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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今岁之春就要过去。
满山偏野的碧绿中,细碎繁杂的野花朵朵盛开,山坡上的草甸生机勃发。
十余匹马儿在山坡上悠闲地甩着尾巴,轻啃嫩草,偶尔也会发出一两声舒坦的响鼻。
离马儿们稍远些的地方,还有三只小羊羔在吃草。
马儿和羊羔都很悠闲,申叔与长子申丑却并膝坐在草堆上,四只眼睛死死盯着,不敢有一丝松懈。
十三岁的申丑长得并不丑,只是在丑时出生,才叫了这个名字。而实际上,我国古代繁体字中,丑陋的丑字书写为“醜”,和子丑寅卯的“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这本该是音同字不同的两个字。
比起世代居住的南阳郡来,凉州的冬季寒冷要长也要冷得多,不过已经快要入夏,正午的日头同样毒,父子俩头上都带着大斗笠防晒。
申叔下颚上的淤青还未消散,是昨日那匹大青马不知为何受惊离群狂奔,为追回它付出的代价。
损失一匹成年马,就得赔偿官府三十石粮,这个价格已经很低,但申叔仍然承受不起。
只是对南阳人来说,骑术不是那么容易就练成的,放牧月余下来,申叔才刚克服掉恐惧,能跨在最温顺的那匹母黄马背上,勒着缰绳缓行,仍只能算是初学者,打马狂奔实在还太勉强。
昨日申叔骑母黄马才追出去几步,就被无情地甩落在地,倒是儿子虽还小,却比他矫健些,不顾阻拦骑着母黄马去追,终于在十余里外寻到平静下来的大青马。只是回头已找不到归家的路。
对地道的南阳人来说,这安定郡的高平县实在也太大了些,周边居民又实在太少了些。
高平有多大?好吧,它是整个安定郡的一半以上。比整个河南郡都要大。
居民少到多少?如果不计躲藏在深山中的羌氐和盗匪流民。这么一个大县,官府特意比本郡其它县多设置了两亭。新到的南阳民加本地汉民,共才五亭百姓居住,不足五千户人家。
所以,高平县的拴马亭每个民屯周边。除了空旷还是空旷,视线中又大多数为模样相似的黄土坡,莫说孩子,就是成年人在这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上,迷路也是常事。
万幸同居甲屯的亭长肯伸援手,知晓情况后亲自带着十几名善骑的屯民出去寻找,到天尽墨时。才将孩儿和两匹马领回家。
比起熟悉的南阳,新的家园粗犷、险恶,让申叔一家很不适应。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问题虽然很多。申叔却不可能再带着家人跋涉上千里已回一无所有的南阳去。
不为别的,自家放牧的马匹只要不出问题,每月每匹马官府给粟半斗,而且是货真价实不掺沙土粗糠的,合计下来这不比老家产粮少,足让人心花怒放。
更别说,还有划分到的二十亩地,今岁虽错过农时荒芜掉,却是一大家子日后的指望。
除分配田地外,这边的官府还赠给新到的每户人家一头羊羔,反正牧马时能顺道着放羊,申叔一狠心,又拿出变卖老家房屋所得的钱财,寻本地西凉百姓多换了两只。
有自家名下的二十亩地,有三只羊羔,有替官府牧马所得,即便只能先居住在被人舍弃的破房子里,申叔也一点不想回去。
西凉很好,唯怕马儿跑,今日父子俩个就坐在旁死死盯紧着,不能再出现昨日的危险情况。
伯夷或周王室子孙申吕,被周王封于申,就在南阳。春秋初,申国被楚文王所灭,其后子孙以国为氏,称申姓。南阳是申氏起源地之一,申家也是大族,不过和之前的邓季家一样,家族大亦免不得有贫户。
申叔家也是这样的贫农,他们夫妻已有五个孩儿,七口人却只得五六亩地,每年要再向富户租种十余亩地才能勉强挣个半饱,邓季在南阳蛊惑百姓北上时,他家世清白,早前一直犹豫难定,直到司州兵要离开时,才咬牙狠心跟着走,却已是最后一批,随队艰苦跋涉赶到西凉地头时已经晚了,分得田地却错过了春播。
还好,新到西凉的南阳民,邓季已不再强行往每户家中塞老人,对没能赶上春播的,官府亦有用处:去岁纳入的安定、武威两郡,所得马腾旧部加羌氐部落虏获的大批马匹牛羊,正缺人看管放牧。
错过春耕,申叔也轻易寻到了养活一家七口的差事,只是马儿实在精贵,之前又没驯养过,很让他担惊受怕。
待明岁有土地伺弄,这牧马的差事就再不接了。
瞪着马儿们看到眼酸也不转头,今日运气却好,未出任何意外,待到日头偏西,结束放牧,申叔将两个木筐安到匹劣马背上,三头羊羔抱进木筐中去,自己牵着大青马走在前,由申丑骑母黄马在后压阵,一起吆喝收拢马群向家归去。
申叔家如今的居住点是山脊下的一个大村寨,原本的主人不知是遭了兵祸还是逃亡,整个村子全早都不见人影,留下许多破败的房屋,如今安置着九十余户南阳来的人家,加上几里外山坳中的三四十户西凉民,就是拴马亭甲屯现有的全数居民。
按司州惯例,甲屯为亭所所在,许多五十户,留下的空缺是给将来安置本地的卒兵们的。
“申兄幸苦!”
