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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军正月十二夜间,或者说正月十三凌晨的活动,可能是因为月亮渐渐变大的缘故,金军几乎是立即便有所察觉。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双方距离太近了,急袭的话,只要一个时辰,所以即便是之前半个月间双方殊无战事,而且很有‘和平氛围’,金军也实在是没法忽视近在咫尺的大规模军队异动。

不过,金军主帅完颜挞懒,却是比这些人早一些知晓了缘由,因为就在这日夜间,便有人叛逃到了金军大营,并在金军哨骑摸清情况归来之前,就将鄢陵城内发生的‘剧变’告知了挞懒。

“如此说来……如今鄢陵掌权的已经不是家留守了?”这日清晨,残破不堪的长社城北,潩水之间,带着一丝起床气来到中军大帐的挞懒蹙眉听来人说了几句话后,饶是心情不好,也不由认真起来。“南阳来天使夺了他的权?”

“还隐隐有软禁起来的意思!”一名形容狼狈的宋将立在帐下,满脸忧色、小心束手。“末将特意前来告知元帅此事……”

“细细说来。”完颜挞懒闻言愈发蹙眉。“来人是谁?如何能轻易夺了家留守军权?”

“是御史中丞胡寅!”

“那是个什么官?”

“仅次于宰相,比其他官都大半级……”

挞懒闻言立即看向了身侧几名陪坐的京西降人,这几人赶紧点头,甚至还有人想主动起身解释一番……只不过挞懒根本没那个学习劲头,他大手一挥,让这人坐下后便继续询问起来:

“原来如此,倒也不怪他,只是那个什么胡是啥时候到鄢陵的?”

“昨日刚到。”此人有问必答,甚至有些急切。

完颜挞懒微微颔首,这便和他昨日清晨才获知的南阳那边情形对上了。

不过,说到这里,挞懒依旧没有问军情,而是忽然问起了一些别的东西:“说唤做李逵?是东京留守司下面一个统领?”

“是!”下面那人,也就是李逵了,赶紧应声。

“哪里人士?”

“沂水人。”

“京东的?”

“元帅好见识……”

“好见识个屁,我去年自往京东打了一遭,难道还不晓得吗?”挞懒没好气应道。“既然是京东人士,为何在东京留守司下面做事,且按照言语,应该是颇得家留守信重,所以才畏惧胡寅拿捏,这才逃来……如何混上去的?”

“好教元帅知道。”李逵在下面略显尴尬言道。“末将本身是沂水人,就是去年元帅与四太子那一回后,趁机和几个兄弟占据了密州……”

“结果后来被隔壁青州李成给火并掉了,无奈何下,俺只好引残兵顺泰山乱走,先在东平府张荣那里安身,结果张荣自有一帮水泊兄弟,容不下俺,俺便只好继续去寻济州岳飞,结果岳飞又是个军纪严的,俺又忍耐不住,只好再走,便去了东京……”

“后来到了东京,又因为出身京东,也被人排挤,偏偏流落多处,还没脸回去,直到这次我家留守起势,俺才因为四不靠得了他信重……”

“这一次,其实也不光是担忧那御史中丞拿捏俺,更是担忧那岳飞拿捏俺……俺须从岳飞手下逃过一次……”

李逵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周围那些文士、将领听得烦躁,但挞懒却听得津津有味,并时不时的打断对方,唤来几个相关人士对证几句,方才让对方继续说个不停。

话说,这就是挞懒的优点了,他虽然为人粗鲁,但到底是个年长之人,算是粗中有细,此时渐渐听对方言语,路数、时间、因果,几乎都能跟自己所知所闻的事情大略对的上,才稍微放下心来。

“好了好了……”听了一大通,心中渐渐放松下来以后,挞懒失笑相对。“说说军情吧!”

“好教元帅知道。”李逵忍不住拢手低头上前半步,却又在挞懒身侧几名甲士的逼视下中途硬生生停住。“那胡寅过来传了旨意,接了军权后,就下令让军统制官与单独领军的统领官一起入城,然后便要催促出战,以解长社之围……”

“这么说,宋军不日要来打俺了?”挞懒微微蹙眉,似乎颇为担忧。

李逵连连摇头:“那胡寅催的紧是不错,但初来乍到,又是个年轻的,军中将佐如何敢因他三言两语来此处与元帅两万多女真主力交战?故此,昨日议论许久,军中上下又与他争辩许久,却是打了个对折,决心即刻发兵,分成两路,一路顺洧水北上,先打长葛,引诱元帅兵马去救,却只是个幌子;另一路则向南渡过潩水,打个时间差,去攻临颍,攻下临颍后,再度颍水,则郾城、襄城便可寻一处解围,以作交代……这一路才是主力,领兵的便是那岳飞,他麾下有实打实的两万大军!”

