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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何为道?老子有言,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谓之道。何为器?器,皿也,在这里是一切器物的统称。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看不见,摸不到,一个看的见,摸的到。若以今ri此事而论,二人的分歧便在于,吕道长的道,并非方道士的理。

再简单点儿说。吕道长的做事原则是:思而后行。方道士的做人原则是:干了再说。同样是学武功,先明其理,后行其事,岂不很好?同样是武功,先练来看,不懂再说,不也很好?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不服谁。吕道长认为,拳理乃是前人的心血的结晶,又是自身多年习武的体悟,习之事半功倍,当为首选。方道士认为,不管它是甚么,反正自个儿也不爱听,说了也白说,这是瞎耽误功夫儿。谁对?谁错?确也不好说,二人同有道,各有各的理儿,你认为如何?

没奈何,吕道长说不过他,最后只得拿出杀手锏,才将振振有辞方道士制服了。还是那一招儿,吕道长言道,你若不听拳理,我便不教拳法。就是那一招儿,方道士无可奈何,这摆明是师父欺负徒弟,老的欺负小的,脸也不要了。自个儿是想学,教不教在他,没办法,听罢!

再讲,又听。

讲着讲着,吕道长也没招儿了。

没奈何,听不听不由他,听得进听不进只得由他。

听进去了么?一看便知道——

耳朵如同长满茧,两眼翻作鱼肚白。目为心之使,耳为心之司,方道士来了一招儿如封似闭,全然不与吕道长有半点儿交流。

一个眼睁睁浪费唾沫,一个傻乎乎杵在那里,这,究竟是在干什么?教过徒弟不少,从没有过一个令人如此劳心劳神!这是一个什么人?怎么会有这种事?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吕长廉暗诵一声无上天尊,又将这几个想过千百遍的问题抛给了神。

无上天尊依然无言。

明白了。

不说话的意思就是爱咋咋地,自个儿看着办,气死你那是你的事,打死他我也不管。吕道长不再说话,仰天,闭目,苦思。顺天之时,随地之xing,因人之心,自然而然为道,无为而治为道,不若任他去,造化由一心?可是,可是,自己是师长,怎可由他胡为乱为,坐视不理?然而,然而,若是如此与他相处下去,早晚有一天,得给他气死!不若,不若,这便一掌劈死了他……

无上天尊——

吕道长再次暗诵,及时将那有悖人xing的念头扼杀于心底,开口道:“你几人自行练功,方殷,你随为师习那……”

玉清三十六掌!成了!方道士霎时魂灵归窍,暗自得意。如何?略施小计,便将吕老道哄得团团乱转,瞧自个儿装得多像,一如听书入了迷!如何?说不听,便不听,谁也奈何不了自己!武功,本事,这就要学到手了!

如何?不如何。方道士不知道,自家生死只在别人一念之间。方道士不晓得,就在方才,天才险些飞回天上,英雄也差一点儿落得半路夭折的下场!不知也好,不提也罢,一场惨案终究没有发生,美好的结局使人庆幸。少时二人相对而立,一传功,一学艺,眼看师徒皆大欢喜。

“且慢。”

方道士摇了摇头,微笑道:“要说拳脚功夫,我还是会一些的,哈哈看好,这便练给你瞧瞧!”说罢拉开架式,虎虎生风,嘿嘿哈哈打了一套拳。拳法共有四式,分别是:换手冲天炮,黑虎掏心,金鸡du li,以及猴子偷桃。

“如何?”方道士练毕,俨然收式。

吕道长呆了一会儿,道:“这拳,是谁人教给你的?”

方殷笑叹一声,神秘低语:“是一个高人,你不认识。”

吕长廉又呆了一会儿,叹道:“就是那个送你来的,姓薛的人罢?”

“咦?我和你过你么?你怎知道是他?”方道士又惊又奇。

吕长廉叹了口气,一时无语。何以得知?来时已知。若不是他,上清怎会多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子?若不是他,为师又何以立在这里看你丢人现眼?若不是他,我与你也结不成这一段不明不白的,道缘。

“我这拳法怎样?很威风,很历害罢?”方道士连连追问。

吕道长呆了好一会儿,含糊道:“尚可。”为何这般说?说假话对不起自己的一颗良心,说真话对不住别人的一腔热忱。只能这般说。

“尚可?那就是一般般了,不会罢!老薛的本事我可是见过的,那家伙可是真有一手儿,当年……”方道士是个眼光很高的人,向来不轻易夸赞别人,而得到方道士认可的人,那必须是英雄好汉一流的人。方道士闻言大为不满,忿忿开口便要给无知的人一个明白。

