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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刃在虚无中无力横躺。
送走了狗东西,&bsp&bsp他身周的虚无变得异常纯粹。除了铺天盖地的涟漪,这里连“黑暗”这种颜色感知都不存在。恍惚间,殷刃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说不定他已经死了,&bsp&bsp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先前种种都是他幻想出来的美梦。
每当这个时候,&bsp&bsp他的脑海里便会弥漫起一阵危险的雾气。殷刃的思绪变得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几乎要在虚无中粉碎。
不过每当有“美梦”之类的念头,鬼王大人都会精神上翻个身,&bsp&bsp迅速清醒回来。殷刃很确定,钟成说这种性格和体质,&bsp&bsp靠他有限的想象力绝对想象不出。
他竭力收拢精神,努力感知外面的涟漪。
殷刃亲手送出了过去的线索。以识安的行事风格,&bsp&bsp必定会先追随他的记忆,&bsp&bsp全员跟着幻象中的“大天师钟异”前进。
而在识安小分队里,大天师的躯壳涟漪醒目。殷刃可以根据躯壳的移动,判断自己卡在记忆世界哪个位置。然后他只需要想办法留下线索,&bsp&bsp钟成说总会发现端倪。
殷刃的思维轻快起来,想起钟成说那张一本正经的脸,&bsp&bsp连绝望这件事都变得挺艰难。
鬼王大人堪称安心地闭上眼,开始在心中仔细推算。
千年前,殷村毁灭后,曾经的他第一时间往骸谷前进……骸谷……
正如殷刃推断的,那道巨大的“涟漪”的边缘在虚无中滑过。它与周围五个小涟漪纠缠不休,前进速度不快不慢,&bsp&bsp俨然一支步行前进的队伍。
有点奇怪。
识安众人应当追随记忆前进,&bsp&bsp先行前往骸谷。可是那队涟漪,&bsp&bsp正不偏不倚地凑近,一步步走向他所在的方向。
难道自己与骸谷刚好在一条直线上?
还是说,自己就在骸谷?
不可能,殷刃拼命回忆。他曾在骸谷住过数百年,连骸谷有几棵枯树都数遍了,附近从未有过这样……这样让他无法控制的生物、邪物,亦或是空间。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古怪了,世间不可能有这么多巧合。尽管没有身体,殷刃背后还是滚过一串战栗。
他有种隐隐的预感,这次“记忆探索”,他们能发现的,可能不止于神降线索。
……
“根据《辟邪志异》上的记载,骸谷坐落群山之中,是千年前神降的重度污染地之一,连邪物都很少靠近那里。它的具体位置不可考,除了《辟邪志异》提过两句,没有别的文献提过它。”
卢小河艰难地按着太阳穴。
“我也记得。”为了避免说急了灵器失效、冒出狗叫,符行川惜字如金。
当年的大天师想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放松,骸谷确实挺合适。按照传说的描述,那里基本只有畸形邪物和骨骸,连绿色的杂草都没几根。
只是对于现代人来说,《辟邪志异》里的地名就和《山海经》中的一样缥缈,很难说是传说还是确有其地。现在除了跟着幻象走,众人别无他法。
殷刃的幻象,在不久前就停下了。
他们正在山中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此处地势隐蔽,四处环山,路却和缓好走。内里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见瀑布如银练,河水清澈到仿佛不存在,里头游满肥头肥脑的大鱼。
肥沃的土地上,草坪青翠绵密。周围树木一片金红,熟透的甜果在枝头轻轻摇晃。不时有飞鸟跳上枝头,啄食红果。树下灌木里,肥嘟嘟的野兔咀嚼鲜草,胖得脖子都瞧不见。
