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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的发展巅峰在明清,青瓷的瑰丽时期在唐宋,论历史悠久度,那肯定是陶在前瓷在后,但要论收藏价值和艺术欣赏,瓷更甚一筹,陶更偏实用,那个时候的文化走向,哦,也就是现在年轻人说的时尚代表,都集中在皇权中心的那一波贵族手里,他们喜欢什么,上行下效,自然那个东西就会被大肆推广,深度研究,从而引领一个朝代的审美……”

康乾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弱,身体上的亏空直接体现在了他声音的中气不足上,低哑中透着娓娓道来的悠长,像时光穿过无数个日月,领着倾听他话音的众人,回到了王朝古都里那个璀璨文明的盛世,一睹人人追捧的青瓷御器。

满目莹光,文人接踵,载誉着那个时期的风流。

“开片的哥窑坯体呈紫黑色,烧制完成时口沿和底足部分会露出胎体的颜色,时人给取了个风雅的名字叫紫口铁足,也是用来和弟窑区别的重要标志,哥窑釉厚,胎体铁质感十足,弟窑釉轻声脆,胎体因为含铁量底,烧成后偏白灰,于整体温润度上更显纯洁优美,至于……”

他声不高,腿不便,面枯发白,瘦骨嶙峋,坐在姚建舟从医院里租来的轮椅上,还平白矮了众人一截,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老瘦身躯,当说起他涉足的专业领域时,脸上的那份自信,铮铮铁骨里透出的那些从容,以及眼神中爆发出来的华彩,都非常确切的向众人传递出了他的权威知识面。

别怀疑,这就是个浸淫了一辈子青瓷器的老匠师。

肃然起敬,以及对未知领域的神秘求知欲,让所有人都对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充满了敬佩和赞叹。

早没了一开始的不屑和爱搭不理,纷纷挤着朝康乾靠近,以期能先别人一步的将逐渐在他手里恢复的青瓷壶给瞧个清楚。

昨晚上壶碎的突然,许多人也是今早吃完饭出来溜达时听讲了老胡孙子闯祸的事。

及至周、王二人带着康乾过来,老胡都还难过的躺病床上没起来,身周则围了一圈劝解的老同事和家人,而肇事的小孙子已经被其父母领回了家,至于赔偿款,根本提都没提。

老胡心里过不去,一急二愁之下,本来挺正常的血压竟一下子飙高了三成,惹得他老伴泪汪汪的骂周石岩没事找事,好端端的拿一破壶来碰瓷,现在碎了,赔不赔的都招人闲话,反倒害了老胡一辈子的名声。

周石岩心头憋气,却对着老领导的夫人不好发作,壶碎了难过的不止老胡,他作为壶主,也是心疼的一夜没睡,要不是因为康乾一早上还有两瓶水要吊,他可能天不亮就要把人给摇醒催上楼来了。

一个刚认识的病友都能理解他碎壶的痛心,为了节省时间,早饭都是用的吊水间隙囫囵解决的,然而就这,也没换来胡洪妻子的好脸,跟看骗子一样的怀疑他带康乾是来坐实天价壶的碰瓷事实。

胡洪的工作注定会有很多人想找他开后门,哪怕退了休,那份香火情也足以让人垂涎,其妻就也养成了看谁都是想要将胡洪贿赂进局子里的恶人。

周石岩投其所好的在竞投标的关键节点上,很难不让她往深里想人情债的偿还方式,故而,连带着胡洪,也在老妻的眼泪里疑心起了周石岩的用意。

纠其原因,自然是县南门规划委的招投标已经到了局里签字就能落定的阶段,他躲在医院里来疗养,未尝不是想拦掉一干找他走后门的人。

有了这种想法,再看周、王二人,胡洪的心里瞬时有了一种遭人算计的恼怒,外加血压的飙高,连招呼人的声音都显得敷衍丧气。

把王堤气的脸都绿了。

好在康乾给力,看了一眼扫在墙堆里的碎壶片,让王堤找人买了一支502强力胶,当场表演了一把碎壶修复。

龙窑柴烧的成品率非常低,每个经年研究的老师傅都会从炸窑的碎片里找经验,复原碎裂的器皿就成了必备的手艺。

但说修复其实也不可能原样还原,只不过就现有的大部分碎片用胶水沾出个大概模型,黏出完好时的模糊轮廓,然后,就这个破损的物品以点盖面的进行解说剥晰。

于是,就有了前面的那一翻令人信服的专业言论。

“……至于这把提梁壶,就型制上来看,不仅没沾到宋官窑的点,连明制都有待讨论,就我个人观察,仿的应该是清官窑御用瓷……”

康乾没忘了一早被周、王二人带到九楼疗养区来的目的,望着眼巴巴等他下文的几人,一时百感交集的叹道:“青瓷的分类里,除了兄弟窑的黑白胎,其实还有一个朱砂胎,哥窑断在了南宋,弟窑葬进了北元,后人在文献中寻不到仿制的关窍,一翻摸索过后,朱砂胎就被提炼了出来,区别于黑白胎的赭红色,釉清色稳,到清康熙年间,因为造价低,易烧制,即被清朝官方指定为御用贡品,后又出口海外,成为盛极一时的奢侈品。”

随着他话锋的转变,周石岩注意到了他摩擦碎壶的手法,那不像是对待个不值钱的赝品般不经心不重视,相反,康乾的目光里流露出了淡淡惋惜。

周石岩,以及期待康乾能将碎壶一锤定音敲成不值钱物件的胡洪,纷纷提了心,紧张的盯上了拼出七成样的碎壶。

此时大家心里都冒出个念头:难不成这把壶还真是个古董?

