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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翌日一早,不待明公公再去请示太子,该将唐姑娘藏去哪儿,阮嬷嬷便被皇后召了去。
过去给她晒桂花干。
前几日的一场大风,满枝桂花被吹得零零散散,皇后生怕再来一场雨,今年的桂花便什么都不剩了,想起昨儿东宫嬷嬷给她的梅花香包,一时起意要做几个桂花香包。
人是皇后娘娘主动要过去的,总不能赶了主子,留了人家奴才。
这一拖,便拖到了三日后的中秋祭月。
祭月一到,东宫忙得人仰马翻,哪里还顾得上唐韵。
历年祭月向来隆重,祭月前几日,各宫的主子们便开始折腾忙乎,到了当日皆是沐浴焚香,盛装出席。
太子也一样。
当夜一套墨黑配赤色的衮冕,冕上的玉珠将一张俊脸半遮半掩,衮服从袖口到肩,再从头到脚,金色细线紧紧相连,一身华贵。
祭月一开始,太子便跟着皇上的脚步祭拜,身形本就有七分像的两人,一前一后,连迈脚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皇上先点了香回头,突地一阵风袭来,见太子冕后的玉珠被绞在了一起,皇上便抬起手,顺手给他扒拉了下来。
这动作落入身后的云贵妃眼里,便觉刺目,故意落后了几步,挑起了事儿,“瞧,这才是父子俩,旁的算什么呀。”
那话说得虽轻,前头的皇后还是听到了。
得,又来。
皇后算是服了她了,一个机灵,赶紧两步跟上了队伍。
两人身后就是二皇子三皇子,今年祭月不同往年,太子一口|交代了礼部,按位份排位,三皇子的母妃林嫔,这会子排得都不见了人影。
为了这事,前儿还被吴贵嫔讽了一句,“生了儿子又如何,还不是白搭。”
今日她见林嫔,眼睛都是肿的。
身为贵妃她不化解便罢了,反而煽风点火,当着人家儿子的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合着就是一搅屎棍,再干净的心,也得被她搅脏。
皇后自来不喜欢勾心斗角。
她一个正主,不屑得同一杆子妾室去争。
可她不争,奈不住别人要挑事,祭月一结束,未等云贵妃再掀起风浪,皇后便让人将阮嬷嬷这几日所制的桂花香包拿了出来。
在场的人手一份。
一番发下去,席间的气氛也轻松了起来。
外围一个刚进宫不久的美人儿,拿了那桂花香包往鼻尖一嗅,眼里露出了几分惊喜,细声道,“娘娘这香包,能同当年扬州百香铺子里的相比了。”
皇后自来喜欢香包,听那美人一说,也想找个话题,堵住云贵妃的挑拨之心,一时接了话过来,“哪个百香铺子?本宫怎没听说过。”
美人被皇后一问,心头欢喜,起身走到了跟前,蹲身道,“回禀娘娘,六年前宁家开设的百香铺子,卖的香包曾风靡了整个扬州,姑娘几乎人手一个,只是后来不知怎的了,宁家接连遭劫,铺子也没能保下来。”
扬州宁家。
皇后倒是有些耳熟,好像是个富商。
“幸得臣妾也是个爱香的,抢在了宁家关门前,收集了一些,娘娘若是喜欢,臣妾明儿给娘娘拿过去瞧瞧。”那美人好不容易亲近到了六宫主子,自然不想放过机会。
皇后一笑,“有劳徐美人了。”
徐美人满意地退了下来。
云贵妃瞥了一眼,一脸的不屑,一个香包有何可稀罕的,御花园里一抓一大把的鲜花,她都没稀罕过,何况这干瘪瘪的东西。
要不是皇后此时还在身旁坐着,云贵妃早就将手里的香包给丢了。
去年祭月,好歹还一人给了个金猪手镯,合着今年就用这破玩意儿给打发了。
云贵妃实在是看不下去,抬头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问向皇后,“皇后可要去许愿?”
祭月许愿,也就是图个热闹,年轻人居多,皇后巴不得她能离自己远远地,“贵妃去吧,本宫就懒得动了。”
贵妃也没客气,起身拉了不远处的吴贵嫔,“妹妹陪本宫走一趟。”
两人刚走不久,那头皇上上完香,留住太子和几个皇子,问了些几人的近况,也一路缓缓地走到了宴席。
席上已经摆好了瓜果点心。
都是月圆形状,水果更是切成了莲花瓣。
见个个都没动筷,而是玩着手里的香包,低头娇笑成一团,皇上近日沉迷于征战的野心瞬间也松懈了不少。
别看他在外一身粗糙,从不讲究,实则尤其喜欢香喷喷的女人。
“皇后没给朕留?”皇上一屁股坐在了皇后身旁。
刚说完,皇后便从怀里拿出了两个香包,一个梅花,一个桂花,还体贴地给他挂在了腰际,在其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陛下今儿吃蒜了?”