大天师停在这片人间仙境边缘,只见法术光辉浮动,不远处几株枯树应声而倒,无数干草齐整漂浮。树木自行切分为光滑板材木梁,干草合上上好泥浆。一座坚实茅屋拔地而起,
做完这一切,那个原本摇
晃的红茧险些就此歪倒,红布之下传来艰难的喘息。
他的脚下,原本丰美的鲜草迅速枯萎腐烂,只留下一点黑色。大天师连忙退后几步,唯恐毁灭这来之不易的桃源。
“你们留在这里,看好这些小孩。”殷刃嘱咐那两只人形邪物,“要是有危险接近,你们知道怎么藏好他们。”
说完,他思索片刻。又召来一直跟在身边的“大头娃娃”们。
高矮不一的孩子们远远站着,他们套着脏兮兮的头罩,手里还攥着画了一半的符纸。其中还有葛听听正用的壳子,吕姓小姑娘正搂着几个野果,手上全是脏兮兮的果汁。
这些孩子都在最爱闹的年纪,此刻却安安静静,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我需要提前独行修炼,没时间教你们了。附近的防护术法,我曾经教过麻子,他会教你们怎么出入。麻子脑袋快,你们以后多听他的。”
殷刃指指一排孩子里最高的,特地把声音放轻而缓。
“佝罗军打到这里,外面乱得厉害。你们别再乱跑,就留在这照顾殷村小辈。我会再召来一些邪物帮忙……你们都学了我一点本事,应当能与他们好好相处。等过两年,乱世平稳,你们出去也不迟。”
孩子们不做声。
殷刃没再说话,只是耐心地等着。许久,那些头罩里开始传出啜泣声。
“你不会回来了。”个子最高的头罩少年走近,声音嘶哑,“你之前总会说好碰面时间……你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小小年纪说话这么难听?我只是耗损得有点多,得多休养休养。”大天师语调很轻松,话语中的虚弱无影无踪,“麻子,以后你要好好地……”
“我天资不好,你晓得!”斑驳掉漆的骇人头罩下,麻子的声音更哑了,“我顾不了这么多人,我不干!你算过,我只能在你身边跟三个月。再过半个月就到时间了,你说过要送我回老家的!”
两者相隔十几步,不远,却犹如天堑。
那少年的身体因为激动与惊惧颤抖,可他上前几步,便牢牢守在了原处。那个位置,刚好能拦住身后可能冲上前的其他孩子。
“嗯,我反悔了。”殷刃转向那片仙境般的地方,仍保留着轻松的语气。
他的态度很放松,就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离别。
或者对于殷刃来说,这就是一次普通的离别。钟成说沉默地站在那附近,定定注视着属于过去的一切。
大天师钟异,一只曾经隐藏身份的邪物。他远离红尘,行走世间三百余年,只有这些孩子能短暂地留在他身边……几个月与几百年,相比不过是过眼云烟。
殷刃兴许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分别。
看得出,殷刃平日对那些孩子很好。可到了分离的时候,那人同样干脆利落。殷刃情绪不高,但绝不是故作镇定。他只是遗憾地,习以为常地,向所有人道别。
钟成说望着那个身处秋日桃源的身影,又想到曾搂住自己,呼呼大睡的殷刃。对于他来说,自己会不会也是一个相对漫长的“同行者”呢?
这个念头刚升起,钟成说就飞快甩头,试着把这个念头甩掉,就像它是某种黏在头发上的口香糖——自从他学会品味恐惧,它每天都要变个花样出来遛一遛,既新鲜又麻烦。
钟成说收拢心神,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回幻境。
几步外,符行川一双眼疑惑地盯着“肉俑”,他忍不住将脑袋微微歪过来,显然对“肉俑”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
幻境之中,殷刃结束了他平淡的告别。他踏上更加黑暗崎岖的山路,准备孤身一人离开,随着双脚动作,殷刃脚腕上的铃铛再次叮铃作响。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少年“麻
子”的拳头逐渐攥紧。
“既然你说话不算话,不打算送我回家,那我提个要求不过分吧?”
