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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凝命人去请道衍和书吏。

待人都到齐后,鲁子耕开始以自己的视角讲述二十年前所经历的事。

他与父亲走商时被匪徒劫掠,商队上下几十人只他还余一口气,被正在行军途中的符九丘救起,后来便安顿在幽州。

当时符九丘才十岁出头,第一次随军出征,因违规接触身份不明之人被罚了十个军棍,不过只是暂记,后来用他杀敌的功劳抵掉了,导致这一回论功行赏时没能晋升。

两人自此便有了交情。

符九丘所在大营驻扎在幽州附近,两人年纪相仿,偶尔会约着一起玩。

“当时战事频起,我们中间大约有几年没见过,后来听东硖石谷战败,但是在我听到这个消息约莫七八日后……”

子夜,幽州城,一个人影利落翻墙落入小院,发出一声闷响。

“谁?!”屋内一声低喝。

鲁子耕握着刀推门而出,借着窗子里透出的昏黄灯火,依稀看见墙根下躺着個人。

“是我。”那人发出微弱声音。

声音醇厚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已不似少年时那般清亮,但他还是立刻便认了出来,“孟盈?!”

鲁子耕立即将刀插在地上去扶人。

孟盈正是符九丘的字。

虽然鲁子耕满心疑问,但见到好友满身伤痕奄奄一息,顿时任何话都问不出了,急忙翻箱倒柜掏出所有外伤药为其包扎。

符九丘为了防止血液渗出留下痕迹,在衣服里面裹了一层又一层,待到伤口暴露,鲁子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左肩下皮肉绽开,深可见骨,因着长时间被包裹在厚厚的布里,有一部分已然腐烂泛白。

亏得这伤靠近肩膀,若是再偏两寸,伤到心肺,他必然不可能从东硖石谷来到这里。然而更可怖的是,他旧伤未治又叠新伤,白骨腐肉与血液混合,乍一看上去整个身躯破破烂烂没有一块好肉。

“我去请个医者来!”鲁子耕经常在外打猎,懂得处理一些外伤,但是符九丘伤的伤势明显危及性命,并非他那点手艺能医治。

符九丘一把拉住他,“别去,我露了行踪,有人要我死。”

鲁子耕迟疑道,“可是你的伤……”

符九丘道,“听天由命,抗的过去便活,抗不过去死便死了,反正我终归早就是个死人了。”

鲁子耕没有坚持,把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片刻,待冷却后,取了一块干净的布折起来递给他,“没有麻沸散,忍忍。”

“嗯。”符九丘将布塞进口中。

刮腐肉的过程很漫长,他额间发丝被汗水浸透,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鲁子耕把几瓶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眼看药粉迅速被鲜血浸湿淹没,不禁皱紧眉头。待到缠好伤口,给他喂了水,“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处理一下外面的痕迹,顺便给你做点饭。”

听他应了一声,鲁子耕起身出门,半夜打着灯笼仔细查看了墙内墙外,顺着巷子走了一段路,见并未留下什么血迹,才返回做饭。

自战乱以来,幽州城内能逃的都逃走了,只剩下一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地的普通百姓,鲁子耕家左邻右舍都已去外地避兵祸,这边有些动静也不妨事,只是他仍然不敢弄什么味道大的吃食,只用小炉子熬了一锅粥,毕竟大半夜做饭,万一被附近的人家闻到,解释不清。

符九丘受此重伤,又一路奔逃,早已疲惫不堪地睡去,然而当鲁子耕端着粥进屋时,他几乎是瞬间睁开眼,若不是理智迅速回笼,恐怕已经做出过度反应。

“喝点粥再睡。”鲁子耕坐在榻沿,将一勺温度适中的白粥送到他嘴边。

符九丘沉默吞咽。

吃完一碗粥,他道,“我以为你这个时间不在家。”

四月中旬万物复苏,此时动物经过一个冬天的消耗,纷纷出来觅食,虽然收获质量一般,但过程还算轻松。他们相识之初,鲁子耕因年纪小力气不足,也没什么经验,所以每年都不会错过在山外围春猎。

符九丘以为他不在家,这才过来暂避。

鲁子耕笑道,“忒小瞧人了!我们数年未见,你都统领大军了,我难道还跟一群人在山外围抢落单的小野鸡吗?如今我长了力气,每年秋狩收获不错,颇存了些家资,正打量在城外买个小庄子种地呢。”

符九丘低声哼笑,“是我失敬了,鲁大户。”

说罢,两人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对方。符九丘本就身量高,原来是少年劲瘦,如今身量长成,越发高大结实,再加之十多岁就上战场,又年纪轻轻便成为先锋将军,即便此刻狼狈不堪也丝毫不减杀伐之气。而鲁子耕早些年又瘦又矮,这些年光长个子不长肉,瘦瘦条条大高个,着实看不出有多大力气,但气质沉稳内敛,看着便十分可靠的模样。

两人相视笑起来,因怕惊扰旁人,只能压抑住声音,面上却是说不出的开怀。

即使相见是这种情形亦是幸事,毕竟符九丘身为先锋军,一直都是刀口舔血,不知道哪一场仗便战死了,当年一别,他们都以为不会再有相见的一日了。

鲁子耕问,“我听说东硖石谷的事了,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幽州城?”

符九丘缓缓敛去面上笑意,一双眼眸覆上霜雪般冷凝,“军中出了奸细,不,不止奸细。”

想到那帮怯战的懦夫,符九丘便是一阵血气上涌,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日会马革裹尸,没有人不怕死,但若死得其所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他是凭着这股血性把自己当做无情无痛的兵刃冲在最前头,却不曾想有一天竟“死”的如此憋屈。

“阿牛,明日我便会离开。”符九丘道。

“伱这样出去就是找死,又何必浪费我几瓶上好的金疮药?!”鲁子耕压低声音怒道,“还有,不要叫我阿牛!”

鲁子耕本名鲁阿牛,符九丘为其取“子耕”为字,自此之后鲁阿牛就再也不愿意别人叫他阿牛了。

“你信命吗?”鲁子耕问。

符九丘摇头。

鲁子耕噎了一下,执拗地盯着他,“你说信。”

符九丘见这头牛又要犯倔,只得道,“信。”

“幽州大乱,城外大片的田庄废弃,要价很低,我原本今日跟中人约好出城看庄子,那庄子很远,少不了要在那边留宿,谁知早上忽然腹痛,只得与中人推说改日再看,没想到晚上你就来了,你说巧不巧?”

符九丘看着他面色肃然,假做惊讶应和,“竟有此事!”

“你也觉得玄乎吧!我们命里注定要救对方一命!你不要坏了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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