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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慕云想不出不当这枚玉佩的理由。
太穷了,&nbp;&nbp;没钱吃饭,没钱看病,别人大方接济,&nbp;&nbp;为何不用?他甚至匀出一部分,给了厚九泓。
一只羊上羊毛薅多了,&nbp;&nbp;羊总会难过,适当给予安抚,&nbp;&nbp;允其成长,才方便下回继续薅……
厚九泓果然感动的不行,&nbp;&nbp;被坑了一路,终于看到回头钱了,差点当场表演个猛汉落泪,大手一挥,就要请朝慕云吃饭喝酒,还说这些钱权当他入股生意,赚了一块分!
朝慕云第一次看到厚九泓数钱,具体形容应该是抓钱,&nbp;&nbp;他并不数银子铜板一共几何,&nbp;&nbp;而是分别用手抓一把,&nbp;&nbp;掂一掂,就精准的给出了数目。
不愧是把铜钱都纹在身上的好财之人,这本事练的也是独一无二。
吃完饭时间还早,厚九泓抹了把嘴离开了,&nbp;&nbp;朝慕云却并没有回家,&nbp;&nbp;而是随便开了个客栈房间,&nbp;&nbp;住了一晚。
他需要休息。
那个叫做家的地方,&nbp;&nbp;并不是他的家,&nbp;&nbp;真回去了,恐反而不得安眠。
一觉黑甜,睡到天光大亮。不只是天光大亮,抬眼看外边天色,已然近午。
又睡了这么久……
朝慕云垂眸,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儿,起床穿衣,用了一碗粥,去寻这条街上的医馆——厚九泓说这里一位老大夫医术不错。
老大夫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果然很有些本事,切了脉,问了几个问题,眉头就皱起来了:“公子这……似乎不是病,像中了奇毒,泉山寒。”
朝慕云收回手,将袖子整理好:“可能医治?”
老大夫微摇头:“老夫行医大半辈子,只见过这种病例一次,还非是在京城……学艺不精,恐无良方。”
朝慕云:“您见过类似病患?”
沉默片刻,老大夫叹气:“没能救回来。这泉山寒乃是取多种毒虫毒液炼制而成,未知毒虫种类,毒液数量,炼制的先后顺序,很难找到搭配的草药,就算找到了,用量或顺序多一毫错一分,配出来的就不是解药,而是催杀利器。”
见年轻人也沉默,老大夫温声安慰:“只是老夫学艺不精,配置不出而已,寻到行内高人,或可为公子解忧。”
可虽话说的委婉,眼神间已现怜悯,朝慕云如何解读不出?
他微微颌首:“多谢大夫。”
老大夫抚须:“你放轻松,不要难过,此毒攻心,最忌耗费心神,脾肺亏空,老夫虽无解毒良方,却可以给你开个方子,至少让你没那么痛苦……”
说着,老大夫就提笔,在纸上写方子。
朝慕云看着纸上一个个的墨字:“我还有多长时间?”
“这个……”
“还请您直言。”
“我见过的那个病患,未活过半载。”
老大夫很快把方子写好,递过去:“这几日每天吃一剂,止血消瘀,不会让胸口那么闷,也不会随意吐血,但此药只补虚耗,离根治差得远,你切忌多思多虑,想的事太多,多少药都不够吃的,这过日子,难得糊涂不是?莫要计较别人那么多,莫要苛责自己那么多……”
朝慕云听着,缓缓垂了眸,看向虚握的右手,那里握有一枚铜钱。
不能耗心神,不能多思多虑,不能长时间精力专注某事,那他岂不是以后连这个都不能用了?
“我日后,仍会经常犯病,是么?”
