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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州火车站,月台。
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是开始也是结束,是欢聚也是离散,是出发也是归宿。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汇集如此的人流量,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拥有如此悲欢离合。
从清晨到白昼,从黄昏到晚上,从黑夜到黎明,数不清的脚印带着不同泥土踩在其上。
来来去去,匆匆忙忙,风风火火,忙忙碌碌,却没有一双脚步会在这里驻足停留。
一个年轻人正蹲在一根大柱子下,微微眯起双眼,兴致盎然地观赏着形形色色的人潮。
他蹲在那里很久了,在买完三张去往兰州的火车票之后,他就一直在那里。
他一有空闲,就喜欢蹲在这里看陌生的面孔,因为很真实,没有带着虚情假意的面具。
这些过客拖箱拎包,或从他方来,或从此处去,有走下火车的一刹那眺望着站外的高楼大厦,露出对未来前程充满憧憬的微笑;也有登上火车的一瞬间凝视着车外蓝天白云,流下对这块多情热土极为不舍的泪水。
也许正是由于这些真情流露,所以这个年轻人才喜欢月台,喜欢走在月台上的人。
他的身后静静站着一个打扮休闲的女人,一顶朴素的鸭舌帽,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容貌,还有副算不得轻盈的黑框眼镜,掩饰了稍显妩媚的眼神,宽松厚实的白色衬衫也有意无意地掩藏住她身材的魔鬼曲线。
纵然如此,每个匆忙路过的旅客还是禁不住下意识向这个女人投去几眼,想一探究竟。
还有些刚到宁州扛着蛇皮袋的淳朴农民笑得乐开了花,乍以为自己见到了哪个不肯露真颜的大明星,在近距离时只敢偷偷瞥几眼,等走远了就停下来,有些心虚地远远注视着,眼神简单到甚至不夹杂嫉妒。
可惜,这个女人只是一味低着头,默默看着脚下,未曾与任何人有过视线交集。
不知过了多久,她望了眼兴致未减半分的年轻人,轻声道:“萧云,我们走吧。”
萧云轻轻一笑,轻声道:“你不是说我去哪就跟到哪吗?怎么,这么快就厌烦了?”
那女人咬咬娇唇,轻声道:“我才没有。”
萧云始终没有抬头看她,轻声道:“如果心烦意乱受不了,就先走吧。”
她坚定摇摇头,轻声道:“我等你。”
萧云颇有深意道:“这种汗迹熏天的地方,本就不适合你,强留无益。”
她像听了句很可笑的话,露出淡淡笑意,没有辩驳,竟又重复了句:“我等你。”
萧云没有往下接话,见到停在月台的火车上有个两三岁的小孩子正透过窗户笑眯眯地向他挥手,他微笑地向那个小孩子做了个鬼脸,逗得那小孩哈哈一乐,在他妈妈的怀抱里手舞足蹈的,两只小手像乐队指挥家一样四处挥舞。
女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场景,如风拂落花般娴静,不知在想着什么,嘴角轻轻上扬。
火车鸣笛,缓缓踏上征途。
那个可爱的小孩子也随着火车消失在了冰冷铁轨的尽头,萧云的视线也停留在那。
那女人似乎不忍打扰他此刻的静谧,陪着他凝望了很久,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抬眸观望。
这个年轻人沉默的时候总是喜欢皱着双眉,似乎有很多事情让他思索,让他牵挂。
她忽然想起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一个能思想的人,才真是一个力量无边的人。
又过了些久,她轻启朱唇道:“萧云,能问你个问题吗?”
萧云收回视线,轻声道:“可以。”
她轻声问道:“我们在这干什么?”
萧云轻声道:“看风景。”
她眉毛轻挑,别有风韵,疑惑道:“这有什么风景可看?”
萧云轻声道:“那只是你没用心留意而已,用心看,这里处处是风景。”
她四处望了望,发现除了人,还是人,哪有什么风景,问道:“我怎么还是看不见?”
萧云指了指马不停蹄的众生,轻声道:“天底下最美的风景,不是别的,而是人。”
她惊诧,这是她头一次听到还有将人比作风景的,问道:“为什么说人是风景?”
