不远退让,是另外一回事。还有一个区别就在于,浙江有一个嘉兴,嘉兴,有一个李家,而这些福建没有。”
贾瑛揣摩着林如海话语中的含义,李家,对,李家。
就像是京城的贾府,和金陵的贾家。
准翁婿二人一直聊了许久,林如海的提点,让贾瑛对朝局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京城太危险,他躲出来是对的。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黛玉如愿见到自己的父亲,笑容也多了起来,也不再与湘云拌嘴逗趣了,甚至在入夜之前,还极为贴心的去关心几位姐姐妹妹对食宿满不满意,有什么缺用的。
有父亲在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她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
一瞬间,感觉黛玉成熟了许多。
果真,外祖母再是亲近,终究还是比不得父亲。
贾瑛正拉着黛玉的小手,揽着无骨的娇躯,闲话间,林如海突然来了,准翁婿见面,未免尴尬,毕竟天色已晚,看着林如海带着一丝戒备的神色,贾瑛大感冤枉。
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媳妇儿还在养成中,虽说黛玉的身体日渐长开了,对于男女之事也不再懵懂,也不再抗拒贾瑛的拉拉小手,亲亲小呃,咳咳,偶尔抱一抱,还会眼带春波。
可贾瑛的立场还是很坚定的,未及笄成婚之前,自己是觉不会乱来的。
“瑛儿啊,天色已晚,你就别在这里待着了,回去歇了吧。”林如海赶人似的,催促着贾瑛离开,就差没说一个“滚”字了。
见自家父亲赶自家情郎,黛玉撒娇似的向如海埋怨道:“爹爹哪有你这样赶人的。”
“咳咳。”
如海突然觉得心有点痛,这还了得,我不就让他回去歇息吗?这有错吗?不合适吗?
怎么了这就?
林如海不自觉的捂向自己的心窝,面色有些泛白。
黛玉见状,只当他旧疾又犯,关心道:“爹爹,你怎么了?”
贾瑛也赶忙上前来扶,却被如海推开,拉着自家闺女的手道:“姑娘啊,爹没事,爹就是想和你说会话,这一年半载的,咱们父女俩才能见几次啊,唉,爹这个父亲不称职啊。”
可怜兮兮的模样,哪里还是白天见到的那个睿智的、充满正气的,准岳父啊。
黛玉果然被勾动了哀思:“是女儿错怪爹爹了。”
林如海闻言,立马换了一副神色:“不怪,不怪,是父亲急躁了些。”
“瑛儿?”林如海适时提醒一声,傻站在一旁的贾瑛。
“既是如此,便不打扰姑老爷和妹妹叙话了,正好,赶了一天的路,我也困了。”
贾瑛闻弦知意,转身走出房间,顺道带上了门。
出了黛玉房间,正巧遇到徐文瑜刚从探春那里出来,往自己卧房走,徐文瑜也看到了贾瑛,不过只是扫了一眼,便低头自顾回房,生怕再招来这个恶魔办的男人,这里毕竟是黛玉父亲的衙邸。
贾瑛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回房,未免早了些,便跟着徐文瑜的脚步,向她房里而去。
真没坏心思,就是聊聊天,打发打发寂寞的夜。
“你别进来。”徐文瑜拦在了门口。
“这又是为何?”贾瑛一脸纳闷。
看着贾瑛无辜的眼神,徐文瑜心头一软道:“若别的地方,我便依你,只这里不行,林老爷和黛玉妹妹都在,不能失了礼。”
贾瑛苦笑道:“我只是想与你聊聊天儿,你想哪里去了。”
徐文瑜面色一红,反问道:“真的?”
“比真金还真。”
“那,只能待一会儿。”
“我有那么快吗?这算是人格侮辱。”贾瑛无语道。
“什么?”徐文瑜没见过车子长什么样,不明其意。
“没什么,我总能进去了吧。”
徐文瑜侧开了身子,让贾瑛进门。
只是进门是,两人都是侧着身子,本又挨的极尽,贾瑛的胸膛,难免蹭到徐文瑜的饱满之处,心头一漾。
进门后,见贾瑛径自坐在了榻上,徐文瑜特意与贾瑛拉开了距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说什么,也不能挨着榻。
“离这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贾瑛很是无语道:“来,过来坐会儿。”
“你想说什么快说。”徐文瑜说什么也不答应。
她倒也没别的心思,就是单纯的,以防万一。
贾瑛反被徐文瑜防狼一般的行为激起了执拗的性子,起身不由分说的将徐文瑜霸道的抱了起来,不顾对方的挣扎,转回到榻上坐下,将徐文瑜横抱在大腿上,这才罢休。
“坐好,再挣扎下去,我便”
“你便如何?”