“三五不时吧,”老大夫严肃道,“你想开了,日子好好过,难受了就照方子煎药,不算难熬,你想不开,每日思这忧那,这毒天天催发也说不定,药方初时管用,你天天吃,照一天三顿饭吃,时间久了,药效总会渐渐抵消,最后……恐怕就要用虎狼之药了。”
老大夫板着脸:“你当谨记,若能寻到解毒良方,毒可破解,可若用上了虎狼之药,有了解毒方子都没用,天王老子都救不了。”
“是。”朝慕云拿着方子,“多谢大夫。”
老大夫见他眉眼温顺,当是个听话的病人,又温声道:“此药助眠,最好晚上服用。”
朝慕云:“会让我睡很久?”
“那倒不会,”老大夫摇了摇头,“反而是你现在因为毒动,会睡很久,甚至起床精力不济,用药之后会好很多。”
朝慕云同老大夫道了谢,按方配药后离开。
还有半年时间……
也就是,他要在这里过完中秋节。
中秋……万家团圆,明月映星河,红尘灯火璀璨,倒是个不错的日子。
他们打算回‘家’看看,却被人叫住。
“朝公子——”
是大理寺皂吏,旁边跟着一个马车,停在茶楼边,前后不搭,明显是临时停的,车帘都还在晃,马车双轮,青轴,顶盖雕纹低调不失大气……能坐它的,还能是谁?
朝慕云并未多问,随皂吏指引,进了茶楼,被引进包厢。
茶博士刚刚退下,新沏的茶水滚烫浮香,袅袅白雾朦胧,正位坐着的,正是大理寺少卿巩直。
朝慕云一看就知道这是真正的巩直,身上官服还未换,鞋侧带着山上新泥,对方应该是刚刚从山上下来,还未回家或衙署,路上马车经过时,正好看到自己,便招来说话。
他拱手行礼:“见过巩大人。”
“坐。”
巩直脸上没有明显笑意,眼神和声音却都很温和:“招提寺一案,朝公子助力极大,本官还未谢你。”
“大人言重,只是尽绵薄之力……”
朝慕云一边说话,一边思忖对方用意。
被别人冒名顶替,破了案子,当事人肯定知道不是自己干的,但从下山时皂吏气氛,以及眼前结果看,这件事应该很顺利,所有人都没有看出来。
但别人呢?
巩直只要翻看案件侦破记录,适当话题引导询问底下人,就能知道跟假扮他的人接触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个病秧子,他一定会怀疑,这个人知不知道?
有些风险,必须要确定。
朝慕云掌心握着铜板,很是谦逊:“全靠大人引导有方。”
巩直颌首,道:“本官任大理寺少卿已有五年,一直兢兢业业,未敢放松,此次破大案有功,若不出意外,该要升调,然近两年身体亏空甚大,一直未能好好保养,年前就曾上书过上峰,正好眼下有了机会,恐会调任江南。”
这个调任,估计就是一方主政,算是升迁。
朝慕云抬手道贺:“给大人道喜。”
巩直摆摆手,饮了口茶:“刑狱之事人才难得,大理寺近年一直未得佳才,你之见地本领,正好相辅相成——你若有意,本官可举荐。”
朝慕云发现这个人很有意思,不试探他知不知道,知道多少,而是这些都没关系,把你拉进来,给你空间发挥,甚至做你的倚仗,你不就是自己人了?
且不说此事完全没必要拆穿,因为并不影响案件结果,对别人也没有任何伤害,如果大家利益一致了,就算以后出了事,也没必要提起这茬不是?