挞懒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颔首。

要知道,眼下五河(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之间,形势对于宋军而言已经很危急了,各处要害已经多有沦陷……譬如连结中牟和长社的长葛,也是金军主力北归要害所在,一开始便因为韩世忠战败丢了;跟长社隔着一条潩水,把控颍水上游的临颍因为一窝蜂张遇的投降也丢了;而直接把控南阳盆地的两颗门牙,也就是舞阳和西平,也丢了一个舞阳……所以这个区域宋军此时还尚存的据点,无外乎是韩世忠所在的长社、闾勍所在的襄城、许世安所在的郾城、翟冲所在的西平,区区四处而已。

那么相对应来说,完颜挞懒手上的四万部队,除去耶律马五的那个万户,其余三万主力,原本也主要分布在这四座城下,以图持续围困。

而如此安排,之前冬日河水冰封还好,骑兵往来援护极为轻松,聚散随意,但随着正月到来,天气微微转暖,南方渐渐冰融,却露出了金军一个巨大的破绽——四座城相隔很远,而这五条河流(颍水、洧水、潩水、商水、汝水)却开始极大地抑制住了金军的机动性。

不过,完颜挞懒也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实际上,早在舞阳城破之后,他便采取和施行一个极为稳妥的战术——乃是他本人亲自引一万人在长社城下,其余各处城池都只是几个猛安引寥寥几千兵困城而已,然后却让自己的女婿、也就是腾出手的蒲察鹘拔鲁亲自率七八千精锐,往来各处支援,并集中民夫器械,准备一一拔掉各处。

但是,这不是忽然间杜充带着七八万大军来到对面了吗?

所以,完颜挞懒便停止了这个策略,一面让自己女婿蒲察鹘拔鲁引兵随侍在长社城下,一面又让其余三处,还有耶律马五那里,削减兵力,集中支援部队到此,还不忘让完颜兀术支援一二,只不过完颜兀术没理他罢了……而眼下,此处兵马,不论降服的零散汉军和临时抓来的民夫,也足足有两万五千众,合计二十五个猛安的金军主力。

而按照金军的战力,如此兵力,野地之间对上七八万宋军东京留守司的兵马,断不会出错的。除此之外,长社城这年头还有个特殊的情况,乃是说潩水自北面而来,却在长社北面一分为二,左清右浊,绕过城池,复又在南面合二为一,形成了一个大型的河间洲。

当然了,河间洲这个说法不科学,因为不是冲积所致。

不过,这片区域也极大极阔,长二十里,宽七八里,将长社城与完颜挞懒的主力一起包在其中,却也是事实……韩世忠能撑到现在,多少有几分是因为这个地形;而这个地形,却也天然给完颜挞懒提供了一层天然防护,给了金军一种巨大的安感。

总而言之,宋军放弃攻击当面长社城下,去攻上下两路薄弱之处,乃是合情合理,甚至是合乎兵法,堪称出色选择的。

故此,完颜挞懒思索了许久,并未察觉破绽后,终于重重颔首,便继续正色再问:“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哪个?”

“正是济州镇抚使岳飞!”等了半日,心中忐忑的李逵赶紧再答。

“果然是他,也就难怪了,毕竟是梁山泊一战的人物,小觑不得!”挞懒一声叹气,却又连连摇头,反而看向身前侍卫。“去俺后帐中,将榻旁最里面那个箱子打开,取十斤珠子来与这李统领做赏!”

侍卫一言不发,很快便在帐中许多人的唏嘘惊叹中取来一大袋珍珠,当面交给李逵。

“辛苦李统领了。”挞懒侧卧在主位之上,眯眼相对。“一点点俗物,是该得的……拿回去吧!”

李逵不敢怠慢,即刻抱着珍珠下拜谢恩,起身后便折返欲走……但走不过两步,却复又苦笑回头,再度下拜于地:“元帅!珠子俺不要了,且求元帅给个出路,既然来了,如今俺哪还敢回鄢陵?这珠子虽好,俺也得有命享用才行吧?”

