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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施千琅随陆仙翁来到样备城的这一天,在大厘城内,阿依扎穿过一片茅舍,去找仵作朱四。
这里是大厘城北的一片低洼地,低矮的屋舍相连成片,屋舍间的小道弯弯曲曲,脏水和垃圾混杂着,在阳光下散发阵阵恶臭。
偶尔有孩子和狗跑过,阿依扎侧身躲避,黑色的衣袍蹭上了暗红的泥灰,她对此并不在意,对照着手里皱巴巴的一张图,往前走去。
刺杀事件发生后,整个大厘城都陷入了恐慌,这个平民聚居的地方显然已经被府兵搜查过了,因此,当人们看到负剑前行的阿依扎和侍卫虎虏,立刻惊恐地躲开。
当日抓到的几名刺客,审问后一无所获。皮罗阁认定这是针对自己的刺杀,怒不可遏地咒骂了一通后,安排觉凤留下调查,就返回垅玗(yu)图城了。
在此之前,阿依扎已经查到了铁匠家,她认为在铁匠家死去的几人是关键,打算亲自向仵作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听说朱四和徒弟外出查验尸体,于是阿依扎问清楚了地点,直接寻来。
在迷宫一样的茅舍间几乎要迷失方向时,阿依扎终于看到一户人家门外的黑色旌幡,走近一看,低矮的屋舍内,正有两名仵作在整理装殓,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坐在角落里低低哭泣。
注意到门外静静观望的阿依扎,那名年轻的仵作阿忍走出来道:“替师父问,这位小娘子是否有事?”
阿依扎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直截了当:“昨日蒙舍诏主和施浪诏主遇袭,刺客至今身份不明,其中有个铁匠,因此想请教一下你的师傅,在铁匠家发生的命案,死者的身份有没有线索?”
屋内传来朱四的声音:“小娘子是何人?”
“遇袭者之一是我的兄长。”
屋内安静了片刻,朱四走出来,对阿依扎行礼:“要让公主失望了,什么线索也没有。”
阿依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道:“那现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证物?”
“没有。”朱四回答得斩钉截铁,阿忍愣了愣,把视线偏向一边,垂下头去。
这个细微的异样反应被阿依扎察觉,她隐隐感觉这个年轻仵作知道点什么,但也无法再追问下去,待朱四和徒弟返回屋内,她转身缓缓离开。
刚走了几步,迎面过来一个肥胖的婆子,带着两名随从。
道路狭窄,那婆子看了看衣着简单的阿依扎,又看看同样装扮普通的虎虏,从他们旁边硬挤了过去。
虎虏上前一步要推开他们,阿依扎抬手制止了他。
那三人刚过去不久,就传来小女孩惊恐的哭声,以及妇女大声的咒骂。
阿依扎停了脚步,从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听出了大概原委,原来那小女孩的父亲早逝,这次是母亲也死了,亲戚将她卖了,那个婆子是来带走她的牙侩。
女孩凄厉的喊叫声传来:“……阿娘,阿娘……我不走,我不走……”
婆子厉声呵斥:“小丫头力气真大……不走不行!去做奴婢总是能吃饱饭,不要不识好歹……捆起来,把她捆起来!”
……
哭喊声不断,间或有陶罐摔碎、木棒敲打的混乱声响。阿依扎皱起眉,掉转头又折身回去。
那间破败的茅屋此时一片狼藉,女孩大声尖叫着死死抓住屋门,一个壮汉抱着女孩的腰,另一个正在掰她的手指,那婆子喘着粗气叉腰站在一边。
两名仵作已经把尸体包裹停当,正要用一架两轮车拖走,女孩嚎哭得更厉害了。
朱四自己也有女儿,见状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劝道:“你们轻点,不要伤了这孩子,她才没有了亲人,又要……你们好好说,好好劝吧。”
见阿依扎过来,朱四连忙又行了礼,然后示意阿忍,就要拉着尸体离开。
阿依扎却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继续询问什么,而是走向那两名壮汉,沉声道:“放手。”
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不能反抗的威慑力量。
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看向她,她再一次喝道:“放手!”