“你说呢?”贾瑛轻笑一声。
他自然明白,在自家准岳父这里,还是要规矩一点的。
不过,他既然带齐思贤和徐文瑜一道来见了林如海,某种意义上,就算是把事情挑明了,毕竟三春和湘云都是亲戚,只有两人不沾亲带故,却还带在身边。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
别说他,便是林如海自己,不也有两个姨娘吗。不知林如海,就是贾府上下也都明白怎么回事,只不过贾瑛有了婚约,便不可能先纳姨娘了,所以大家也都不提此事。
徐文瑜果真不敢再动。
“怎么不说话了?”见徐文瑜久久不曾开口,贾瑛问道。
“是你要找我聊天的,你反倒问我。”
“黛玉妹妹呢?”
“正陪着姑老爷叙话呢。”
徐文瑜闻言露出恍然的神色:“怪道你想起到我这边来了,原是被赶出来的。”
话虽是打趣半开玩笑,可贾瑛却注意到姑娘眼底划过的失落。
“怎么了?”
徐文瑜摇了摇头:“真羡慕黛玉妹妹,尚能享慈父之爱。”
知道这是又勾起徐文瑜的愁思来了,只是她却不知,若非这世上有一只蝴蝶煽动了翅膀,黛玉的结局,不见的比她好到哪里。
说起来也怪,他身边的几个女人,身世都不尽如人意,齐思贤如此,徐文瑜如此,报春绿绒两个自小便没了爹娘,仅剩一个黛玉比她们好一些。
“女子不能扶灵归乡,等有机会,我陪你回一趟南疆吧。”
“谢谢你。”徐文瑜神情的看着贾瑛,柔声说道。
“你是我的女人,谈什么谢字。”
“只是不知凤年如何了?”
“你放心吧,我托了外祖家的人照拂,除了不自由,其他的都好。再说,他是男人,总要学会自己扛起肩上的担子,你这个做姐姐的,还能护着他一辈子?”
“那你这个做姐夫的呢?”徐文瑜反问一句。
贾瑛摇了摇头:“他可不仅是我小舅子,还是难得看的顺眼的朋友。”
“不过”
“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自己站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我的使命是护主你们一世平安,他的使命是延续徐家的香火,这点,别人替代不了他。”
徐文瑜点点头道:“我明白,只要报他一命就好。”
吱呀!
房门被推开,齐思贤走了进来,见两人相拥叙话,却没有半点意外之色。
“你也不怕林老爷见了,退了你与黛玉妹妹的婚事。”
“你怎么来了?”贾瑛问道。
齐思贤吟吟一笑道:“怎么,怪我坏了你们的好事?”
她为何而来?
当然是因为贾瑛。
当日在船上,她便觉得两人之间有事情,果真没猜错。只是此处不必别的地方,她只怕贾瑛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失了礼数,这才专程而来。
“今晚我要与姐姐一起睡。”说着,还瞪了一眼贾瑛:“还抱着做什么,也不害臊。”
贾瑛尴尬一笑道:“你又不是外人。”但还是将徐文瑜放了下来。
齐思贤闻言,心中一颤。
看着身边的两个好姐妹,一个被许了婚约,一个“遭了毒手”,若说她心中没有波动,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是她先认识的贾瑛。
若说原先不愿从他,只是因为她不想与人分享自己喜欢之人,哪个女人真就大度到那种地步了。只是随着时日渐长,她与黛玉之间的情谊也深厚了起来,心中的那点不适早已消散。
可谁曾想,在她的生命中,又出现了另一个男人,彼此之间,还有无法斩断的纠葛。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她与贾瑛之间,已经不能像之前那般随意从心了,不然,就是在给眼前的男人找麻烦。
“夜深了,你还待在这里?”