挞懒闻言终于指着对方大笑:“如此言语,才是个对路的报信人物……可知道,刚刚若是敢直接走出帐去,俺便敢直接让人将一刀砍了……珠子留着吧,且在民夫营中领个差事,等此番事了,便让回京东享受一番富贵!”

李逵冷汗迭出,自然忙不迭谢恩,然后匆匆退下。

而李逵既走,挞懒既并未让帐下文武来议论此事,也没有让此间两个万户,也就是渤海大族大?与自己女婿蒲察鹘拔鲁来见自己,反而是从容让人准备起了早饭。

直到早饭用了一多半,有哨骑按制度直接入帐,说明了鄢陵城下,自凌晨便开始炊烟袅袅一事,他才放下碗来,驱赶帐中闲杂人等,然后只唤自己女婿蒲察鹘拔鲁来见。

翁婿相见,挞懒便将李逵之事与侦骑之事一并说与女婿……很显然,这位金军右副元帅比完颜兀术还过分,却是干脆扔掉大?不理不睬,只是翁婿二人决断便可。

蒲察鹘拔鲁今年三十来岁,正是一个女真贵族的黄金年龄,其人闻得岳父言语,自然是当仁不让。而在空荡荡的大帐内来回走了一阵子后,这名女真万户心中便有了定计,但并未直接说出,反而是先问岳丈态度:

“泰山可有决断?”

莫说小秦学士不在,便是在,这女婿也是自己最信任之人,挞懒当然无忌:“俺觉得吧!这事首先是真的,那李逵并未说瞎话……”

“自然是真的。”鹘拔鲁赶紧凑到岳丈身前,连连点头。“军情、路数都对的上……关键是,此人来说的东西并不是什么机密至极的军情,咱们的哨骑也能分辨的清楚,只是会稍晚一些而已,所以便真是细作,也是拿这些简单军情来卖,以求将来的。”

挞懒连连点头:“俺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此人的真伪不必过多计较,只说眼下该如何应对就好……”

“孩儿有三策。”蒲察鹘拔鲁当即应声。

“说来。”

“上策,不管北面长葛,也不管南面临颍,待敌军上下分兵还是左右分兵,泰山大人便扔下韩世忠,尽起此处军直扑鄢陵城下!届时非止大胜可期,还能让泰山迈过四太子,成为此次南下第一功臣!”

“懂个屁!”挞懒听完连连摇头。“俺就不说此策太操切,一时能不能打下鄢陵,也不说韩世忠老虎一般的人物,一刻不死一刻便不能放松……俺只问,岳丈俺这时候还要甚军功?做到都元帅府副元帅,只在几位勃极烈之下,真以为俺还能凭着什么军功踩过几位太祖家的种吗?往后俺再想上一步,只能看国主的恩典了。”

蒲察鹘拔鲁稍显愕然,但还是领悟一点东西,然后微微颔首:“泰山大人说的对……是孩儿年轻不懂事……那就中策?”

“中策怎么讲?”

“自然是按部就班,呼叫耶律马五南下,护住长葛,然后再通知临颍那边做好准备,而孩儿现在就自带十个精锐猛安渡过浊潩水往西岸而去……算准时机,直接铁骑奔起,就在临颍城下将宋军最敢战的那部主力给活活碾碎!而经此一战,宋军虽然尚有规模,却必然丧胆,只能坐视咱们消磨四城,事情就又回去了。”

挞懒犹豫了一下,继续再问:“下策又如何?”

“下策其实更简单……不管临颍了,孩儿现在就渡清潩水候命,待敌一动,直接仗着骑兵之利奔往长葛城下设伏,然后就在北边迎头痛击那支先出发的宋军便可。”

“这算什么?”挞懒一时不解。“有什么说道?”

“泰山想一想……这一战关键在哪里?是什么西平、襄城、郾城吗?都不是,于咱们而言,最关键还是长社,还是韩世忠。”

“这话甚是妥当。”挞懒忽然醒悟。“俺懂意思了……长社是根本,长葛是后路,所以也是必救之处;而临颍得失并不碍事,关键是路还长,还得渡河,宋军出发的还晚,所以咱们若能速速击败长葛做幌子的敌军,那么宋军反而未必再敢去打临颍了?”