那婆子这才回过神,拧着眉,瞪圆了眼睛大声道:“小娘子不要多管闲事,别以为你这是帮她,钱的事情暂且不提,今天我们如果不把她带走,她无依无靠怎么活下去,饿死还在其次,不出三天,周围的癞汉就得把她吞了……”
“那就说说钱的事!”阿依扎沉着脸道。
婆子愣了愣,打量了一下阿依扎,没好气地揶揄道:“不是只有你心肠好,有钱也不能这样用,可怜的人很多,你买不完的……”
“要多少?”阿依扎不耐烦打断她。
那婆子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语气缓和下来:“不是钱的问题,这个丫头已经订好了买家,我们这是要给人家送去。”
阿依扎回头看了虎虏,虎虏会意,从荷包里取出一锭小金饼递给阿依扎,阿依扎接过来掂了掂,对那婆子说:“你收了这钱,人我带走,你不收,人我也要带走,要不要这钱,你自己选吧。”
婆子再一次打量了阿依扎,又看了看虎虏脸上狰狞的伤疤,稍作犹豫后接过了金子,嘟嘟囔囔叫上随从离开了。
阿依扎走向那个女孩,俯身下去拉起她,平淡地问:“你是要去投亲,还是随我走,你自己决定。”
女孩甩开她的手,扑向母亲的尸体,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起来。
阿依扎顿了顿,对虎虏吩咐道:“走吧。”
女孩的哭声渐渐远了,阿依扎低头在狭窄的巷道里穿行,胸口闷闷地难受,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怜的人很多,确实买不完。”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却是阿忍拉着那个女孩追来,他奔到近前,气喘吁吁道:“请等一等,这孩子愿意跟你去。”
阿依扎略感意外地看着那女孩,她被阿忍拽着跑了一路,泪水和汗珠把脸糊得乱七八糟,抽泣着对阿依扎点头。
阿忍紧接着压低声音道:“师父让我转告贵人,那日在铁匠家,发现了望苴兵符……”
“望苴兵符?!”
阿依扎听到阿忍说出这几个字,瞬间呆了,她瞪大眼睛,想从阿忍的口中听到更多的信息,阿忍却只是躬身行了礼,然后匆忙跑了。
原本就一团乱麻的事件,罩上了又一层迷雾。
当天下午,大厘城的牢房。
阿依扎站在监舍门外,稍微适应了一下,才依稀看到阴暗的角落蜷曲着的身影,狭小的窗口透不进光亮到那里,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团。
阿依扎对着那团阴影,缓缓道:“听说你是一名铁匠,手艺还不错,在邓赕诏有的安稳生活,却为何要做行刺的事?其中的缘由能不能说出来?”
那黑影一动不动,阿依扎接着道:“你做出这样的举动,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但是,为此险些送命,你的娘子也丧命了,值得吗?”
这句话犹如扔了一块石头过去,击中了那团黑影,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嘶哑的声音传来:“什么?你在说什么?我的娘子……她……你说她怎么了?”
“在你离开家之后,应该就是当天晚上,她死在家里了。”
阿依扎说完,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果然,片刻之后,黑影挪动了,低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们说会带她去安全的地方,他们说了会带她一起走的……怎么会……”
“不知道是谁承诺了你。而且,当天在你家里死的是三个人,除了你的娘子,还有一个青楼乐师,还有一名年轻男子,他们一起被毒杀了。答应带你娘子去往安全之处的,是谁?”阿依扎不紧不慢地问道。
那铁匠发出了一声惊呼,紧接着向前挪动,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他凑向光亮处,仔细打量木栅栏门外的阿依扎。
阿依扎也向前迈了一步,靠近栅栏缝隙,问道:“你们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黑影再一次缩了回去,又陷入了沉默。
少顷,阿依扎将一枚口弦琴放在唇边,左手执琴,右手弹动,清亮婉转的琴声响起,继而铿锵激烈,曲调仿佛狂风骤雨,瞬间将牢房阴森坚固的石墙穿透,充斥满所有空间,久久回旋。
黑暗中的阴影如同被雷击中,在一阵战栗之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艰难地向监舍门口挪动,嘴里发出惊讶的低吼:“你是谁?为什么会吹奏……为什么会吹这曲扬旗令?”
阿依扎渐渐收了琴音,答道:“我的母亲,她是女王尔青。”
一声凄厉的呼号传来,铁匠扑通跪倒,匍匐着向阿依扎爬来,呜咽间断断续续道:“你就是吾王的那个骨肉吗?你都长这么大了……”
阿依扎见他如此,也有些动容,她蹲下身,压低声音对铁匠道:“你是望苴的遗部,那么,谁在调遣你们?你们打算做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铁匠停止了哭号,抽泣着清了清嗓子,犹豫着说:“我知道的也有限。”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在此之前,我先说一下我所知道的。”
阿依扎和缓道:“那日有人传信给蒙舍诏的觉凤王子,让他去倚红阁找教习吴娘子,说可以知道铎鞘剑的消息。传信的人已经找不到了,据说他当天去过你的铁匠铺……”
铁匠专注地听到这里,抬起头,惊讶地咦了一声。
阿依扎接着道:“当晚是我去的倚红阁,没有见到吴娘子,之后她在你的家中出现,再之后,你和吴娘子离开家,乐师月娘、你的娘子和一个年轻人死在了你家里,这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铁匠思索了片刻后,低声道:“公主殿下,奴下流落到大厘城,躲藏着生存下来,原以为望苴就这样完了……”
他咳嗽了几声后,接着说:“奴下以为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没料到那一晚来了两位娘子,奴下并不认识她们,但是她们手持兵符,命我与吴娘子去完成一个刺杀任务,由那年轻人将我的家眷带走安置。”
“那年轻人和吴娘子是否都是望苴旧人?”
