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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交投,方道士吓一大跳,噌地坐了起来:“你,你哪儿冒出来的?”刚问完又后悔了,心道这不废话么?人家自然是这里的主人,这不回来了?没准儿早回来了,也不知立这里看自个儿多久了!一时间有些尴尬,又讪笑道:“我见这里没人,进来看看,呵呵,我可没偷东西!”刚说完又后悔了,没拿就没拿,说出来干嘛?这么一说,倒显得自个儿心虚了!心念转过,忙不迭又加上一句:“想都没想过!”
那人一直默不作声,只是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方老大清咳一声,正se道:“我叫作方殷,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那人微笑颔首。方殷挠了挠头,报之一笑:“这位大哥瞧着眼生的很,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那人笑而不语。方道士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不由皱起眉头:“喂!你这人真不懂礼貌,怎么问你不说话的!”
那人只是笑。
方道士大怒,瞪眼叫道:“你是哑的么?敢瞧不起人,小心我,我,哼!”那人无动于衷,仍在那里微笑,却让人感觉心里发毛了。方老大打个哈哈,笑道:“爱说不说,我可是要接着睡觉了,你去别处玩儿罢!”说罢打个哈欠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半晌,猛然睁开眼睛大吼道:“老子受不了了!老大,你说句话罢,我,我求求你了!”那人终于不再笑了,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走开了。
果然是个哑巴!
窗外还是蓝天白云,远处小鸟叫得正欢,那人来了,又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让人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笑容宛在眼前,还有那双眉下两个弯弯的月牙……
不想,不想,他竟然是一个哑巴!
便是个哑巴,也是个漂亮的哑巴!方老大平生阅人无数,现在回想起来,却好似从未见过如此jing彩的人物!怎生见得?满头乌发纹丝不乱,一支淡黄木簪,齐齐整整束起长发,额头饱满光洁,双眉挺秀修长,面se白而润泽,鼻挺唇角飞扬。青衣大袖,一尘不染,画中人物多见如此,神仙之流也就这样,这,这岂不是一个——
老帅哥么?
方道士一跃而起,连忙去找镜子,想要将拿他和自个儿比较一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看,同样是帅哥,大小分出来了,高低还是要比一比的。如方老大这般自命不凡的人物,当然是不肯就此服输的,偏你生的好?老子也不差!
可惜没有镜子。
罢了,罢了,大小帅哥,算是打了个平手儿罢!
还好没有镜子,万幸!万幸!如果有一面,此刻也碎得不能再碎了。
佛曰外表仪容皆幻相,红粉骷髅臭皮囊,可见世人耽于表相,枉生烦恼。当然那是佛说的,你我凡夫俗子领悟不到其中真义,还是尽量往好处长,长好了也没坏处。再说了,方老大现下的身份是个道士,将来是要既当英雄,又当神仙的,属于仙道中人,整个仙风道骨不也挺好?
不服是不服,不认是不认,还是有一样儿,连方老大也是自愧不如的。是那两个弯弯的月亮,是那挥之不去的目光——<水般清亮,似乎就要流进你的心里,如风般和煦,让人沐浴其中温暖舒畅。仿佛这山这水这天地间的灵气,都融化在一双眼睛里面,既有孩童的纯真清澈,又有老人的淡泊苍桑。
看不透,看不破,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道人,道袍木簪,就是他的身份。但他是谁?他又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猜他许是四十多岁,额头面颊波澜不起,样子看着三十许人,奈何眼角岁月留痕。他的年纪,他的来历,和他的眼睛一样,都是一个谜。难道说那屋那药是仙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抑或是山中树jing花妖化作人形,千年修炼只为飞升?
