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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1月10日,王新命、萨孟武、何炳松等十位教授发表了《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宣言》。十教授宣言分为三个部分,即“没有了中国”、“一个总清算”、“我们怎么办”。
在“没有了中国”这部分中,作者们开宗明义地指出:“在文化的领域中,我们看不见中国了。”意思是说,中国五千年来所积淀形成的价值信仰和文化生态已经呈现整体性、根本性的坍塌与崩溃,中国人已经不是由自己的历史传统文化提供的精神世界和意义世界所维护调护涵育的中国人了。作者们认为“钻进古人的坟墓”的人(指复古派)和“抱着欧美传教士的脚”的人(指西化派)寻找中国文化出路的结果已然证明同样是失败的失望的,而且使中国人更苦闷更迷惘。因此中国之局势仍然是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但“中国在文化的领域中是消失了”,因为中国已经失去了自己在政治形态、社会组织和思想内容形式等方面的特征。所以,“从文化的领域去展望,现代世界里面固然已经没有了中国,中国的领土里面也几乎已经没有了中国人。”而要使中国人成为中国人,就必须从事“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必须用批评的态度、科学的方法,检阅过去的中国,把握现在的中国,建设将来的中国。”
在“一个总清算”这部分中,作者们对中国文化的历史行程和现实境况做了一个大体概观与评价,认为中国文化在汉代以后就因循守旧、停顿不前了。直到鸦片战争西方列强的巨舰大炮才使中国人觉醒,并先后出现了曾国藩、李鸿章的“洋务运动”,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运动”以及孙中山的“革命运动”。作者们认为,“洋务运动”纯粹是对西方的技艺模仿,“维新运动”纯粹是对西方的政治抄袭,都是“中体西用”理论的见解与实行,是对中国皮毛的、改良的方法。只有孙中山主张对中国进行彻底的改造,并在新文化运动之后新觉醒的中国人的努力下取得政治改造的成功,使国家有机会进行政治经济方面的重建。但在文化建设上中国人却还是一片茫然无所举措。复古派的错误在于忽视了历史不能重演也不需要重演;西化派(含模仿英美派即自由主义派、模仿德意派即法西斯主义派、模仿苏俄派即社会主义派)的错误在于忽视了中国问题的特殊性。作者们还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已经成为各种主义思潮表演的舞台与拼杀的战场,而其背后却是都有国际文化侵略势力的魔手。
在“我们怎么办”这部分中,作者们提出了进行“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的五条原则和三个方法。五条原则中第一条是中国问题具有特殊性和时代性,因此文化建设应注意中国此时此地的需要;第二条是既反对复古也反对非古,主张对中国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第三条是以中国需要为标准来吸收借鉴西方文化,但反对盲从的全盘西化;第四条是中国人应有急迫感和创造力,以便迎头赶上西方文化并为世界文化做出贡献;第五条是进行“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的目的并不是要放弃大同理想,而是先建设和整合中国以便更好地促进世界大同理想的实现。五条原则可以概括为:“中国是既要有自我的认识,也要有世界的眼光;既要有不闭关自守的度量,也要有不盲目模仿的决心。”进一步说,就是“不守旧,不盲从”。不守旧就是反对全盘复古,不盲从就是反对全盘西化。根据这些原则,进行“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应采取“批评的态度,科学的方法”,即“检讨过去,把握现在,创造将来”来进行。
作者们在宣言的结尾表示,只有根据这些原则和方法,才能“使中国在文化的领域中能恢复过去的光荣,重新站着重要的位置,成为促进世界大同的一支最劲最强的生力军。”
十教授的《宣言》发表后,引发了学术界持续一年多关于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的文化争论。许多人提出了不同意见,对《宣言》的一些见解进行批评和质疑。
3月21日,胡适作《试评所谓“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一文,对十位教授发表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提出批评,全文如下:
新年里,萨孟武、何炳松先生等十位教授发表的一个《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在这两个月里,很引起了国内人士的注意。我细读这篇宣言,颇感觉失望,现在把我的一点愚见写出来,请萨、何诸先生指教,并请国内留意这问题的朋友们指教。
十教授在他们的宣言里,曾表示他们不满意于“洋务”“维新”时期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见解。这是很可惊异的!因为他们的“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正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最新式的化装出现。说话是全变了,精神还是那位《劝学篇》的作者的精神。“根据中国本位”,不正是“中学为体”吗?“采取批评态度,吸收其所当吸收”,不正是“西学为用”吗?