“不,他们都不是。”
阿依扎又问:“为何要刺杀蒙舍诏主和施浪诏主?”
铁匠垂下头,又低低抽泣起来:“奴下并不清楚刺杀什么人,更不知道是什么目的,只是奉命行事。而且,不做不行,他们有兵符,而且还说,不干就杀了我的娘子……可怜我那娘子……”
阿依扎站起身,她的脸上仍旧平静,面颊却紧绷,沉默了良久她对铁匠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枉死的。你再仔细想想,如果还有什么细节,过几日再告诉我。”
阿依扎向外走去,监舍门边的暗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跟上了她,那是蒙舍诏的觉凤王子。
牢房外的空旷院子里,阳光似乎尤其刺眼,阿依扎和觉凤站定缓了缓才适应过来。
二人一言不发地站在夕阳下,身上却似乎带了寒气一般,凉意散不去。一阵风过,阿依扎还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果然差点入局啊。”低沉的男声带笑说道。
阿依扎侧头看去,觉凤周正俊朗的脸上满是戏谑的笑意,他轻叹一声:“唉,原以为离开长安,就告别龙潭虎穴了,谁知才回来,立刻收到这份见面礼。我啊,在哪里都不受欢迎哦。”
蒙舍诏的觉凤王子,是邓赕诏上一代诏主丰铭与蒙舍诏莱诺公主之子,身上有邓赕诏和蒙舍诏王室的血脉。
从血统关系来说,蒙舍诏主皮罗阁,是他的堂舅,也是他的养父,邓赕诏主铭珞是他的亲哥哥。
造成如此复杂的关系的原因,是由于当年莱诺公主的父亲,蒙舍诏前代诏主炎阁没有子嗣,担心王权旁落,于是将亲外孙觉凤接去抚养。
后来炎阁有了儿子,并没有将觉凤送回邓赕诏归宗。
炎阁去世后,其弟盛逻皮继位,这位诏主也就是阿依扎的生父,恰逢大唐要求西南之地派贵族子弟前往长安,就让觉凤以蒙舍诏王子的身份去了长安。
很快盛逻皮也去世了,其子皮罗阁成为蒙舍诏主,觉凤也就正式成为他的养子。
身份如此显赫的觉凤,很多时候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棋子,只是按照两个诏国的需要,被摆布着。
身边很多人都需要他,养父需要他邓赕诏的血统,需要他与长安的关系背景;兄长需要他的蒙舍诏血统;大唐需要他接受中原文化后回来成为纽带,却没有人在乎他的需求。
不过,他真正的需求是什么呢?除了安稳活着,扮演好在这些势力中的身份角色,他自己的内心里,可以去需要什么呢?
觉凤不愿意多想这些,随口问阿依扎:“姑姑你说,是什么人想挑起事端呢?你、我、望苴,甚至邓赕诏和浪穹诏……什么人想把这一切搅合在一起呢?”
“是啊,有什么好处?谁有好处?或许,设这个局的目的,除了想让我们与刺杀紧密关联,想证明我和你有野心,还有什么呢?毕竟铎鞘剑都搬出来做饵了。”
觉凤眯起眼睛,远处青黛的山峦和山顶皑皑白雪如此清晰,他却仿佛陷入了混沌。
他摇了摇头,又长叹一声,对阿依扎笑道:“咱们这是躲过了一劫啊。”
“背后的人,不会就此停手吧。”阿依扎却笑不出来。
“不停手好啊,再伸过来,咱们就一把抓住!”觉凤看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这位姑姑,心里突然生出酸涩的感觉。
这位小姑姑,在他离开垅玗(yu)图城去长安一年后,才从破庙接回来,他与她并不熟悉,不过,相仿的颠沛经历,他能够理解她坚硬外表之下的,无法言传的冷傲和孤单。
宫院里那些无忧无虑的公主们,还有那些洒脱快意的王子们,每日最大的苦恼只是玩得不尽兴,物件不合心。
而觉凤和阿依扎,却随时提防卷入阴谋,担心被人暗算,甚至还会遭到刺杀,同样出生在王室,他们落地就在荆棘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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