皇上:
有那么明显吗。
皇后见他吃瘪,笑了笑,给他系好了香包后,又回头让嬷嬷给太子和几位皇子送去。
明公公接过,递到了太子手里。
香包虽小,针线倒极好,绣的还是一朵君子兰,边角看不出任何赶工的痕迹。
太子的眉尾不觉一挑,抬目扫了一眼宴席,少说也有三五十个。
她到是真能拼
皇上被皇后适才那一嫌弃,也不敢对着她说话了,看了一阵歌舞,目光便缓缓地移到了宴席上。
一群人里,唯独三皇子抬了头。
皇上的目光才从太子身上移开,再看三皇子。
哎,太瘦了。
也没太子好看。
皇上下意识地去寻三皇子的生母,这一寻,半天都没寻到人影,到底是回头冲皇后开了口,“老三的母妃呢?”
“陛下是说林嫔吗?”皇后仰起目光,也寻了好一阵,最后下巴一仰,看向了后边,“在那呢。”
皇上:
“太子特意翻了祭祀的规矩,今儿的席位是按位份来坐。”皇后见他似乎不满意,赶紧解释,她儿子不过是按规矩办事,并没错。
过了好半晌,皇后才听他喃喃地问了一句,“她是嫔?”
皇后不说话了。
皇上讨了个没趣,转头吩咐魏公公,“去,让林嫔坐过来,挨着三皇子。”
等云贵妃和吴贵嫔许完愿回来,三皇子的生母林嫔已升为了林昭仪。
位份在吴贵嫔之上。
皇上清楚两人的性子,一个能闹,一个能哭,为了耳根子清净,又不得不问道,“爱妃们许了何愿?”
这一问,席间彻底地热闹了起来。
叽叽喳喳的声音,赛过了台上的音律,但凡能说个祝福皇上的词儿,皇上都让魏公公记下来,回头赏赐。
太子坐在一旁,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一直熬到戌时三刻。
时辰一到,太子准时起身。
镶了金边的袖口刚拂到身后,底下一位嫔妃突地又上前跪在了皇上面前。
“臣妾一直不敢提,就怕坏了陛下的心情,可陛下今儿要臣妾许个心愿,臣妾除了这事搁在心头,旁的也没什可求的了,便斗胆搏一搏,唐家那孩子心思单纯,左右不过顽劣了些,你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通敌,这般稀里糊涂地中了人圈套,全家人都给搭进去了,可怜我那苦命的姐姐,自小便同臣妾相依为命,臣妾每每想起都寝食难安”
跪下的是吴贵嫔。
也是唐府,继夫人吴氏的亲妹妹。
六年前进宫,最近才侍寝,近日来甚得皇上的宠爱。
皇上本以为她是嫉妒林嫔的名分而哭,听完后,倒是高看了她一眼,唐家出事以来,她确实从未同自己提过一句,也未曾为唐家求过情。
亲人嘛,皇上理解。
但这事皇上已经做不了主了,只得道,“案子早已经给了太子,爱妃放心,太子自来公道。”
言下之意,是他不管了。
吴贵嫔下意识地看向了太子,太子一只脚已经站起来了,便也没有往下放的道理,起身客气地回了一句,“娘娘放心。”
吴嫔彻底没了声。
她放什么心。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这几日她跟在皇上身边,看得一清二楚。
面上瞧着好说话,实则就是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哪里有半点人情可讲。
与其指望太子,她还不如盼着那宁氏生的大姑娘,最好永远别寻着,要真死了也好,以顾家三少爷的脾性,说不定还能挽救唐家一把
太子回完吴贵嫔,正欲同皇上皇后辞别,皇上却先起了身,同太子招了一下手,“你出来一下。”
在场人皆以为皇上是为了吴贵嫔,去同太子商议唐家之事。
吴贵嫔脸上也生出了些希望。
等两人到了殿外,皇上突地同太子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清修,你替朕去。”
太子:
按往年的规矩,祭月一结束,翌日皇上便该前去寺庙清修,意为洗净身上的凡土,保持本心,方能做个心系百姓的明君。
可皇上最近一头扎进了三危地的征战之中,腾不出空闲来。
储君也是君,都一样。
“儿臣明白。”
东宫。
小顺子掐着时辰点去门前接人,人刚仰过去,明公公劈头就吩咐道,“赶紧收拾东西,明儿一早,殿下得去龙鳞寺。”
小顺子没反应过来。
怎就变成殿下要去了
小顺子一着急,往前走了好几步了,才突然想起来,又折回去将手里的一样物件儿呈给了太子,“殿下,这是唐姑娘今日让婢女送来的,说是中秋,给殿下的贺礼。”
小顺子起初本也没打算接,后来见实在雕刻得精致,想着殿下见了说不定当真会喜欢,便也收了下来。
是只用粗竹节雕成的笔筒。
里外打磨得光滑如玉,筒身雕刻的的圆月如饼,人影也栩栩如生。
能看出,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太子瞧了一阵,才伸手接过。
几十个香包,再加上这笔筒。
她不睡觉的?
