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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宁在小腹绞痛中醒来,额头上还不停地冒出细密的汗珠。
清醒时疼痛感更加强烈,小腹坠坠的,好似有根针在里面横冲直撞,刺得肉疼。
慕宁蜷成一团,就像一只被抽了虾线的虾米,痛苦又清醒。
她两只手都抓着被子,不住地淌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哼哼缓解一下疼痛。
屋子里很暗。
到了冬天,自己又刚小产,熙春说女人家这时候吹不得风,落下寒病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门窗便都紧紧关着。
“吱呀——”,是开门的声音。
慕宁赶忙勉力撑起身子,偏头去看。
熙春轻手轻脚地进来:“姑娘。”
不是他,又不是他,也不知等了几日了,孩子没了,他也不回来瞧一眼吗?
看着屋子里有些黑,熙春连忙用火折子把烛火点亮。
黄色的烛光打在慕宁脸上,映着她未干的泪痕。她瘦了很多,锁骨都暴出来了,脸更小了,显得眼睛更大。
小产过后,虽不似往日清丽,但添了些我见犹怜的可怜风姿。
熙春想,这样的妙人儿,那端王爷却不知珍惜。
看慕宁失魂落魄的样子,熙春忙搭话:“姑娘,今日下雪了。昨日还有点暖阳,今晨整个焕新居就被白雪覆盖了。天变得真快啊!”
是啊,天变得真快啊!等除夕一过,就是天正元年了。
他也该忙,毕竟先皇驾崩不足一月。
即便先皇在时,最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但人故去了,在生的人还是得把礼节做全的。
这样一想,慕宁心里舒坦很多。
可是下一瞬,她又有了新的担心。
她与他,是先皇赐婚。
他一直苦于被权势压迫,六年来对自己也颇为冷淡,何况自己小产,他心尖的渠相思也回来了。
只怕,一封休书是便是两人最后的结局。
熙春看自己姑娘在出神,也不敢打扰,就怕多说多错,引姑娘伤心。
看了一眼放炭火的梅花炉子不够亮了,便拉着倚翠去后座房前烧炭火。
倚翠大力拨弄着花灰炭,不爽地说:“那渠相思算个什么东西,我看人送她那里的,还是银霜炭。”
熙春给她做手势,让她别说了,倚翠不停,说着说着还带了哽咽的哭腔:“咱姑娘如今身子这么不好,用的还是花灰炭呢!花灰炭烟大,姑娘现在怎么受得住。”
熙春忙低声说:“你可别说了,姑娘听到了心里又是一桩事。烧透一点,等它全红了拿进去,就是一样的了。”
倚翠声音低了一点,仍在咒骂:“从前在慕府的时候,快过年了也还能用上点银霜炭。姑娘嫁进来六年,哪用过一次银霜炭?!什么狗屁王府!”
熙春瞪她,“我的姑奶奶,你可别说了。你那一张嘴给姑娘惹的事,还不够多吗?”
焕新居小,后座房和正屋挨在一块,隔了三米远的样子。
她俩是压着声音说话,但是慕宁近来对声音极其敏感,便把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心里去了。
两人放完炭火,便想着让姑娘静养,轻轻踱步出去。
慕宁睁开双眼,淡淡地说了句:“倚翠,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倚翠一惊,自然知道是什么事情,忙蹲到床榻边上挨训。
慕宁有些累,说话也很吃力,索性问道:“你知道是什么事吧。”
“奴婢错了,奴婢真是气不过,替姑娘寒心。”倚翠低着头解释。
慕宁看她这样子,也不忍苛责,叹了口气说:“我身子不好,每天乏得很。别叫我分神为你担心,收敛点性子,说话注意些。”
倚翠用力点头,慕宁也没劲了,挥挥手让她出去,又进入了昏睡。
能睡是好的,睡着的时候感官麻木,疼痛会轻一点。
睡梦里总期盼那人回来,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他黑色的衣袍,猛地清醒睁眼却又什么也没瞧见。
慕宁窝成一团,看着床边梅花炉子里的炭火,思念那人。
遇见他时,他就爱穿素色的衣裳。后来成了婚,战事更忙了,就开始穿全黑的袍子了。
听姚珠说,话本子里行军打仗的领帅都是穿黑色的袍子,这是为了受伤时不被瞧出来,迷惑敌人,稳定军心。
慕宁听了,不觉钦佩,反而心底涌上一阵阵的心疼。
她给他绣了很多衣服,春天绣薄衫,夏天绣罩甲、斗篷,秋天绣大氅、围脖,冬天绣长衫。都是黑色的料子,只不过厚度、质感、光泽度有所区别,还用了许多暗色绣线,绣了些祥云鸟兽竹叶葫芦之类的小玩意。
不过他,一件也没有穿过。
若说自己身上他唯一眷念的,可能就是亲手做的灯芯糕。但也就灯芯糕而已了,或许和他记忆里娘亲做出来的灯芯糕口感一样吧。
慕宁想,自己所珍视的,从小学习的,成为贤妻良母的一切都是他不在意的。
使点银子,会绣活、厨艺的下人就源源不断地来了。
而且她太柔弱,没有经历风雨,嫁给他就是从一个舒适的地方到了另一个舒适的地方。他喜欢渠相思那样,历经磨难,还能盎然生长,自成风景的女子。
渠相思爱兵书,会做兵器暗箭。自己在家时也就看看诗书和《女德》,婚后便喜欢看些杂七杂八的话本子,只会做饭和绣衣裳。
这么个心怀天下,年年征战在外的男人,不贪恋温柔乡,很正常。自己拢不住男人的心,也很正常,就是有时候妄念多了,有点心伤罢了。
她想想,这六年最幸福的时候,就是一年前他受了重伤,她到一个小村庄里去照顾他。
他们住在半山腰的小木屋里,或许有隐卫跟着,但是她没有见过,便觉得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二人。
那时候,她给他绣的衣服,他也是穿了的。
她在两棵树之间拉了根绳子,天气好的时候,晒被子晒衣服。
偶尔有大娘大姐路过,都会嗓门特别大地夸奖她,小娘子这绣活不得了哦,我还没见过绣得这么精致的。又瞟到男人穿的宽大衣裳,就会说你家夫君讨了你做媳妇可真是享福啊!