神仙!妖怪!我来了!方道士大喊大叫冲出房门——
那人就在不远处,正自低着头,拿着斧子一下一下劈木柴。
这木柴劈得那叫一个潇洒,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完全是一派高人风范。
高人,高人,你在做甚么?这是没话儿找话儿了,高人只是一笑,坐那里接着劈柴。方老大沉吟半晌,轻声细语道:“高人,我,我迷路了!从你这儿住一宿,你看成不?”高人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方道士见状大失所望,悻悻道:“小气鬼!哼,有甚么了不起?我走了!不用送!”说罢扭头就走,大步离去。
“回来!天晚了,你还是住下吧。”那人大声喊道。
可惜,心里这般想的他,没人挽留方老大。他是一个哑巴,又怎么会开口喊叫?哎!可怜的人,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不会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你瞧他多可怜啊!呆会儿天黑了,来了狮子老虎怎么办?他一个人当然对付不了,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自个儿是个好心人,还得回去保护他。
方道士瞬间又为自己找到理由,一脸慈悲状返了回来,低声下气道:“就住一晚上,一晚上!你放心,我不抢你那张床,我睡那间,那间柴房就成,反正我也……”正自喋喋不休,那人忽然停下手中活计,伸臂指了指。
起身走开。
甚么?劈柴?哈哈,劈柴!方道士霎时心领神会地抄起斧头——
天下没有白吃的干饭,你要睡别人屋子,就得替人家干活儿,公平又合理,成了成了,有地儿睡了!劈个柴,小意思,这事儿难不住方老大!想当初王老三在城里卖柴,人家不是嫌粗就是嫌长,都是自个儿帮着劈的,劈一捆给两文钱,能换两个馒头,或是一个肉包……
方道士坐在凳上劈柴,认真又卖力。横劈竖劈,左劈右劈,木柴再坚硬,比不过柴刀锋利。要说这把刀真个好使,明天进山带在身上,见了野猪老虎给它来这么一下,哼哼!然后剥皮割肉,生一堆火,洒上盐巴再那么一烧,哼哼,吃它个够,香死个人!只是这般想想,口水都流下来了……
咦?怎么劈来劈去,心里光想着吃?哎,那还用说么!肚子饿了,不想着吃又想甚么?太阳快要落山了,那边的斋饭今儿是吃不上……
你听,你听!钟响了,钟响了!开饭了!
那人踱了过来,低头看看木柴,意甚嘉许。方道士咽口唾沫,可怜巴巴道:“好心人,赏口饭吃罢?”方老大拿出绝技,小叫花重出江湖,这一声叫得催人泪下,悲惨万分,配上渴望又纯真的眼神,任谁也是禁受不住,便是石头人也得动容!那人温和一笑,伸出手指,点向一处。
柴房?
兼伙房。
不错,那里有米有面有锅有碗,吃的是不缺,这是要自个儿去做饭了。也罢,做就做,生来就不是当爷的命,这不?闲没事儿跑这伺候人来了!
方老大苦笑一声,起身走向那间房子。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吃人家的,睡人家的,这苦力当的也是心甘情愿。方老大虽不大会做饭,但鼓捣熟了还是可以的,一应家什就在眼前,开工!灶里添上干草,火石点起来,锅里加上水,把米倒进去,烧烧烧,加柴加柴加柴,糟了!闻着有糊味儿,加水,加水,再加水……
水加多了,干饭煮成稀饭。不打紧,啥不是吃?这有汤有水儿的多好?大功告成,开吃!方道士盛了一碗,呼噜呼噜喝进肚里,满意点了点头,味道不错!不错不错,大鱼大肉吃得,白米稀饭也吃得,方老大对吃食从来不挑剔,这一点值得表扬。当然这里只有这个,没菜没肉,挑也没得挑。
<风,端来一碗稀饭。
高人点头一笑,也不客气,接过碗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喝着。
望着天边,若有所思。
天边暮云叠障,飞鸟划过夕阳。
方殷随他看了半晌,腾腾跑回柴房,端来锅碗坐在凳上,一边吃一边看。二人一坐一立,安静地吃饭。山风吹过,分外凉爽,就霞而餐,品味夕阳。一时天地间仿佛只余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寂寞的人,两颗不甘寂寞的心。道是命中注定的相会,还是突如其来的相逢,都是缘分,奇妙难言的缘分。
天se昏暗,太阳落山。
方道士积极表现,不辞辛劳地刷锅洗碗,力求给那哑巴留个好印象。将来好多好多事儿,还得用到人家,他有好多好多宝贝,都得借来耍耍。那哑巴只是立在院里一动不动,将一张俊美的面庞隐于暮se之中,只一双眼睛微微闪亮,似是天空中初现的星。地上有什么?地上山水人。天上有什么?天上ri月星。那么,那么,地下又有什么?是否会有ri月星?天外又有什么?可还有那山水人?