铃声骤停,殷刃收住脚步,点点头。
“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麻子说。
“我们村的规矩,等要安家了,再让长辈取个像样的名字。这里……这里没长辈了。”
大天师沉吟片刻“也行,那你就叫殷……”
“不要‘殷’这个姓!”麻子激烈反对,就差把“赌气”写脸上,“外头那一群娃子全姓殷,我又不是他们亲戚!”
这一回,殷刃沉默了很久。
“我生来无名无姓,殷村是我的故土。殷村人喜欢叫我‘异人’,因而化吉司兴起后,皇帝给我赐名‘钟异’。按常理来说,我本该姓殷。”
他的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遗憾,很少,却像混进软绸的沙子。
“你们凡人都喜欢皇帝,不如这样。麻子,今后,你就叫钟……钟麻子。”
麻子“……”他的呼吸都静止了一瞬。
麻子“钟麻好一点。”
大天师的那点儿惆怅瞬间消失,他尴尬地清清嗓子“哦,那就钟麻,钟麻挺好的。”
插曲一出,再压抑的气氛也破了功,孩子们又吃吃笑起来。细碎的笑声里,殷刃再次迈开步子,走向暗沉的山影。
没了跟随在身边的邪物大军,没了远处行走的孩童。这一回,殷刃身边只剩孤零零一只黄粱。
不远处,佝罗军的修行者从山石上浮出。他纳闷地看向周围,孩子们的藏身之处被强大的幻术遮掩,他找不到半点破绽。
只有大天师孤身前进的身影那般真实。那个茧子似的身影,近看滑稽,远远看去,却像是群山的一道伤口。
那个修行者显然不在意那些没有油水可榨的黄毛小儿。他犹豫了不到半分钟,就继续追随殷刃的身影而去。
没了小孩子要顾虑,殷刃果断乘上黄粱,可不知是虚弱还是怎的,他的前进速度慢得惊人。幸亏如此,不然识安估计要掉队——符天异一个人顾不过来,连葛听听也被抓去施放漂浮术,这才勉强把所有人弄上半空。
“到这里就可以了。”
昼夜交错两轮,到达荒山中心附近时,正值黄昏。
殷刃滑下黄粱,拍了拍那个滚圆的眼球。晚霞包裹中,黄粱变成了鲜亮的艳红。
“噗叽?”它发出疑惑的声音。
“寻个地方,好好休息。附近邪物不少,够你吃个几百年。”殷刃摩挲着黄粱软滑的表皮,“接下来的路,我必须自己走了。”
“噗叽……”黄粱的叫声更小了些。
“嗯,我真的只是要养养伤。不过需要很久,你不用等我。”殷刃在它体表画出一串繁复的符文,声音轻得像梦呓。“我们的鬼契,也到此为止了。”
术成,殷刃慢慢撤去了体表的封印。
一身红衣的殷刃立于黄粱身前,他看起来苍白到吓人,赤眸眼白都渗了血。黑色长发的发梢几乎要落到地上。封印刚解开,他脚腕上的银铃瞬时朽烂,附近几步的土地也变成不祥的黑灰色。
殷刃红衣散开,苹果与恶果一同飘在他的身边。苹果被无数封印符文包裹,安然无恙。夕阳之下,恶果则显得越发鲜艳亮丽,两者的诱人红色如出一辙。
周遭凶煞之力顷刻肆虐,连黄粱都本能地撤了几步。
“你看,到了这个地步,你也没法在我身边待多久。”殷刃咳嗽两声,好声好气地继续,“走吧,黄粱。”
那个红色的团子没动弹。
殷刃叹了口气,给了它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兀自转身前行。
他彻彻底底孤身一人。
黄粱没有追,也没有离开。它立在原地,瞳仁朝向殷刃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它才低低地“噗叽”一声。
原本识安一行人还会时不时讨论两句幻境内容,现下,所有人都沉默了。哪怕迟钝如钟成说,也能察觉出殷刃的告别之意。
他们目送殷刃走向传说中的骸谷——