王堤沉不住气,当即问出了大家所想,“这壶值钱?”

康乾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大家紧张盯着他的样子,接着又反应过来自己珍惜碎壶的举动引人误会,当即失笑道:“胎体值钱,壶不值钱,起码不值周老弟抵出去的价。”

然后非常耐心的指着断面口,“昨晚灯光不好,叫我看差了眼,以为是把陶壶,刚才沾粘的时候我对着日光仔细又看了一遍,这壶确实是把青瓷壶,还是朱砂胎青瓷……”朱砂胎里含有紫金土,烧制后与紫陶土颜色相近,不对白日光,几乎看不明白。

他这最后几个字一出口,胡洪的脸都白了,周石岩则一脸肉疼的上手要来再摸一摸拼凑不完整的壶,王堤更是拍着大腿一脸痛惜,至于围观的人,则又往前挤了几步,都想看看天价青瓷最后的荣光。

在场的人不都是青瓷爱好者,但不妨碍人人对古董的向往,就算只复原了七成模样,也挡不住康乾之前赋予青瓷高度赞美的滤镜,抱着看过即拥有的态度,一起加入了惋惜哀叹的大军。

康乾叫这些人叹的心头发笑,又见周石岩久久缓不过神,干脆利落的又加了一句,“朱砂胎青瓷并没有断代,只是精品物件都在建国那段时间被投机者倒卖收购,等我们国人反应过来时,很多孤品都流落到了国外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的手里了,你们中或许有人就曾经用过这类青瓷碗或杯,只是没有注意到它们的价值罢了。”

他一提,就有人犹犹豫豫的开了口,“你这么说,我倒是有印象了,我爹好像曾经用过一把茶壶,后来就突然没了,之后听他跟我儿子唠嗑,说曾经有一个傻老外拿了一袋子白巧克力跟他换走了旧茶壶……”

康乾没表态,但那人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呕血似的剁脚道:“那老外不傻,傻的是我那死鬼爹。”

都是有了年纪的人,再往上数一辈人的年月,正好就卡在那个青黄不接缺米少油的年代,忽然来个人,要用一个银元来换你家的旧壶旧碗啥的,基本少有人不乐意的。

“是了,我家里以前捣鼓过腌菜店,听我奶说过,饥荒年就靠着跟人换缸罐之类的物件过日子,居然也挺到了新国成立期,家里因着一地窖的旧罐子,没养死过一个孩子,比别家幸运多了。”

开口的老太太声音里带着追忆,和发现真相的痛心,对着周围有同样记忆的老伙伴们,一起将矛头指向了奸诈的倒爷。

那个年代,国人懵懂,被外来新鲜事物刺激,是毫不珍惜的将自己家的老物件往外倾倒,就为了换取日后烂大街的日用吃食,等后几十年开始醒悟时,已经没有地方追悔了。

何其悲哀愤懑。

便是康乾的祖上,也有为了一个好看的音乐匣子,而舍出去过一只青瓷盘的痛心经历。

几乎没有人能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逃过对新鲜事物的追捧,倒爷倒的就是这波极致对比下的诱惑。

近乎十不存一,可惜知之甚晚。

“可惜了……”收藏和把玩于周石岩来讲都一样,朱砂胎青瓷虽然不那么贵重,甚至连仿都仿的不够标准,但对于没有途径得到其他更好的之前,他也是愿意将就一下的。

可惜碎了。

“可惜?可惜什么呀?大家别被他骗了,就是一吃不上饭的糟老头子,居然到这里充知识分子了,真是要笑死人哪!”

胡洪的妻子出门打个水,回头就见自家老头脸白的不正常,是立刻就将在茶水间里遇到的护工梁菊给拖了过来。

而梁菊一来,就毫不客气的嘲讽出声,就差将手指头点上康乾的鼻子骂了。

康乾没吱声,倒不是被她骂傻了,而是在想,这女人和他那好大儿不愧是夫妻,一样的目光短浅,拎不清。

“嗯,你笑一个给我瞧瞧,若当真笑死了,正好可以请大家一起吃个席。”

老头讲究,从不与儿媳妇多话计较,可换了康乾,噎不死人都算是他日行一善。

果然,梁菊没声了。

且不止她没接住话,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笑死…吃席?

文化人骂人就是讲究,又文艺又幽默。

“噗~”姚建舟没憋住,一把乐出了声,将对康乾的崇拜提升到了最高处,眼神里都透着我爷牛逼的骄傲。

胸膛挺的又板又正,直苗苗的跟站军姿似的,傲娇的不行。

“爷,我吃席要交份子钱么?”

康乾:……懂了,这孩子天生和梁菊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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