待申叔父子引着马群靠近寨门,本屯屯长王谷斜靠着株酸枣树,打了声招呼。
虽认识还不足两月,对方却已帮了不少忙,申叔早已没了生疏感,笑着应过,申丑也下了马,过来见晚辈礼:“阿叔在此歇凉?”
王谷笑着摇头,对申叔道:“今日有事,亭长令各户主戌时三刻往碾场相聚,归家且唤阿嫂早些造饭!”
不知详细,第一次听到要聚会,申叔吃了一吓,按惯例惊问:“可是要征役?”
王谷忙摆手:“不相干,不相干!邓公治下无徭役,岂有假焉?”
再问他,王谷亦不知晓何事,只催他父子速归家吃饭。
将马群赶入家门前马厩中,羊羔抱入屋内,申丑自溜去逗弟妹玩儿,申叔连声催着妻子做饭。
晚饭只得一菜一汤,并且没有油腥,不过量够足,让五个孩儿都能吃饱,一家人已很满意。
不过申叔今日没胃口,胡乱垫吧几口,便放下碗筷,起身出门去碾场。
约定的时间还远远没到,碾场上却已聚起许多人来,居住在几里地外山坳中的本地西凉人也有人到了。
申叔很快混入其中,参与人们之间的相互打探,但没有人知晓真正答案。
天色越来越暗,直至全黑,有人点起火把、火堆照明。
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又一起猜疑一阵子,才见屯长陪着亭长施施然行来,却不见游缴、三老。
黑暗中分开人群,屯长先跳到石碾上,叫人把火把打过来,先按户头点完名,才换亭长颜伯跳上去:“今日聚诸位于此,只为告知,五日后各户需出劳力,往丁屯外开窑制砖!”
亭长是官,申叔更听王谷说过,自家这位亭长乃天子近卫出身,随过董卓,选入司州卒兵后干的又是斥候,乃是位豪杰人物。
只是未闻言及钱粮给付,便是这般人物也要被质疑的了,全场安静一会,颜伯还未有它语接上,便有人壮着胆大声道:“邓使君治下不征徭役,官府欲用民夫,需雇请!今如何又征?”
“此非徭役,然亦无钱粮!”颜伯之前停顿,等的就是反驳声,有质疑才能让民众迅速掌握各种法规,这是县令下达的任务。他满意地解释道:“本郡少石,郡守令各县亭自制土砖,以建民屯坞堡!需知凉州地广民稀,又经乱得久,深山中不缺贼寇乱兵,卒兵尚不及尽剿,恐马贼、羌氐先趁乱祸害于民,坞堡需得速建!本亭制土砖、建坞堡,乃为诸位自家事也,为性命计较,各屯各户皆需出力,正好趁农闲速行事!”
迁徙来的民众一路上中早见过,听闻制砖是为自家修建那样的坞堡,俱都欢喜。
多数人已经没有意见,见之前那人插嘴颜伯都没有发怒,申叔忍不住开口问:“他等农闲,小民家尚需养马,劳力不足!”
颜伯果然不以为意:“你等替官府放牧之家,正好驱马往窑场驮砖!不堪用者亦勿再放牧,可留厩中,使家人幸苦些,打草喂食。”
“官府马匹,若有损伤,实无力偿还,小民万不敢使之驮砖!”
见申叔小翼模样,颜伯呵呵一笑,调头对屯长王谷道:“为使你等爱惜官家牲畜,若驮砖时有损伤,由屯中公仓赔偿,如何?”
王谷接上:“我等民屯新立,各家俱无余粮,尚无公仓!”
“无妨!可暂欠一年,来岁再还!”
两人几句议定,颜伯又大声道:“为助吾等早日建起坞堡,邓使君特自司州雇民来用,不日将至。建坞堡,司州民皆熟工,然雇请花费亦重,此由官府给付,无需诸位知恩回报,只求皆勿惜力!屯中当每日记各户之工,待坞堡立,若共议出工不足之户,不许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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