我们在今日必须明白“维新”时代的领袖人物也不完全是盲目的抄袭,他们也正是要一种“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他们很不迟疑的“检讨过去”,指出八股,小脚,鸦片等等为“可诅咒的不良制度”;同时他们也指出孔教,三纲,五常等等为“可赞美的良好制度,伟大思想”。他们苦心苦口的提倡“维新”,也正如萨、何诸先生们的理想,要“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
他们的失败是萨、何诸先生们在今日所应该引为鉴戒的。他们的失败只是因为他们的主张里含的保守的成分多过破坏的成分,只是因为他们太舍不得那个他们心所欲而口不能言的“中国本位”。他们舍不得那个“中国本位”,所以他们的维新政纲到后来失败了。到了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帝制推翻了,当年维新家所梦想的改革自然在那大变动的潮流里成功了。辛亥的革命是戊戌维新家所不敢要求的,因为推翻帝制,建立民主,岂不要毁了那个“中国本位”了吗?然而在辛亥大革命之后,“中国本位”依然存在,于是不久大家又都安之若固有之了!
辛亥以来,二十多年了,中国经过五四时代的大震动,又经过民国十五六年国共合作的民国革命的大震动。每一次大震动,老成持重的人们,都疾首蹙额,悲叹那个“中国本位”有陨灭的危险。尤其是民十五六的革命,其中含有世界最激烈的社会革命思潮,所以社会政治制度受的震撼也最厉害。那激烈震荡在一刹那间过去了,虽然到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痕,始终没有打破那个“中国本位”。然而老成持重的人们却至今日还不曾搁下他们悲天悯人的远虑。何键、陈济堂、戴传贤诸公的复古心肠当然是要维持那个“中国本位”,萨孟武、何炳松诸公的文化建设宣言也只是要维护那个“中国本位”。何键、陈济堂诸公也不是盲目的全盘复古,他们购买飞机枪炮,当然也会挑选一九三五的最新模特儿;不过他们要用二千五百年前的圣经贤传来教人做人罢了。这种精神,也是萨、何十教授所提倡的“存其所当存,吸收其所当吸收”。
我们不能不指出,十教授口口声声舍不得那个“中国本位”,他们笔下尽管宣言“不守旧”,其实还是他们的保守心理在那里作怪。他们的宣言也正是今日一般反动空气的一种时髦的表现。时髦的人当然不肯老老实实的主张复古,所以他们的保守心理都托庇于折衷调和的烟幕弹之下。对于固有文化,他们主张“去其渣滓,存其精英”;对于世界新文化,他们主张“取长舍短,择善而从”:这都是最时髦的折衷论调。陈济堂、何键诸公又何尝不可以全盘采用十教授的宣言来做他们的烟幕弹?他们并不主张八股、小脚,他们也不反对工业建设,所以他们的新政建设也正是“取长舍短,择善而从”;而他们的读经祀孔也正可以挂起“去其渣滓,存其精英”的金字招牌!十教授的宣言,无一句不可以用来替何键、陈济堂诸公作有力的辩护的。何也?何、陈诸公的中心理论也正是要应付“中国此时此地的需要”,建立一个中国本位的文化。
萨、何十教授的根本错误在于不认识文化变动的性质。文化变动有这些最普遍的现象:第一,文化本身是保守的。凡一种文化既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自然有他的绝大保守性,对内能抵抗新奇风气的起来,对外能抵抗新奇方式的侵入。这是一切文化所公有的惰性,是不用人力去培养保护的。