到了地方,不需要任何说明,谁都能一眼看出“骸谷”这个名字的由来。
土地灰败,毒草横生,只有畸形的邪物与爬虫不时路过。地面上不见高大树木,只有破败发黑的兽骨与鸟骨。不远处,两道山崖如同毒牙交叉,其下是空荡荡的万丈深渊。
其中一颗“毒牙”尖上,能隐隐看到一栋简陋小屋。
殷刃一步步走向那座小屋,苹果与恶果被他握在双手,在阴影中闪烁出暧昧的光彩。不一会儿,那个身影被小屋门洞吞没,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
跟随殷刃的佝罗军修行者,终于停住了步伐。
看来哪怕是“半步卡戎”,也不敢贸然挑战这片土地。那人停在骸谷边缘,从地上捻起一撮土,小心嗅了嗅。
那张瘦削的长脸上,一对眼珠转了转。末了,那修行者捉住一只机关鸟,就地开始写信。
卢小河、符行川与符天异立刻围了过去。葛听听见此阵仗,也好奇地凑上前。
然后她就看到满眼蝌蚪似的怪异文字。
葛听听不懂就问“……这是什么意思?”
“佝罗文。”卢小河尴尬地清清嗓子,“其实我也不认识……包括这道大山谷,没有任何记载。”作为一位神经科学研究者,这类东西实在超出她的能力范畴。
“他在请佝罗大军重选路线,走这边。”符天异语气艰涩,“正巧,佝罗军要遣十五万大军驻扎山地,走哪条路也是走。他要以万数兵戈之气破邪,抢夺号令万鬼的灵刀……”
葛听听脸色变了“那怎么办?”
他们跟着幻境有样学样,勉强封印一只未降生的凶煞。可要是抵御十五万活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没事,这次我们没有弄出恶果,就算那个修行者活着,也不会引大军来……吧。”符天异不太确定地说道,余光斜向顶着大天师躯壳的肉俑。
“那样、那样殷刃的记忆不就被咱们扭曲了吗?这些记忆,肯定对他也很重要吧。”葛听听忧心忡忡。
“殷刃和那只凶煞不同。作为一起进来的知情者,汪,他有心理准备,从一开始就不会认为变化是‘真实’的。”
符行川话一说长,灵器果然出了点小毛病。
“就像看恐怖电影,和亲身经历恐怖事件的区别汪。”
葛听听艰难地唔了声,不知道想没想通“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抓紧时间调查就好?”
她转向卢小河,结果卢小河早就跑去了骸谷边缘,试图把附近的一切特征塞进脑子。毕竟千年后,凶煞之力污染如此严重的地方可不多了。
等到离开这里,他们再找到这个地方,不知道能有多少新发现。
见前辈这样努力,葛听听也转过视线,学着努力观察周围地貌。那道山谷就像地球的一道伤痕,深到不可思议。他们与殷刃的房子都在山谷东侧,山谷西侧的地面明显下沉,两边地貌高低都不一样。
壮观而奇异的景象。被此处的地表高低一衬,殷刃的小屋渺小非常,宛如一小块沙砾。
“奇怪,这个山谷真的好深。”葛听听嘴里咕哝,目光被那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牢牢吸引,“这地方这么特殊,怎么会一直没有人发现呢?”
她话音刚落,钟成说走近两步“你说什么?”
肉俑突然提问,葛听听吓了一大跳“我、我说那道山谷好深…
…”
她下意识伸出手,指了指那道壮观的山谷。
“你说得对,这种地貌,千年后肯定也有痕迹。等出去之后,咱们可以让科学岗们通过卫星找找。”符天异在一边捋胡子,一双眼也盯着那道山谷。
符行川仰起头,尾巴不爽地垂着“封印凶煞的那种封印咒学会了吗?我们可要深入探索。”
符天异瞬间放过祖先的胡子,灰溜溜地跑了。
符行川这才转向钟成说“你还有什么问题?”