萧云嘴角那一弯弧度含蓄而深沉,并没有回答,反问了句:“你死过吗?”
她怔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不成立,如果她死了,今天就不会站在这月台上看着这些流动的“风景”,这个问题就没有问的必要;如果她没死,这个问题就是一句废话,当然也没有问的必要。但萧云偏偏就是问了这个让人绞尽脑汁的问题,语气中并没有什么故意惆怅沧桑骗取美人同情的娇柔做作,反而是一种淡漠,像是看透一切之后的了无牵挂。
不知怎样回答时,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
她选择缄默。
萧云轻轻瞥着缘聚缘散的人群,微笑道:“我就死过,而且死过不只一回。”
语气平静得让人痛心,也许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能在谈论到死亡时这么坦然吧。
她没有搭话,也无需搭话,有时候,静静聆听就是一种很好的搭话。
萧云微微眯起双眼,眼神瞬间变得难以读懂,像这个浮华的世界,轻声道:“只有死过的人,才会懂得生命的可贵,才会发现世上最美的风景原来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不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巧夺天工,而是人本身,是鲜活的生命。你不觉得人类其实就是大自然的化身吗?大自然有南北半球各异,人类有男女有别,大自然有春夏秋冬四季,人类有喜怒哀乐四情,大自然有风霜雨露,人类有水尿血泪,大自然拥有的风景,在人类身上同样找得到对应点,甚至比大自然的更为精妙,更让人叹为观止。”
她听过不少男人为博她红颜一笑而说出的颇为哗众取宠的惊人论点,通常,她都只是礼节性地用微笑回应,一笑而过就结束了,绝不会愚蠢白痴到会接上对方的话匣子,但今天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和这个年轻人在一起时无需戴着伪善面具,心扉容易敞开,她打破了常规,理性而淡然,轻声道:“我从来都以为,人只有美丑善恶之分,今天你教了我一课,原来人还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萧云嘴角微翘,轻声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句也可以用来形容人的。”
她轻轻一笑,如漫天飞花,轻声道:“你看得总是比别人透彻。”
萧云轻叹一声,轻声道:“可惜,有些事,看得太清楚却容易太痛楚,太清醒往往不一定是件好事。”
她不知晓这年轻人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来,轻声道:“为什么这么说?”
萧云微笑道:“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你就当我无病呻吟好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移话题,问道:“你平时也喜欢来这里看‘风景’?”
萧云轻声道:“嗯。”
她皱着黛眉,不解道:“为什么选择月台,就因为这里人多?”
萧云摇摇头,习惯性地抬头三十度仰望天空,望向很远的远方,母亲所在的方向,轻声道:“因为我喜欢月台,它展延在任何一个城与城交接的地点,守在任何一个城镇的边缘,为向往远方的迁客提供第一个休憩的平台,为回到家乡的游子捎来第一份安抚的问候,在这里,离去的不是离去,心仍萦留于故土,归来的不是归来,是全新的一次旅程。”
肺腑之言?笑话,这只不过是他的聊以自慰罢了。
这番话与其说是他讲给这个女人听,倒不如说是他在为自己的心灵开脱。
她静听着,沉思着,畅想着,视线一如既往地停留在了萧云这个普通但神秘的年轻人身上,将他的神qing动作尽收眼底,细看时,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个已厌倦红尘、隐退林下的诗人,神情虽未免稍觉寂寥冷酷,但却绝没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锋芒。
归结在一点,两个字,神秘。
如果硬要再加上两个字的话,有趣。
萧云的确是个有趣的人,很多人都会有这点感觉。
火车站,候车室,月台,这些人头攒动的地方在她以往刻板的印象中都只是一片片杂乱无章的流动浮土,与小偷、骗子、黄牛、黑车这些法律上的污点名词联系挂钩,但在萧云口中讲述的月台,却让人浮想联翩,甚至可以与一些梦里水乡江南古镇媲美。
这个年轻人一直带给她震撼,没有停止过,从寸步不让地与公安局长的公子针锋相对,到毫发无损地将酣然大醉的她捡回家,到洞察人心地娓娓道出她的喜恶心态,到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地识破她煮早餐讨好他的意图,再到现在侃侃而谈人生如景月台如画的缘由,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新鲜有趣到无以复加,尤其令她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他面对自己时竟然可以这么泰然自若,有条不紊,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毫无悬念地掉进自己迷倒众生的**窟,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这个年轻人的性取向问题,或者他根本就是个性冷淡。
要知道,她从小到大都是在聚光灯下长大,无论到哪都会成为众人的焦点,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他们站在自己面前从来不敢正视一眼,说话也顿时变得支支吾吾,即便是那些所谓的情场老江湖或是城府深得可怕的高官商贾在看见自己笑时,神魂颠倒的情况也屡见不鲜,却从未像这个年轻人这般熟视无睹。
她到现在还弄不清自己这般毫无怨言地跟着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的魅力使然?自己没有这么花痴幼稚,比他有魅力的男人她早已见怪不怪了。那是因为什么呢?是不是他的神秘有趣深深吸引了自己?
