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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混乱不堪的场景,于赠至今回忆起来仍旧是一团浆糊,想要说明白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他无法解释为何要尾随施千琅,还跟着他进了倚红阁,这个过程就省略掉,只说进了倚红阁之后的情况。

重点是在暖阁外看到三人打斗,然后施千琅中了飞镖倒下,那两个女人逃离。至于带走受伤的施千琅,又弄丢了他,后来又巧遇这一段,他更是不想提及。

即便如此缩减,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他尽可能掐头去尾,梁贵则竭力抠住细节不放,两个人啰啰嗦嗦反复纠缠,颠来倒去讲到菜都上齐了,梁贵才死了心,放弃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无可奈何地起身告辞。

本以为终于能够了解到一些有价值的消息,看来又是一无所获了,于赠说的这些经过,对于梁贵不仅毫无用处,反而使他疑惑更多,谜团越结越大了。

那又能怎么办呢,这两位贵气的少年也确实知道的很有限,只得另外想办法查了。梁贵出了门又回头看了看两位少年,叹了口气。

施千琅也是听得一头雾水,梁贵带着人刚下楼,他就问道:“之前,你说在昆州城看到我,我们一起抢花苞,怎么到了大厘城,你又到青楼寻我?从昆州城到大厘城,都是巧合遇到吗?”

对他的盘问,于赠装作不以为然,他盯着桌上的菜,迫不及待道:“阿琅我们吃完再说吧。这些都是他们店的名菜,我早就想来尝尝,咱们快吃吧。”

施千琅盯着他没有动,他将筷子塞过去,指着一盘方寸大小的肉块道:“阿琅你赶紧尝尝,这就是有名的鹅阙(ue)了。”

说着,他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立刻做出陶醉的样子,边咀嚼边发出满足的声音,连连赞叹。

施千琅仔细看了看,那可能确实是鹅肉不假,但居然是把生鹅肉切块,用很多舂成浆的野菜调料腌制后,就直接端上桌了。

他皱着眉问:“这生肉……能吃吗?”

“生肉才鲜美呀,长安不这样吃吗?听说长安的鱼炙也是一绝,以后我们一起去尝尝。”

施千琅点头答应着,旋即又问:“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哎哟,阿琅你就快吃吧,你看这个牛肉,剁细了跟鸡蛋搅拌,再加调料,简直太美味了!”

“这也是生肉吧……不是,你别老打岔,赶紧说,为什么你会跟着我?既然是你带我离开倚红阁的,怎么又是别人送我去的宏圭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太长了,得讲一阵呢,咱们先吃好吗,让我吃饱才有力气好好说呀。”

“只要如实简单说来,三言两语也够了,你对我,还知道些什么?”

“那真的说来话长了,其实在大厘城我是第三次见到你,第二次是在白崖城……不对,算上路途中,应该是四次……”

“什么?难道你从昆州城一直跟着我到了大厘城?

“巧合,这真的是巧合……哎呀阿琅!现在我的脑子不能专注,等会儿回去后,一定详详细细跟你说清楚,这种地方,只适合享受佳肴,求你专注享用一顿美食行吗?”

于赠瘪着嘴,大眼睛眨巴着,好像下一刻就有眼泪流下来了,看他这副耍赖的样子,施千琅没好气地给他碗里夹菜:“那你就赶紧吃,多吃点!”

尽管施千琅不断催促着,他们这顿饭还是慢吞吞吃了很久。

吃完饭,又喝茶闲聊了一阵,直到晚霞映照进雅间里,于赠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与施千琅一起下了楼,返回聚缘堂。