第二,凡两种不同文化接触时,比较观摩的力量可以催陷某种文化的某方面的保守性与抵抗力的一部分。其被催陷的多少,其抵抗力的强弱都和那一个方面的自身适用价值成比例:最不适用的,抵抗力最弱,被淘汰也最快,被催陷的成分也最多。如钟表的替代铜壶滴漏,如枪炮的替代弓箭刀矛,是最明显的例。如泰西历法,之替代中国与回回历法,是经过一个时期的抵抗争斗而终于实现的。如饮食衣服,在材料方面虽不无变化,而基本方式则因本国所有也可以适用,所以至今没有重大的变化:吃饭的,决不能都改吃“番菜”,用筷子的,决不能全改用刀叉。
第三,在这个优胜劣败的文化变动的历程之中,没有一种完全可靠的标准可以用来指导整个文化的各方面的选择去取。十教授所梦想的“科学方法”,在这种巨大的文化变动上,完全无所施其技。至多不过是某一部分的主观成见而美其名为“科学方法”而已。例如妇女放脚剪发,大家在今日应该公认为合理的事。但我们不能滥用权力,武断的提出标准来说:妇女解放,只许到放脚剪发为止,更不得烫发,不得短袖,不得穿丝袜,不得跳舞,不得涂脂抹粉。政府当然可以用税则禁止外国奢侈品和化装品的大量输入,但政府无论如何圣明,终是不配做文化的裁判官的,因为文化的淘汰选择是没有“科学方法”能做标准的。
第四,文化各方面的激烈变动,终有一个大限度,就是终不能根本扫灭那固有文化的根本保守性。这就是古今来无数老成持重的人们所恐怕要陨灭的“中国本位”。这个本国本位就是在某中固有环境与历史之下所造成的上习惯;简单说来,就是那无数无数的人民。那才是文化的“本位”。那个本位是没有毁灭的危险的。物质生活无论如何骤变,思想学术无论如何改观,政治制度无论如何翻造,日本人还是日本人,中国人还是中国人。试看今日中国女子,脚是放了,发是剪了,体格是充分发育了,曲线美显露了,但她无论如何摩登化,总还是一个中国女人,和世界任何国的女人都绝不相同。一个彻底摩登化的都市女人尚且如此,何况那无数无数仅仅感受文化变动的些微震荡的整个民族呢?所以“中国本位”,是不必劳十教授焦虑的。
戊戌的维新,辛亥的革命,五四时期的潮流,民十五六的革命,都不曾动摇那个攀不倒的中国本位。在今日有先见远识的领袖们,不应该焦虑那个中国本位的动摇,而应该焦虑那固有文化的惰性之太大。今日的大患并不在十教授所痛心的“中国政治形态,社会的组织,和思想内容与形式,已经失去它的特征”。我们的观察,恰恰和他们相反。中国今日最可令人焦虑的,是政治的形态,社会的组织,和思想的内容与形式,处处都保持中国旧有种种罪孽的特征,太多了,太深了,所以无论什么良法美意,到了中国都成了逾淮之橘,失去了原有的良法美意。政治的形态,从娘子关到五羊城,从东海之滨到峨眉山脚,何处不是中国旧有的把戏?社会的组织,从破败的农村,到簇新的政党组织,何处不具有“中国的特征”?思想的内容与形式,从读经祀孔,国术国医,到满街的性史,满墙的春药,满纸的洋八股,何处不是“中国的特征”?
我的愚见是这样的:中国的旧文化的惰性实在大的可怕,我们正可以不必替“中国本位”担忧。我们肯往前看的人们,应该虚心接受这个科学工艺的世界文化和它背后的精神文明,让那个世界文化和我们的老文化充分自由接触,自由切磋琢磨,借它的朝气锐气来打掉一点我们的老文化的惰性和暮气。将来文化大变动的结晶品,当然是一个中国本位的文化,那是毫无可疑的。如果我们的老文化里真有无价之宝,禁得起外来势力的洗涤冲击的,那一部分不可磨灭的文化将来自然会因这一番科学文化的淘洗而格外的发挥光大的。
总之,在这个我们还只仅仅接受了这个世界的一点皮毛的时候,侈谈“创造”固是大言不惭,而妄谈折衷也是适足为顽固势力添一种时髦的烟幕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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