“那是山谷。”钟成说语调平板地重复。
“嗯,那是山谷。”符行川说,“通常山谷不会那样深罢了。”
钟成说点点头,身体转向“山谷”的方向。
卢小河、符行川、符天异、葛听听。四个人实力不同,包含了科学岗与非科学岗。在他们看来,那都是一道山谷……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山谷。
可在他的眼里,不,应该说在千年前的殷刃眼中,并非如此。
隔着红布,钟成说看到了一片漆黑——
殷刃的房子建在稍高的位置,另一侧则是无边无际的黑色液体。准确地说,那大概是一泓被更远的群山裹住的,黑色的“湖泊”。
从他此刻的角度看来,骸谷有着半片灰白的“沙滩”,殷刃的住所建在沙滩边沿,位于稍高的岩壁末端。岩壁下不过三四米,就是平静无波的黑暗湖泊。它静静地伏在那里,宽广得犹如海水,一眼看不见尽头。
那是所有光芒都被吸收,深渊般的黑色。
美丽而可怖。
它的存在那样真实夺目,可是识安众人只是目光扫过它,脸上不见惊异。他们口中的山谷,约莫是黑色湖泊盖住的部分,钟成说心想。
他们看不见它,哪怕是一点点虚幻的影子。
钟成说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他抬脚迈向骸谷内部。
“喂!”符行川第一时间发现了“肉俑”的异常,“回来!”
钟成说没有理睬,他着了魔似的前进,没有听闻识安几人的呼唤——他知道,只要再等片刻,识安一行人就可以凭借封印术法进入,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几个小时,或者一两天。等时间到了,他跟进去就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他不想再等。
他有必须确认的事情。
……
殷刃的小屋外部破败,内里相当整洁——如果排除掉家具上层层叠叠的封印符文,这里称得上温馨。
屋子不大,一侧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木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从陶俑到布老虎不一而足,这些小东西的风格非常一致,看得出是从殷村收集来的供品。墙壁上挂着两片草木处理好的皮毛,看着大概是吃剩的兔子皮。
柔软皮毛泛着幽幽的黑色,在绳子末端静静垂着。
另一侧有简单的木床木桌,床上垫着干净稻草和补丁被褥,看起来就像个寻常农家。
尽管外部衰败死寂,不似人间,屋内还是弥漫着木头与干草的好闻味道。苹果与恶果并排放在木桌上,苹果上的法术还兢兢业业地运转着。
那点果香与鲜红,给这片空间增加了唯一那么一点儿活气。
太阳还没彻底下山,但木桌靠向木床的那一侧,已然未雨绸缪地燃了盏油灯。昏黄火光与暗红晚霞混作一处,空气里像浸过血水。
殷刃倒在简陋的床铺上,他呻吟一声,没再压抑身周的凶煞之力。
钟成说站在这幻象面前,他同样解开碍事的布茧,试图朝那幻象伸出手。殷刃的一缕黑发正散在他的面前,看起来柔软无比,他还记得那种触感。
可他的手指穿过了那缕散落的发丝。
堪称真实的幻
象,也只是幻象罢了。
千年前的殷刃紧紧蜷着身体,用被子裹住自己,呼吸破碎而急促。伴随着几声咳嗽,房间的果香里多了一点点血腥味道。钟成说收回手,沉默地坐在床边。几秒后,他低下头,属于殷刃的黑发滑下身体,发梢深入干草。
两人相隔不过一拳。
“晚安。”
隔着被子,钟成说轻声说道。
他在床边坐了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到了最后,钟成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长舒一口气,伴随着脚腕上的叮铃细响,钟成说走到屋外。
小小的屋子不远处,便是山崖末端,丁点大的地方。浓稠的黑暗在崖下沉睡,边缘异常平整,像极了贴图错误的建模。
钟成说在崖边站定,他俯视着那片黑暗。
夜晚降临,天色渐渐黯淡。空中乌云密布,不见星辰。很快,浑浊的雨滴淅淅沥沥坠下,它们径直穿过钟成说的身体,打在黑灰的荒土上。
不出一会儿,幻象果然出现了变化——连绵阴雨中,有个小小的东西顺着崖边扑腾,小心翼翼地爬了上来。乍看之下,那是个黑乎乎的团子,大概只有两个拳头大。