自从跟随喀多外出游历以来,一直都在毫无喘息地奔波,之后又紧张地寻找施千琅,于赠长这么大,受的苦,经历的煎熬,都集中在这段时间里了。

今日能与施千琅并肩走在人声喧哗的街市,懒洋洋地看看热闹,于赠这才骤然放松下来,简直希望时光驻足,一直这样悠哉下去就好了。

两人说笑着往前走,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几个人。

其实还在芸香楼时,这几人就进到对面的雅间里了,其中一名面色凝重的魁梧汉子,正是施浪诏兵曹的统领罗孝义。

他听到消息说有一名酷似施千琅的少年,正与越析诏的王子在一起,并且和倚红阁的人一起去了芸香楼,立刻赶了过来,一直守在对面的雅间里。

经过云罗组织搜集到的信息,施千望判断施千琅的失联是为了追查某个线索,因此特意嘱咐罗孝义,找到施千琅之后首要是确定他的安全,然后按照他的需要行事,不要干扰他。

因此,罗孝义不能直接上前认人,他也担心自己的妄动影响到施千琅的某个计划。

既然少主人在大厘城出现,而且可以自由行走,如果有需求肯定会去驿馆了,现在只要确认是他本人,确认他安全就好。

但是,当施千琅和于赠走出雅间,罗孝义又跟了一路后,他又有些拿不准,不敢认了。

时隔四年,又正好是少年人成长最快的四年,眼前这个长身玉立,气度优雅稳重的少年,与他记忆中那一脸稚气的瘦弱孩子,怎么也无法重叠在一起。

罗孝义犹豫再三,不敢妄下结论,急忙吩咐人向梅城报信。

回到聚缘堂后,施千琅和于赠先去向陆仙翁问安,还没有进院子就遇到了匆忙的积善,说患者太多了,晚一些再请施千琅过来施针。

施千琅答应了,和于赠回到自己住的小院。

曾三和李大彪休息去了,送茶水的仆役也被施千琅吩咐退下,于赠犹豫了一阵,这才开口把离开昆州城后,路途中见到施千琅,以及白崖城遇到山匪的事情,详细讲了一遍。

尽管他总是忍不住中途跑题,信马由缰地说了很多不沾边的旁枝末节,东一榔头西一棒不择重点,施千琅却不打断他,由着他想到什么说什么。

拉拉杂杂讲了好半天,于赠才把自己满城寻人这部分说完,总算是将整个过程和盘托出了。

施千琅一直望着时而声情并茂,时而愁眉不展的于赠,在他杂乱无章的叙述中,分明主人公是自己,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陌生又遥远。

一抬眼,正对上于赠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施千琅笑了:“你说的,这是我?”

在于赠的口中,从昆州城到白崖城,还有后来在大厘城,自己这一路上惹了很多闲事,而且底气十足,信心百倍,这是一个什么人呀。

于赠郑重点头:“是啊,我怎么可能骗你呢。”

施千琅轻轻叹了口气,蹙眉苦笑了,他随即又问道:“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这些呢?特别是你救了我呀,为什么不说呢?”

于赠突然局促起来,他换了个姿势坐好,又别扭地侧了侧身,偷偷看了两眼施千琅,见他表情温和,并没有任何不悦,才吞吞吐吐道:“抱歉啊阿琅,对不起!”

施千琅起身挪到于赠对面,面对他屈膝坐下,盯住他的眼睛道:“阿赠,你怎么能对我说对不起呢,是你及时为我封住穴道,我才得救啊。”

“可是,你也是为了救我才会受伤。”

“那也是因为你来帮我的忙,跟我一起对付坏人呀。”

“可是,都怪我武功太差劲了,没能帮上忙,反而……”于赠说着,眨巴的眼睛里又有了水雾。

施千琅笑了:“如果不是你施以援手帮我,我也会被毒镖击中的,而且肯定毙命了,幸亏有你呀。”

“真的?你真的不觉得每次遇到我就要倒霉?”于赠神色放缓,还是不放心地问道。

“那你挨了我一棍子,会不会觉得跟我在一起倒霉?”

于赠迟疑了片刻,笑了起来,小孩子一般的兴奋:“我真怕你知道这些事情以后不理我了,觉得我多事,责怪我,不想再跟我玩了。”

施千琅正色道:“阿赠,我们说好了,以后遇到任何事情都不隐瞒,无论是什么情况下,我们都相互信任。”

于赠郑重点头:“我知道了阿琅,我不会再瞒你什么了,就算被你责怪被你骂,任何事情我都会全部告诉你的,如果你想起什么了也要告诉我,任何事情都不能瞒着哦。”

“呃,任何事情……那倒也不必,也应该有点的。”

“那不行,我们做朋友当然要坦诚,不需要。”

“还是可以有的。”

“不用……咦,阿琅,你这样说,是不是对我保留了什么呀?”于赠忽然敛了笑容,瞪大眼睛问。

“没有,没有。我才伤好了几天呀,你不是一直就在旁边看着吗,什么能瞒住你。”施千琅避开于赠灼灼的目光,他并不想将自己梦到的场景告诉于赠。

“呀,你都不敢看我了,肯定有什么事,那是什么?对了,我们在九顶山遇到的那群蒙面人,后来帮我们打退狼群的,我都看出来了,你跟他们好像认识,这是怎么回事?”

施千琅松了口气:“这事啊,这件事也不用瞒你,等我想想怎么说……”

于赠也不催他,眼巴巴等着他说,施千琅笑了,轻轻拍了拍于赠,将进入样备宫后,遇到诚禹的事情大概讲了。

“没想到蒙舍诏还有这样好心的王子,他人真好啊。”于赠听完由衷感叹道。

“阿琅,下次遇到他我要好好谢谢他,我们请他吃饭吧,或者送他一份厚礼……叔父很不喜欢蒙舍诏,不知道叔父会不会不让我跟他结识……哎,不管了,咱们不说就是了,我对叔父必须有……我们跟这位诚禹王子做朋友吧……”