也许吧。
尽管如此,但她到底不是那些情窦初开未经世面的纯情少女,会这么轻易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倾心征服,从始至终都对萧云保持着一个严谨的距离,似乎她的为人处事便是如此,喜欢冷眼旁观,在十里清扬也是这样,所以许多跟她打过交道的男人一直认为她像朵九霄白云,忽远忽近,飘渺不定,哪怕面对面坐着,也给人遥不可及的错觉。
时值中午。
阳光是有的,但云层多且厚,大地便忽明忽暗。
一列火车刚刚进站,下的人很多,说话的口音来自天南地北。
萧云缓缓起身,抬头望了眼刚被云层遮盖住的太阳,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
女人则谨慎地将鸭舌帽向下压了压,帽檐更低了,似乎很不情愿别人看清她的容貌。
萧云瞧着她的举动,微笑道:“人啊,还是普通点好,太美或是太丑,都不是件好事。”
女人愤然抬头,看见萧云那抹落井下石的微笑,并不如平常那般清净如竹,反倒是有点歪门邪道的意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早已恨透了,咬着娇艳欲滴的红唇,恨恨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萧云轻笑道:“这说明狗不撒谎,很明确地向世人宣示,它嘴里确实吐不出象牙来。”
女人哼了一声,轻声道:“强词夺理。”
萧云笑了笑,轻声道:“苏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苏楠皱眉道:“像什么?”
萧云坏笑道:“像跟别人接头的毒贩子。”
苏楠咬牙切齿,没好气道:“我要是毒贩子,我先不贩毒品,先贩毒药,我要把你毒哑。”
萧云轻叹道:“唉,人常说最毒妇人心,此话果然不假。”
苏楠狡黠一笑,轻声道:“我还有更毒的在后头呢。”
萧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他身边的尤物用尽最大力气喊了声:抓流氓!
他苦笑不迭,因为话音刚落,就有无数人向他投来嫉恶如仇的目光,还有几个估计是《水浒传》看多了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青年不约而同地围拢了过来,那喷火的眼神就像看见了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花姑娘。
某位引发事故的祸水尤物却在帽檐的遮掩下,自顾自笑得颠倒众生。
萧云看着这些不拿好市民奖都没天理的人群,不住解释道:“没事,两口子闹着玩呢。”
那妮子竟然还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用别人一听就能听出是花容盛怒的语气说道:“谁跟你是两口子,不要脸!”