“不必多言,你且随为师学那玉清三十六掌,第一式——开门见山。”吕道长摆摆手,打断了刚刚开始的一番长篇大论。没眼力!甚么开门见山?你这叫有眼不识泰山!算了,不给他说了,让他糊涂下去罢。方道士暗叹一声,收回了要说的话。

开门见山。

“两足左右分开,成骑马式,两拳紧握各置腰际,目视前方,右拳向前猛力击出,拳与肩平,掌心向下,反之出左拳……这般,如这般,看好了么?”吕长廉言传身教,虚击数拳之后问道。

“哪里有门了?”方道士一脸困惑。吕长廉微微一笑:“门乃是门户之意,所谓开门,是喻你出手进击。”方殷恍然点头:“是这样,那山,又怎么个见法儿?”吕道长拢指成拳,肃然道:“这,便是山!见山,是指一往无前,刚猛决烈的拳意。”

“净整那虚了巴唧的玩意儿,不就是上去——给他一拳么?”方道士摇头笑笑,不屑一顾的样子。给他一拳?给谁一拳?吕道长瞥过一眼,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这个人,也懒得说了,先让他练着罢。好了,天才大英雄开始正式学习武功了,开门见山,给他一拳,冲!方道士领命上前,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

“等等,不对!”

方道士身形一收,皱着眉头比划道:“不是那玉清三十六掌么?怎又打起拳来了?你看,这是拳,这是掌,你这准是教错了!”吕长廉略觉焦躁,板起脸叱道:“拢为拳,展为掌,二者本是同根而生,自可互化!莫再讲,快快练习!”那怎成?拳就是拳,掌就是掌,不明不白的武功方道士是不会学的,当下便叫了真儿,一意要他给个明白。

“拳掌各有其用,掌法之中含有拳法,拳法之中亦有掌法,为师一时与你说不明白,你ri后自知。”吕长廉颇为不耐。方殷想了想,挠头道:“这事儿有些个奇怪,说说说说,你再说说!”吕道长叹了口气,道:“这道理便在为师所讲拳理之中,方才你不听,现下又来问,哎!也罢!”

手握而成拳,大小如心,正所谓拳拳之心,力量蓄积之时须紧紧握住,击出才有力道。拳出如钝锋,拳落如重锤,刚猛复凌厉,百折而不屈;手展而为掌,掌为包容,掌控之意,出掌要有包容天下的气势。掌心若盾,掌缘若刀,进可攻,退可守。二者相辅相成,习之不必拘泥于一方。至于拳掌与内力相合之处,或挟裹之,或吞吐之,其种种妙用不一而足,明白了么?

明白了。

方道士明白了,点头表示认可,随后再次摆好姿式,攥拳练功,嘿嘿嘿,嗬嗬嗬,开门连连给拳,打出几座大山!

“好了,学下一招儿罢。”方道士笑着收手,对自个儿的表现很满意。吕道长不满意,看起来非常不满意,拉着长脸大声训斥:“接着练!为师不叫你停,你便不要停,不可再自作主张!”方道士闻言也不高兴了,同样拉下了脸:“我这不是练得挺好么!干嘛再练?哼,不学这个了,这个太容易!”

“绵软无力,虚有其表!不成,再练!”吕道长不依不饶。

“不练不练,就不练!我已经学会了!”方道士实话实说。

“力从何处发?拳又至何处?如何起之?何时而收?”吕道长连连发问。

“力从拳头起,拳从胳膊收,起时为起,收时为收。”方道士有问必答。

“废话!不懂装懂,莫要胡言乱语,再练!”吕道长探手入怀。

“少来!说不练就不练,要学学下一招儿!”方道士抬头望天。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知道么?”吕道长冷冷道。

“甚么乱七八糟?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知道!”方道士忿忿道。

“这,是什么,你总该知道罢?”吕道长缓缓道。

“少吓唬人了!拿着把破尺子!”方道士重重道。

“练不练?”吕道长yin**。

“练就练!”方道士悻悻道。

于是乎,方道士含愤忍辱,被迫再练。嘿嘿嘿,嗬嗬嗬,开你个破门,见你个破山,给了你一拳,再给你一拳!一肚子火儿,满腹辛酸,天才明明一学就会,英雄偏偏本领难展,可气可恨长脸老道,打来打去开门见山!

吕道长默默立了一会儿,勉强压下心头怒火,上前持尺指点道:“出拳须借厚土之力,行于腿脚,经腰过背达于手臂,去时猛而不可竭,回时沉稳留余力。如此,如此,落处肩臂稍作停顿,体会周身发力之法,这般这般,收时力道蓄而不定,感悟动静相谐之理……”方殷左右连环,虎虎生风虚击半晌,喘道:“可,可以了罢?”吕长廉喝道:“不要停手!有形无意,有威无势,此式犹不足!你要设想前方有那对敌之人,怒而击之!”