太子抬头看了一眼后宫的方向,适才刚见过了正殿里的热闹灯火,如今再看自己一片黑灯瞎火的后宫。
确实太清净了。
到了后宫的岔路口,太子的脚步一顿,到底是拐了个方向。
唐韵从住进东宫,屋里便没点过灯。
前几日一直借着夜里的月光,忙碌到半夜。
只是今夜殿外的热闹声,实在催人落泪,唐韵便早早让阮嬷嬷和阿禅歇息了,自个儿关上房门,捂住了被褥。
狭小的一方角落,没人瞧得见,也没人听得见,眼里的泪珠子再也没有了顾及,放肆地往下落。
十岁之前,她也曾被人捧在掌心,当成心肝宝贝般地疼爱过,也曾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曾嫌弃过厨子做的饭不好吃。
那般娇惯的性子,一夜之间突然长大,昔日的娇气,没有了地儿发,也没有人再愿意哄着她。
她适应了六年,好不容易学会了如何活着,又再次跌入了深渊。
尽管她不怕苦,不愿意放弃,但还是很疼
蒙在黑漆的褥子里,唐韵并没有注意到门外的身影,直到“咚咚——”两道敲门声传来,唐韵才一惊,忙地从被褥里伸出了头。
道是嬷嬷过来送茶,唐韵没起来,只说了一声,“嬷嬷,我已经歇下了。”
话音落下,门外的人并没有走,唐韵正觉得那影子有些不对,门外便响起了一道温厚的声音,“是我,开门。”
唐韵呆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慌慌张张地抹干了脸上的泪水,又匆忙地套上了枕边的短衫,鞋子蹭在脚上,鞋跟儿都没来得及蹭便急急忙忙地开了门。
“吱呀——”一声拉开房门,唐韵的声音还带了几丝哭过后的鼻音,“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过来并没提灯。
今夜的月色明亮,路上用不着灯盏,一脚跨进门内,方才觉得视线才受了阻。
唐韵也刚从被窝里出来,一时还未适应屋内的光线,眼睛比太子还‘瞎’,往里走了几步,忙着去备座,转头便撞上了太子。
清淡的一股幽香,骤然钻进鼻尖,如冬季里的冷梅。
唐韵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致歉道,“殿下,对,对不起”之后便也学乖了,抬步之前,唐韵先伸手往前探去。
可没走几步还是碰到了,且这回直接摸到了太子的手。
刚从外进来,太子的指尖,还带着一股子冰凉,唐韵猛地一缩,又往一边抓去,“我”
“别摸了,燃灯。”
唐韵不敢动了。
她身上并没有火折子
正想着要不要出去让阮嬷嬷进来,跟前突地划出了一道光亮,刺眼的光芒刺入眸子,唐韵下意识地转身闭上了眼睛。
再回头,太子已经点亮了木几上的灯盏。
火折子点亮的那一瞬,太子便看到了她那双肿成了水蜜桃的眼睛,点完灯后,又见桌上搁着半块未吃完的硬饼。
手里的火折子一甩,随口问了一声,“哭了?”难得有了几分同情,“也不是不能燃灯”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冷不防地扑了过来,太子想躲都来不及。
“唐”
“一会儿就好,凌哥哥,一会儿就好”唐韵双手紧紧地攥住了太子垂下的衣袖,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前,极力地压抑住了哭声。
太子:
好好的,他问什么呢。
太子躲不掉,只得垂目。
屋里的灯罩已经好久未用过,光亮微弱昏黄,她满头的青丝如同镶了一层流光,尽数伏在了他胸膛上。
肩头纤细单薄,随着她的呜咽声,轻轻地耸动。
当真是楚楚可怜。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太子也没必要再同她继续打哑谜,人是他带进来的,总不能一直这么藏着,太子直接问道,“当真想好了?”
他要是想出去,他可以将她送到顾景渊那儿,以顾景渊的本事,也能护得住她。
若想留在他这儿,他可没顾景渊那般重情重义,也远不如他的君子风范。
过了半晌,唐韵终是止了哭泣,后退一步,垂目轻声道,“嗯,我不走。”
十六岁,成人了。说的话自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应该有十六了吧
“你,多大?”太子不太确定六年前,她是不是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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