萧云只得困窘地对着众人笑着,却悄悄对着身边的苏楠说道:“见好就收。”
苏楠吐了吐舌头,低声道:“谁叫你老是惹我生气,活该。”
萧云无奈,悄然说了句:“对不起。”
苏楠扬起黛眉,故意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萧云这回自作自受了,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咳嗽了声,大声道:“对不起。”
苏楠露出个别人看不见的狐狸笑容,也知道适可而止,便对着众人道:“不好意思,我们俩确实是在闹着玩的,他也不是流氓。”
“大姐,你别怕,有咱们在,这个流氓怎么威胁你,你说出来,不用妥协的。”一个热心肠热到发烫的小伙子挽起袖子,随时准备为正义而战,这是他头一次这么勇敢,不过与其说勇往直前,不如说是狐假虎威,因为这里人多,且都好像是有要出手相帮的意思,心里自然踏实了很多,要换作平时,他断然选择躲在最后瞧热闹。
“对对对,大姐,有时候,你的容忍,会助长这些违法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的,这与和谐社会不符啊,你放下一百个心,今天哥就为你做主了。”他旁边的一个同伴也附和着,警惕地盯着一脸苦笑的萧云。
萧云刚想解释,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很错愕地看见作为始作俑者的苏楠纤手指着那个热心肠小伙子的鼻尖,娇骂道:“你喊谁大姐呢?你好好看看,我比你小多了,还大姐大姐地叫着,真受不了。还有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食古不化啊?没听见我刚才说我们俩是闹着玩的吗?平时真遇事了,不见你们这些青年挺身而出,这回仗着人多就冲在最前,真是见风使舵。”
一语中的。
这妮子关键时刻倒是挺仗义的。
被骂的小伙子脸色有些铁青,愣愣道:“你不是说你们不是两口子吗?”
苏楠轻声道:“对啊,我们俩不是两口子,但他是我男朋友。”
说着,她还大大方方地挽起了萧云的手臂,但还是没有抬起头。
众人恍然大悟,看着她依偎在这个年轻人身边,虽然帽檐太低,看不大清她的容貌,但大家猜测她脸上一定是幸福的笑容,知道她说的是真的,纷纷指责她有事不玩,却偏偏拿这个开玩笑,然后逐渐散去。
那两个做出头鸟的青年望了眼四周离去的人群,又看了看这对厚颜无耻的情侣,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敢出声,灰溜溜地走了。
苏楠看着那两个人离开的背影,掩嘴娇笑,如一枝独孤寒梅在雪中傲然绽放。
萧云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这妖精女人还真是百变,时而成熟妩媚,时而蛮不讲理,时而体贴温柔,时而花招百出,也不知道哪个才是她的本性,但笑容远远不足以掩藏住她眉宇间的寂寞,这样的表情也只有在人烟稀少的此时此刻才会表露出来。
萧云禁不住心头一震,觉得这抹寂寞很熟悉,在哪见过。
忽而,他瞳孔紧缩,记起来了,是母亲。
苏楠将他这一刻的神情变化一丝不漏地捕获,虽然好奇,却没有追问。
“走吧。”萧云随着人潮,走向出口。
出站的人很多,苏楠走在他旁边,问道:“萧云,你买三张去兰州的火车票干什么?”
萧云轻声道:“送人。”
苏楠凝眉问道:“送给谁呀?”
萧云轻声道:“朋友。”
“哦。”苏楠应了声,指了指他身上的黑色小包,问道,“这包里怎么都是铅笔呀?”
萧云侧脸望了眼她,轻声道:“你怎么知道?”
苏楠掠过一丝抱歉的红润,轻声道:“早上起来,不小心翻到的。”
萧云轻声道:“哦。”
苏楠轻声道:“你要这么多铅笔干什么?”
萧云轻声道:“送人。”
苏楠凝眉问道:“送给谁呀?”
萧云轻声道:“朋友。”
苏楠抿抿嘴,这年轻人对她的态度还是那般若即若离,感觉自己那点城府在他面前顿时苍白幼稚起来,但她没有气馁,有求于人时,耐心会成几何增长的,嗓音似乎也会柔和许多,随口找了个话题,轻声道:“去兰州的火车票很贵吧?”
萧云迈步走着,轻声道:“不便宜。”
苏楠小手缠在身后,脚步轻灵,轻声道:“现在的物价都是这样,没有便宜的。”
萧云漫不经心问了句:“附近酒店的价格也贵吧?”
苏楠推推黑框眼镜,轻声道:“当然,贵得离谱,火车站人流量这么大,有些初来乍到的农民工人生地不熟的,只好先就近找个落脚点,那些黑心老板巴不得只提供一星级服务却按照五星级标准收费呢。”
萧云露出个玩味笑容,轻声道:“钱你付。”
苏楠莫名其妙,问道:“什么钱?”
萧云停下脚步,轻声道:“开房的钱,我买了火车票,身上没钱了,女朋友。”
那一刻,苏楠连杀人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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