但近看之下,很难说那是什么。
按照特征来说,那兴许是一只黑色的兔子。
两只长长的耳朵,一双眼睛。裸露在外的鼻子,以及分作三瓣的嘴。
柔软的毛皮,四条柔软的腿,还有一根缩起来的尾巴。
……可它们完全混乱地分布在那团身躯的表面。大小、方向、位置完全错误,看不出任何合理的生理结构。它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蠕动,很难说在抽搐还是前行,看起来像某种变异的海参。
它在努力朝殷刃所在的房屋挪动,动作同样毫无章法。比起这玩意儿,寻常邪物都显得生机勃勃,眉清目秀。
在那只畸形兔子蠕动到自己脚边的时候,钟成说垂下眼。
仅凭肉眼看不见,可他清晰地知道。这只兔子身后,连着一丝蛛丝般纤细的“脐带”。它藏进山崖上无处不在的岩石缝隙,通向崖下漫无边际的黑暗。
唰啦啦。
变形的兔子蹭过岩石表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轻响。
荒芜的死地,孤寂的小屋。噩梦般的“邪物”爬出黑色湖泊,它努力拟态成“可爱无害”的模样,如同鮟鱇头顶的诱饵那般扎眼。
“原来如此,用人类的眼睛看来,‘我’是这个模样啊。”
他望着那只样貌蹩脚的兔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伪装得相当完美。”
……
一片虚无中,殷刃疯狂鲤鱼打挺。
那个显眼的涟漪,正停在离他极近的地方。说实话,这距离实在有点离谱——他周围从没有这样近的涟漪,殷刃还以为,那些涟漪在物理上没法离自己太近。
属于他躯壳的涟漪,近到几乎贴在他身上!
钟成说和识安的人就在这里!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殷刃急得要命。必须想个办法接触到外界,告诉所有人自己就在这。
可是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只有意识还在的植物人,压根无法控制躯体。殷刃咬紧牙关,逼自己努力思考。
狗东西可以被自己成功扔出去。
那么如果他分离一小部分意识……就像控制分身那样,只分离出一点点。是不是也能成功扔出去?
不过就算他能够分离出一点儿意识,它到底不是独立的思维,没法像狗东西一样正常附身,也没法离开本体太远。但只要它能暂时离开自己的躯体,发动合适的幻术,一定能引起钟成说的注意。
殷刃不存在的心
脏呯呯直跳,他在自个儿脑子里欢呼了一记。不过鬼王大人到底经验丰富,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必须选好特定的幻术形象当信号。
要是随便弄个乱七八糟的样子,别说求救,说不准会引起识安的警惕。得选一个很特殊的,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形象。
现代打扮的自己?不行,沉没会肯定有资料。
穿睡衣戴睡帽的自己?不行,这摆明了是让钟成说本人辨认的,“肉俑”可不该有这种程度的自主思考能力。
殷刃在自己记忆里疯狂翻找,几秒后,他欣喜地发现。还真有这么一个形象,既能够证明他本人的存在,又不至于指向性太明显——
那只怪模怪样的兔子。每次他回到住处,它总会冒出来。识安肯定会追到他的小屋,用那家伙吸引注意力正合适。
殷刃集中精神,开始施术。
“看到我。”
他下意识在心中疯狂默念。
“看到我,发现我,帮我离……”
“开”字还没想完,殷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思考直接凝固了一瞬,如果殷刃此刻拥有一张脸,那张脸上唯一的表情只会是“难以置信”。
眼前种种,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涟漪难得接近,他急急地送出分身,只求引起对方注意,想办法脱离这片虚无与绝望。
还要特地挑选一个无害的,但又能引起他人注意的形象——
看到我,发现我,帮我离开这片虚无。我不想再这样“活着”。
而你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离我这样近的“涟漪”。
你能看见我么?