这是一个……很会做官的人。
“你家情况——”巩直又道,“抱歉,非本官有意窥探,有些事太明显,不自在的生存环境,不如意的生活状态,日子难免清苦,我让人查过,你非白身,几年前也中过进士,只是名次微末,家人未有支持,你又一直闭门不出,方才无有成就,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大理寺正好有,你何不尽情发挥,为自己拼一份家业,也不必再受制。”
“当然,刑狱之事何等重要,本官不可能予高位给你,眼下正是大理寺考核期,两个月内,必晋一名寺丞,你可暂代主簿一职,直接参与竞争,只要有功,本官可保你不会被他人挤掉名额。”
巩直话语殷殷:“因人才难得,官署对自己人多有体恤,你之困难,本官皆已知晓,可为你申请一个独院,条件比不上豪门大户,但落脚居住,已然足够。”
朝慕云抬眼看着这位大理寺少卿,此人不但会做官,还很会做人。
照坊间流传,厚九泓打听到的消息,对方破案本领亦是不错。
有力争上游的心思,有专业过硬的本事,凡有行事错漏,还能立刻细腻处理……不管官场还是人生,是人都会犯错,走得远的,走的好的,永远都会是这种人。
朝慕云垂眸:“谢大人厚爱,我会考虑。”
“好好考虑,”巩直执盏饮茶,“你若愿往,本官还会给你配一名婢女。”
这个朝慕云不理解了:“嗯?”
巩直:“招提里的小姑娘,名唤拾芽芽的,可还记得?”
朝慕云眸底墨色微氲:“记得。”
专门提起,恐怕……不是婢女那么简单。
“你心思玲珑,本官也不瞒你,”巩直直言,“此女身份似有特殊之处,未查证前不方便明言,只是万万不可继续在寺庙住下去,放在别处也不方便——”
所以就推给了他?
朝慕云:“我不需要婢女。”
巩直:“但她需要安身立命之处。”
朝慕云:“大人可寻信得过的人照顾。”
“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巩直浅叹,“有病在身,三五不时发作,会无意识伤人伤己……此事我已问过她,她对你极为信赖,且很希望照顾你。”
有关心理疾病,朝慕云并未忘到脑后,只是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他打算过几日再去招提寺看拾芽芽,可做婢女使唤,他从观念到习惯上都很难接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在他认知里,只是一个初中生,未成年,尚需大人照顾。
巩直似乎察觉到他在顾忌什么,又道:“你可把她当做婢女,无需心理负担,也可权作病人,给予适当照顾,拾芽芽是懂规矩的人,只做洒扫庖厨杂事,或者你有需要,可寻她私下再做约定,至于男女大防,你自己注意些便好,她心智未开,不会对你有所影响。”
“多久?”
“最多半年。”
只思量片刻,朝慕云就想明白了,无缘无故,无利可图,巩直不可能对一个小姑娘照顾这么细致,如若单纯散发善心,渠道更是多的是,没必要放在眼皮子底下,要么,此人与巩直有关,要么,是上官的意思,或者揣摩出,这件事上官需要他这么办……
“大理寺要保护她。”
“无可奉告。”巩直知年轻人心思深,不肯再言,“这算附加条件,也算交换,你可考虑,若愿往,直接过去应卯,本官会为你安排流程,不过——”
“大理寺承监察之权,是所有案件最后一道审核关卡,若有冤假错案,这是最后唯一的清查机会,绝不非纵容人偷懒放肆之所,你能走到什么位置,全看你有几分本事,如若决定去了,又消极怠慢,可不能怪规矩无情。”
朝慕云垂眸听着,巩直说了很多,有几分招揽私心,也有更多的爱才心切,一个机会而已,他随手就能给,只是往日此类人才太少,年轻人缺机会,他正好有,何乐而不为?
巩直还不止一次或暗示或强调,对他没有任何恶意,相反,可以成为他的倚仗。
给机会,是因为你值得,是某些心知肚明的默契,是部分交换附加,但倚仗,可就是另外的价钱了。任何机遇都是有风险的,你要是想往上爬,需要我给你助力,处处倚仗我,成年人的交往方式,人脉往来,就是利益交换,你往后,可就是我的人了,你需要做到什么,需要做哪些,你自己心里当有底。
扶一次,是因缘际会,有理有据,两次三次不可能,想要,需要你用东西换,你用东西争取。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透,三言两语,你来我往,双方就都懂了。
二人见面时间不长,堪堪一盏茶,出来竟是谁的事都没耽误,该往南的往南,再往北的往北。
按照记忆中的路‘回家’,朝慕云走的很慢,思考未来还有半年,他的日子要怎么过?要不要换一个活法,比如老大夫说的,想开些,有一日是一日,还是极尽灿烂,让生命的花在最后时刻绽放的最美?