于赠开心地设想着,夕阳透过窗棂,将金色光辉洒在他的笑脸上,施千琅想象着两个话多的王子遇到一起的场景,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一日的黄昏,似乎特别与众不同。

当夕阳沉入苍山的背后,一道道夺目的阳光反而更加热烈地从山巅迸发而出,变幻出五彩的光芒,那奇妙的射线点燃了云彩,铺满了洱海,水天之间被晕染成无比耀眼的画卷。

邓赕诏的行宫内,迎春宴的会场已经布置妥当,在场地边一座高高的望楼上,珞典静静注视着漫天彩霞。

十岁就离开这片土地,眼前的一切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见过,但是心底有一个位置一定是存了这样的场景,否则,此刻为什么心脏变得柔软了,从心底蔓延开一股他并不熟悉的感觉。

珞典摇了摇头,似乎要甩开什么,他咬紧牙关,克制住情绪,竭力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绚丽温暖的画面,对自己说:“控制感情,才能更强!”

这些年来,邓赕诏被各种势力觊觎,周边强敌环伺,他的父亲铭珞一直依赖着蒙舍诏,对蒙舍诏惟命是从,而胃口越来越大的蒙舍诏已经开始提出不公平要求了,比如部分盐井共同使用,甚至军队共同指挥……

珞典刚回来就在很多方面察觉到异常,而父母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好的对策。

珞典强烈地感到不安,甚至还有一丝恐惧,可是别无他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提醒自己,要更清醒,更努力,要变得更强,只有这样,眼前美好的一切才能安然无恙。

十五岁的少年将感情压回心底,套上坚冰铠甲,他深深吸了口气,面色沉静地转过头,向身侧的心腹内侍问道:“衡德,今日来客的特征,你整理好了吗?”

衡德取出几张纸,边翻看,边指着宴会场内介绍:“那位棕色皮袍的,是大厘城杨枝山大头领之子杨三泰,他的两位兄长,一泰和二泰现在一个在邓川城,一个在野共川,都在兵曹效力……”

珞典抬手打断:“不用说这些,背景我知道的,我就是记不住这些人的长相,你只说他们的模样特征就好。”

“那好,那奴下就说他们的模样……这个杨三泰脸黑,比较壮实……”

“我看着他们个个都脸黑,都很壮实。”

“倒也不全是,浪穹诏的时绮王子就白净不少,只是个子不高,比较瘦弱。”

珞典点点头:“时绮郎才十三岁吧,还没长个子呢。他去过长安,我能认出他的……那边那个,像教书先生那个,我是不是见过他?”

衡德掩饰不住惊讶:“当然见过,那是殿下昨天才见过的人啊,那是石桥诏主矣川识的养子赵固王子,才隔了一天怎么就认不出了?”

“他换了衣服嘛,那我当然认不出来。”

衡德小声嘟囔:“跟衣服有什么关系……”

珞典争辩道:“怎么能怪我呢,是这些人长得也太不突出了,黑就黑成一样,壮也壮成一种,面目类似,衣着雷同,让人怎么分辨嘛。”

衡德摇头叹气:“人人都说我们世子为人孤傲,对人冷淡,谁能想到殿下是因为认不清楚人,怕认错了尴尬,才不敢随意与人热络啊。”

“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就算是认清楚外表,谁又知道他们的内心呢,要那么热络干嘛。”

衡德无奈地摇头,指着远处的宾客准备接着介绍。

珞典忽然问:“你还记得那件事吗?当年我们出发去往长安的时候,蒙舍诏的队伍里混进一个小子,半路上被追了回去。”

衡德想了想道:“确实有那么回事,那孩子好像是想混着一路去长安呢,蒙舍诏派了一队骁卫,满山追着才逮到他,看那个年纪,应该比殿下也大不了两岁。”

珞典转回头去,斜睨着衡德,问道:“你真的能认清楚人吗?那怎么没有看出来,那日被抓回去的那个小子,正是这位诚禹王子呀。”

衡德怔住了,眨巴着眼睛想了半晌,才喃喃道:“殿下这么一说还真是,只是当年那孩子太瘦了,不过我还记得他边跑边笑的样子,的确跟现在差不多。”

见珞典嘴角微微上翘,衡德打趣道:“原来殿下还是能记住人的,并不都是见过就忘了。”

珞典一脸的笃定:“那当然,”他的手指向前划了一圈,“是这些人长得太不出众了,特征实在是不明显,这也是实情呀。”

衡德笑了:“那完了,今晚殿下能认出来的,就只有诚禹王子一个人了,来宾里除了他之外,的确是没有更出众的……”

话音未落,主仆二人同时看到了那个出众的人,此时他就站在望楼下,在霞光中扬起明朗通透的脸,对他们笑着,并将双手拢到嘴边,大声说:“好巧呀,又见面了,你们在上面看什么?”

珞典眯起了眼睛,他也说不好刺眼的是夕阳,还是那阳光般夺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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