“泰山大人说的透彻。”鹘拔鲁连连称赞,却又正色再言。“所以,大人尽管做决断吧,然后便在此处安坐即可,孩儿自去破敌!”

挞懒犹豫了一下,却是缓缓相对:“俺觉得吧,下策最好!”

蒲察鹘拔鲁即刻颔首……他倒是不觉得一定该选什么策才好,自家岳父越来越懒散,能有决断就不错了。

不过,挞懒自己倒是忍不住多解释了两句:“鹘拔鲁,的上策我已经驳过了,就不多说了,其实按俺的心意,应该是最稳妥的中策最好……但俺也是随太祖皇帝一起用过兵、打过猎的,心里也有些兵法上的想头……军事上的事情,越简单越好!什么计策、什么想法,想的越多、做的越多,越容易出事!而且千万不要耽搁!宋人有句话,叫做迟则生变!所以,俺才选了的下策!”

“泰山大人说的极对!”蒲察鹘拔鲁当即坐直身子应声。“那俺现在就点起兵马先行渡河候命,只等前方军情来报,便直接相机出动?”

“去吧!”挞懒干脆点头,却又叮嘱了一声。“出门的时候让候在门口的民夫营王参军这几日盯住了那李逵……”

“喏!”鹘拔鲁再不犹豫,直接起身应命而走。

而完颜挞懒目送自家女婿离帐之后,也继续低头用起了早饭,但一口粥下肚,才发现早已经冰凉,却是一拍几案,呵斥出声,惊得帐外无数文士、甲士、侍从纷纷入内,却又赶紧给这位金国右副元帅换上热食。

早餐用完,挞懒复又召集剩余军中上下,静坐中军帐中。无数金军哨骑,也如走马灯一般往来不断,不停送上鄢陵那边的宋军讯息。

优良战马不惜马力疾驰之下,短时间内,能达到一个时辰几十里,故此,宋军那边动静对于金军中军大帐而言,基本上只是落后半个时辰而已。

果然,上午时分,一骑疾驰,直到帐前,却是翻身下马,直接带来一个关键军情,乃是说早晨之后,宋军忽然有一部启程顺洧水向北,看旗号似乎是东京留守司统制马皋部……

这是双方‘和平相处’几十日后,宋军的突然行动,马皋又是东京留守司有名的统制官,帐中不少不知情之人自然为之震动,但挞懒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甚至传出军令,让早已经在清潩水东岸列队完整的自家女婿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而接下来,消息传递不断,乃是马皋之后,东京留守司刘文舜部、马友部、徐彦部,一共最少四个统制一起向北开进,非只如此,洧水对岸,也有类似规模的部队旗帜鲜明,向北行进。

挞懒此时再不犹豫……且不说洧水对岸的宋军有多少,只是这四个统制便足以对得起‘幌子’二字了,便即刻传令,一面让哨骑仗着数量优势猎杀宋军哨骑,确保宋军视野不足,不能发现自家女婿;一面却也干脆让自家女婿速速引万骑出发往长葛城下设伏。

又过了一个时辰,估计自家女婿已经走远,哨骑再度来报,说是之前对面鄢陵城下忽然又有了动静,乃是一部打着岳字大旗的部队,开始出动,正斜斜着往西南方而来……之所以说是来,而不是去,乃是因为长社本在鄢陵正西,双方暂时来看直线距离是在稍微缩进的……然后哨骑还说,这支部队虽然刻意偃旗息鼓,但观其数量、质量,绝非俗流。

挞懒愈发确定无误,自然依旧不以为意。

而等到中午以后,哨骑回报,宋军岳飞部已经抵达潩水下游,稍作停顿,应该是正在尝试休整,然后渡河,而此时,不用说也知道,考虑到时间差的问题和战马的速度,蒲察鹘拔鲁应该也已经快抵达更远一些的长葛了。

万事俱在掌握之中,关键是挞懒此番出征都没有遇到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所以这位右副元帅不免有些百无聊赖,只等岳飞渡河,便准备解散军议,自去补觉。

但下一刻,一骑飞驰到军帐门前,满头大汗,却是直入中军大帐,相告一事:“元帅!岳飞忽然改向,引两万之众直扑此间而来!”

满帐鸦雀无声,挞懒第一时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低头饮了一口茶,再抬头时看见大?以下,无数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复又怔了一怔,方才恍然醒悟:

“哦,岳飞冲俺来了?”

听他意思,显然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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