眼前空荡荡,一人怎对敌?方道士一边出拳,一边张大嘴巴,茫然道:“哪儿有敌人?我怎看不见?再说这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又往哪里……”吕道长沉声喝道:“可有人,百般欺凌于你?可有人,时常羞辱于你?便是他!以你怒火,回击!”

一怔之间,心中已恍然。

旋即面前蓦然浮现出一张长脸,其大如斗,须发可辨,眉眼宛然——

就是他!

无恶不作吕老道,恨人不死吕老道,报仇雪恨!给他一拳!

方道士怒了,猛出重拳连连痛殴!

先来个乌眼儿青!再来个门鼻儿酸!接着打落满嘴牙,最后打爆一个头!

“很好,便是如此。”吕道长颔首微笑,心说道孺子可教。

快了,他快死了!片刻那人已被揍得没了人形儿,奄奄一息!方道士犹自怒气难消,奋力挥拳猛击——

抽他的皮!剥他的筋!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天下恶人何其多,打死一个算一个!世态炎凉皆看破,哪有不平哪有我!见他咬牙切齿,势若疯虎一般,吕道长不由暗暗奇怪,心道这拳是力道够足,却不知又是谁人,与他结下如此刻骨的仇恨?又看片刻,开口叹道:“方殷,你这拳威势有了,却太过散乱,须知此式拳走直线,落处集于一点方可,方殷?方殷?方……”

方殷没有听见。方道士已入天人合一,浑然忘我的高深境界!眼前已化作搏命的战场,那老妖道死而复生,正与天才的英雄少年苦苦厮杀,斗得你死我活!忽而腥风血雨大作,妖人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驴头人身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利齿咬了过来!不好,不妙,打他!踢他!再不成,反咬他!杀杀杀,啊啊啊——

疯了!

吕道长愕然。

爱徒满脸通红,额上见汗,闭上两眼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如若疯癫!看这情况,颇似练武岔了内息,继而走火入魔的症状。奇哉,怪哉!他尚未习内功,如何能有内力?难不成是脑子?受了强烈刺激……

吕道长抬臂,落尺,于脑门儿上轻敲一记——

醒来。

方道士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抱着头茫然四顾:“甚么?”甚么?甚么甚么!吕道长收回戒尺,严肃道:“方才你走火入魔,若不是为师打醒你,现下你已经脉寸断,吐血而亡!”方殷闻言一怔,旋即怒道:“放狗屁!你才走火入魔!敢打我,哼!你这是想——”

话没说完,肩背之上啪的又是一记,吕长廉怒目相对:“你说什么!”方殷惨叫一声,恨恨瞪过去:“你又打人!”吕道长冷冷一笑,道:“如何?”

旋即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扭过头去,不再说一句话。

“如何?不如何!只恨刚刚没将这老妖道打死!这不?装了几天,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可恶的驴长脸,又无缘无故打人!好,好,好,这笔账,老子记下了!”方道士暗道。如何?没奈何。这尺早就想出,一直强忍未出,又怎样?记吃不记打,口出污言秽语,好一个屡教不改的小子!罢,罢,罢,当出手,打的便是他!吕道长心道。

如何?无可奈何。四目交投之际,眼神电光石火般擦过,几ri来师徒二千辛万苦培养起来的一丝感情基础,刹那间轰然崩塌!方道士赌气不练了,yin着脸闷声不响走开,坐到石凳上肚里暗骂。吕道长叹口气,转过身走到一旁,去指点另外几个徒弟。

无话可说。

一ri亦无话。无jing打采坐到午时,方道士跑回屋里睡大觉,睡了醒,醒了睡,直到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也没有再出来练功。吕道长也不管他,徒弟并不只他一个,要cao心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多到一ri里脸上yin云密布,多到几个小道暗中悚然。

这一天下来,大家心情都不是很好,直到饭时也不好。至于因为心情不好,有人一气之下吃得撑了,有人清汤寡水儿吃了几口,无需细表。及至饭后议事,有人仗义执言,批评老道胡乱打人,有人不给面子,劝说老大别太过分,莫衷一是,不必详陈。

白昼尽处,黑夜降至。

天道循环,不以物之好恶,昼夜交替,不因人之悲喜。夜来了,黑暗笼罩大地,万物复归沉寂;夜来了,点点灯火燃起,照见几处阑珊;夜来了,老道盘坐榻上,悒悒不乐;夜来了,小道拥被枕寒,沉沉睡去。

是夜北风起,肆虐天与地。寒风呼号,吹得窗棂簌簌鸣颤,吹得窗纸猎猎作响,共奏出天地间苍凉的乐声;北风怒啸,送来铅般颜se的云朵,合于墨般沉重的夜se,掩住了满天星辰与那,一轮明月。

悲欢离合,yin晴圆缺,一如四季,风霜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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