这是在赶人了。
贾瑛无奈起身,得记着今晚的日子,流年不利,先是被准岳父赶,又被自己的女人赶。
一夜无话。
同晚,浙江嘉兴府海防卫所,海宁卫却遭遇了一场大战。
早前便已经接到了来自杭州的军中邸抄,让他们密切注意防备海上匪盗,事实上,不用杭州那边提醒,海面上群匪聚集的消息,也瞒不过海宁卫,无他,离着太近了。
早先他们便收到消息,九岛十二礁的匪盗在渔山群岛附近聚集,只是那里属于福建水师的管辖范围,浙江这边也就没怎么关心。
谁曾想,那些匪盗突然转向,往北而来,到了嵊泗群岛。
这一下,浙江水师便紧张了起来,因为离着嵊泗群岛最近的,便是海宁卫和金山卫,不过,金山卫属于南直隶下辖水师,不归浙江调遣。
为保海疆无事,海宁卫指挥快马给浙江布政司去了求援信,只是浙江的海疆太长了,谁都不确定那些匪盗如果要犯境的话,会选在哪里登岸,浙江都司不敢轻易将别处的水师北调支援海宁,只能命令海宁卫严防死守。
海宁卫指挥使接道回信后,大骂都司无能,明摆着嵊泗群岛离着他们最近,再加上近来的传闻,难不成还要绕远路去打别的地方?
果不其然,日夜防范,还是出了大变故。
海宁卫本部,因为早有准备,是以在群寇驾着小船靠近偷袭之时,就被发现了。
虽然没被对方占了先机,可奈何海宁卫本部人马不过两千之数,而对面的匪盗足有上万人,更关键的是,九大海道都有自己的炮舰,少的又一艘,多的就有五六艘,数十艘炮舰联合起来,一个小小的海宁为如何能够抵挡。
更要命的是,乍浦所全体官兵叛乱投敌了,海宁卫瞬间便面临着海上和路上的同时进攻,支撑了不过半夜,便陆续被敌人攻陷了,海宁卫指挥宁死不降,被贼首斩了脑袋。
匪寇们上岸后,留下一部人马守着退路,剩余大部人马,好好当当的向着嘉兴府城杀去。
嘴里喊着“杀贪官,分田地,打倒李家铺,杀到金陵城”口号,气势汹汹。
嘉兴府知府闻听贼人围城,从两名小妾的床上爬起来,衣衫不整的爬上了城头,看着城外人山人海的场景,还有火炮和火铳,吓得直接尿了裤子。
大呼:“祸事!祸事!”
然后,便带着一种狗腿子,往嘉兴城,李家而去。
杭州,织造衙门。
第二天一大清早,五更天还没过,贾瑛便被林如海派人喊了起来。
嘉兴府被围,李家向城内百姓散布消息,说一但贼人破城,男女老少皆不留活口,激发了城内百姓的求生欲,据城坚守,虽然伤亡惨重,还在没被攻打下来。
而嘉兴府境内,海盐、平湖,都已相继陷落,贼人正向杭州杀来,消息传出时,正在攻打桐乡县城。
“不是已经通知了都司衙门了吗?”贾瑛吃惊道。
几万人的盗匪,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多人?
贾瑛之前从宋伦哪里了解过,海外的小岛,顶天了,能养活一万人,怎么突然就翻了几倍?
“都司没有调兵增援海宁。”林如海苦笑一声道。
“该杀!”贾瑛凶光毕露。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瑛儿,你还是马上护送黛玉她们返回金陵,她在这里,我无法安心。”
“那您呢?”
“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我不能走。”
“玉儿妹妹不会同意的。”贾瑛摇了摇头。
他也不可能扔下林如海不管。
“此事还没有传开,先瞒着她们。”女儿是林如海唯一的牵挂。
见贾瑛沉默不言,林如海急道:“你想看着她们落在贼寇手中不成?”
贾瑛让自己冷静下来。
“海宁卫有失,金山卫怕是也不会好,金陵不见得安全。”
“不过杭州是肯定不能留,姑老爷,你也不能留在此处。”
“我不能走。”林如海固执道。
“保住有用之躯,以钦差名义调集江南大军,方才有可能平息这场叛乱,此事非姑老爷不可,我虽官任兵部,却没有调兵之权,姑老爷,大局为重。”
“我可以给你我的名帖,你回金陵调集留守旧都的大军。”
“存人失地,和人地两失的道理,姑老爷不会不懂,再说,大军调动岂是儿戏,南京有六部衙门,没有钦差出面主政,就是一盘散沙,仅凭一张名帖,谁敢从命,掉脑袋的事情!”
“姑老爷,临大事,不可不决,当机立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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