慕宁每次都忍不住往他的房间看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反应。
可是每次都是静悄悄的,一点响动都没有。
小木屋虽然简陋破烂,下雨天有些地方还漏雨,慕宁每次都得在漏雨的地方摆很多瓶瓶罐罐碗碗桶桶。
但是慕宁觉得,那才是自己的家。
小时候,爹爹不爱她,总是忽视她,她在一方小院子里被拘着学四书五经和《女德》,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不快乐,就这么糊里糊涂、畏畏缩缩地长大了。
嫁人后,虽然嫁得了如意郎君,可这郎君常年在外,两人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什么。
可住进了小木屋,再没有那些个繁文缛节。
外人眼里,她就是他的娘子,他只是她的夫君。私下里,他们就是合作伙伴,他劈柴,她做饭,两个人在云水村里安稳度日。
若有不愉快,便是怀了孩子没留住吧。
离开云水村的时候,她还在肚子里活蹦乱跳的,会探出小手手,小脚脚来摸自己的肚皮。
可回了王府,她就一日比一日安静。
有一天,腹痛如绞。醒来时,孩子便没了。
摸了摸她冰凉的小手小脚,耳后有个小蝴蝶胎记,熙春说孩子是怕以后去了别人家,原来的娘亲找不到自己,所以自己给自己留了个小印记。
她瞧了她最后一眼,要望进心底去,再也不忘记。五官还没张开,皱皱巴巴的一小团,也不知道像自己一点还是像他一点。
这些年,从未怨过他。
本来这婚约就是政治赐婚,他不爱自己也没苛待过自己。他也没纳侍妾,除了心上有个人外,平素生活里也没什么给自己添堵的地方。
但这一次,真真是恨上了他。再怎么说,哪怕他不爱自己,这也是他第一个孩子啊!
孩子没了,等了两日,他也没回来瞧一眼,后来便只有下葬了。
倚翠推门进来,“姑娘,王爷回来了。”
慕宁在王府也没什么遣得动的人,便让倚翠时时注意着前院的动向,王爷回来了便向自己通报一声。
为了孩子的事情,慕宁心里确实不痛快。
但他今日回来了,慕宁便开始为他开脱。先皇驾崩,他作为儿子,是要守灵的。一定是忙不过来,所以不能回来瞧一眼。
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他也摸过她的,不可能对孩子毫无感情的。
慕宁连忙撑着一口气起来梳洗,熙春倚翠知道孩子没了,王爷便是自家姑娘活着的唯一指望了。屋子里炭火也旺,便由着她从床上起来,帮着她描眉,搽胭脂,梳发髻,换衣裳。
等了好久,人也没来。
慕宁在软榻上也有些靠不住了,便说:“熙春,你去请王爷来一趟。”
熙春被拦在安然苑外,给守在门外的丫鬟说了好一会子软和话,才答应为她传个信。
可是直到深夜,王爷都没来焕新居。
慕宁实在撑不住了,身子乏得很,洗去脸上的脂粉,喝了碗红枣当归糖茶,散开头发躺下,便睡着了。
熙春在黄铜香炉里前站了会,想着小产后姑娘就没睡过一个整觉,犹豫了半盏茶的工夫还是多加了一倍的安神香,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第二日醒来时,慕宁看到透过窗棂打在凭几上的点点日光。
屋子里依旧很暖,熙春和倚翠两人,交替着两个时辰换一次梅花炉子里的花灰炭。
慕宁动弹了一下,把昨日倚翠给她暖脚的汤婆子抖到地上了。
她起身去够汤婆子,许是动作太大,引得下腹一阵扯痛。
她倒吸一口气,痛得靠在檀木床架上,缓过来想喊倚翠进来收拾一下。
听得门“吱呀”一响,也没偏头去看,有气无力地说:“把汤婆子捡起来吧。”
来人脚步轻轻的,也没说话,慕宁想这是自家丫鬟贴心,不想扰了她的轻眠。
等一只粗砺的大掌捡起汤婆子,放入她手中时,慕宁才慌忙抬眼去看。
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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