他曾觉得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没意思,社交没意思,应酬没意思,盯着职位往上爬没意思,婚姻没意思,他甚至觉得工作也没意思,可有可无,愿意去做,且一如既往,主要是人性的多样性,让他感觉很有趣。
罪案中能看到太多东西,残忍的,羞耻的,人们试图掩藏在心底的假面,多种多样,无法作伪,他很好奇,人的恶,能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有些人的恶,不掺杂一点点善?
及至如今,他仍然没有结果,生命却不允许,他要死了。
朝家宅子位置还不错,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能置大这样不算太大,但地段极好的宅子,算是祖上积了阴德。
可惜朝慕云的院子很小,非常小,在最偏僻的北角门附近,像是将荒院一围,勉强辟出个空间,便宜了他这个庶子,院中没有下人,甚至没有多余的房间,多日未住人,积了一层灰,卧房因关了门窗,略好一些,只是味道有些尘闷,需得开窗通风。
桌上茶盏缺了口,墙边柜门锁扣出了问题,关不上,床上被子触手微潮,大约是多日阴雨泛了潮,又没机会晒,整个房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找不到一点吃的东西,食材,甚至连口水都没有。
这日子已经不是清苦了,是艰苦。
朝慕云正闭目回想思想,去何处,问谁,怎么要点物资的时候,院门轻响,有人进来了——
“哟,这不是咱们三公子么?听说在招提寺得了大理寺少卿青眼,处处人影双双,不但被免了罪,还立了功,把别人指认成凶手了呢,早知你这么能干,为兄何必替你担忧,受了这一大通罪?”
来人是朝浩广,油头粉面,一张脸很唬的住人,要是能收住表情,别这么油腻嚣张,还能扮个贵气公子哥。
“受罪?”这是朝慕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这位嫡兄,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受罪了。
“咳咳——”朝浩广帕子捂唇,用力咳了几下,眸底阴阴,“若非为你日夜担忧,我总会得了风寒,这些日子过去了都不好!”
他竟然以为身体不好,是因为染了风寒?
朝慕云从头到脚看了他一遍:“你娘还真是辛苦。”
“住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娘!”朝浩广手指快要戳到对方脸上,“把你身上这件衣服给我扒下来!再旧再破,我不要了,给狗给猪都不给你!”
朝慕云眯眼:“你确定?”
“广儿。”
高氏听到门房禀报,说朝慕云回来了,就知道儿子会沉不住气,过来一看果然,她拉住儿子:“一笔写不出两个朝字,你是兄长,莫要跟庶弟计较,慕云自来知礼,也不会穿着你的衣服往外面走,丢你的面子。”
她一边说着话,视线一边说痕迹的掠过朝慕云,总觉这回的事有些蹊跷,案子破了是好事,是大理寺的本事,可就目前打听到的消息……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怎不知,这庶子何时出息了,还能帮大理寺破案了?
朝慕云自然看懂了这道视线里的警惕和提防,料准了以高氏心智,断不会在不确定的时候,无故发难,遂眉眼展开,唇边莞尔:“刚进家门,还未曾有机会向夫人请安,不想夫人亲至,想是家慈德厚,知我这院里处处简陋,无法住人,来送东西了?”
高氏瞬间眯了眼。
是夜明月高悬,星子璀璨,仍有不知何处来的阴云缭绕,时而遮了月,时而遮了人。
有人家里鸡飞狗跳,有人神清气爽一夜安眠,有人心底起恶念,磨刀霍霍,为别人准备好了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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