记忆里,那只扭曲变形的兔子安静地注视着殷刃。它错位的眼睛一片漆黑,如同无光的深渊。
陌生而熟悉。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难不成你是……”
艳红的苹果曾躺在他的木桌上,表皮光泽鲜亮,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千年后,他们的家里,餐桌上的苹果与其渐渐重合。
殷红的果实,无光的黑眼。钟成说戴着兔子面具穿过夜色,安静地站在他最鲜明的记忆里。
一个恐怖的猜想从殷刃脑袋里钻出来。或许一切都是他的多心,但是……不,不可能。他必须等到最后,等到最后才能确认。
无边的茫然与震惊中,殷刃几乎是无意识地发动了术法。
山崖之上。
那只畸形的黑兔子还在钟成说附近蠕动,四处寻找屋子的入口。半天没找到,那东西气馁了似的,僵在山崖上最显眼的地方,四条腿直直伸向不一样的方向。
与此同时,千年前的殷刃听到响动。同样推门而出,他停在钟成说一步之外,看着幻象里那只蹬腿撒气的黑兔。
“又是你啊。”殷刃晃荡着向前,往自己身上打了几个封印术,这才走近。
那只黑兔子不扑腾了,它立刻奋力蠕动,朝殷刃的方向前行。
“你稍等一下,我……”
殷刃的话音刚落,人与兔子同时消失在原地,突兀地像电视被拔掉插头。
钟成说知道,这是幻术结束了——如今入了夜,黄今总要休息。没了自己这个力量源,剩下的人没法给术法供给太多力量。
小小的房子里没了火光,苹果与恶果消失在桌面上。天上依旧乌云遍布,随时可能下雨。没了殷刃的幻象,此处寂静得可怕,人像是聋了一般。
可那片漆黑的海洋没有随着幻术消失,它仍躺在原处。天上是翻滚的黑云,地上是无边黑暗,面前的景象堪称虚幻。
钟成说干脆地盘腿坐在原地,他看着山崖下的无光“海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识安的调查总会持续,黄今总会继续发动幻术。他就在这等,确保自己不会错过一分一秒。
……确保他的猜测,确实是真的。
而就在这时,山崖边缘,又出现了一只“兔子”。
畸形的、四肢五官一派混乱的诡异黑兔,与先前那只别无二致。它呆呆地停留在崖边,差一步就要落回那漆黑的“海洋”。与满地乱爬的上只黑兔不一样,它只是站着,腹部圆溜溜的眼睛直楞楞看着外界。
就像在等待某个人。
钟成说抬起眼,他的长发随着山风微微晃动。红衣的衣角擦过干土与岩石,被夜色染得无比黯淡。
又一个幻术,但并非来自黄粱。知道这个形象的,这个世上只有一人,也只会有一人。
这是殷刃发来的幻术。
原地停了片刻,那只兔子似乎适应了外界,开始艰难地晃近。最终,它试探地停在钟成说面前。
钟成说伸出手,这是头一回,他的手微微颤抖。
那只古怪的兔子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倾斜,将部分躯体压上钟成说的手心。可惜幻术没有触感,那团瘆人的毛球只是穿过了他的手掌。
下一刻,它的影像逐渐淡薄,溶解在了空气里。
乌云中传来隆隆声响,雨丝破开潮湿的空气,噼里啪啦砸上尘土。记忆世界中真的下了雨,钟成说的发丝被打湿,可他依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我找到你了。”
钟成说轻声说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慢慢出现一个微笑。
“我知道你在哪里了,殷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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