高人!坐坐坐,闲着没事儿,咱俩聊聊。
方道士殷勤摆好板凳,拉了那人坐下。今天五虎上将的例行议事终于告一段落,那几个兄弟也不知现下在做甚么,哎!忽然看不见老大,想必都急得哭了罢!方老大一念及此,不由有些挂念。没办法,老大有更重要的事做,就是,就是眼前这个人,先得把他哄好了!一回生,二回熟,拉拉家常套近乎,然后……
于是乎,一个老大一个哑巴开始聊天。方老大谈锋甚健,一时连道佩服,把这处宝地夸得人间少有,一时再报名号,将自家住ri英雄事迹说了个遍。哑巴默默听着,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泊。
对话未必动人心扉,倾听正是最好的交流,再一时明月当空照,繁星齐注目,方道士越说越激动,已对那人毫不设防,将自个儿天大的理想和抱负,以及多ri来所受的委屈,掺着满肚子苦水一一道来,更将近ri游玩之事,连带山人计划和盘托出!
机密,机密!如此重大的机密,怎能随便说给一个陌生人?
咋了?咋了?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就觉着他亲,我就看着他近,说了又怎样?说了就说了!
再说了,他是个哑巴,给他知道他也说不出去,这是难得的机会,干嘛有话不说?那人听着听着,眼神终于变了!几分惊奇,几分欢喜,又有几分莫名的忧伤。目光动处,如风吹静湖,皱起丝丝颤颤的波纹,蓦然浪涛起,水光遮天蔽ri咆哮湖面,复拢为茫茫的水雾,遮住了眼,遮住了心……
终于,如水的目光和难言的情绪化作一声轻叹,似是在说。
明了,明了,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你的心事,我都知道。
他的眼睛会说话!
方道士又惊又喜,一时只觉心情舒畅快美难言!谁又乐意把心事憋在肚里,天天自个儿瞎琢磨?不好说,不敢说,不能说,说了也是白说,骤然敞开心房尽数吐露,那滋味儿真叫一个痛快!不错,不错,这人真是不错,就说是个哑巴,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哑巴,这个朋友么,那是交定了!
拉过家常,诉过衷肠,方老大登时将此人引为生平第一知己,又把他划在第一等的好朋友之列!何以如此?相处不过半ri,哪来的这一等一的交情?有些过了罢!不为过,不为过,天底下交情大抵如此得来——
一个人的秘密,只能告诉最最亲近的人。
而得知了秘密的人,即使交往不久,也是心里最最亲近的人。
夜已深,一大一小各自歇下。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朋友,卧薪和衣而眠,方道士一样睡得很香。既来之,则安之,陌生只是一时,有缘自会相知。明天去哪里,明天做什么,那是明天的事,睡醒了再想就是。少年衷肠尽诉,少年烦恼全无,睡罢,无他,人若无忧无虑,岂不就是神仙?
方道士夜不归宿,吕道长呢?吕道长又当如何?
这个人不能提,一提就会出现。
方道士适才说得激动,忘乎所以,早将此人提了一百遍了,吕道长当然会如期而至,马上就要出现了。
吕道长来了。
一大早上,方道士还在睡觉,忽然耳根子一阵剧痛!惊慌间还没睁开眼睛,身子早已不由自主立了起来……
甚么?甚么?甚么玩意儿!没有甚么,睁眼眼前模模糊糊一张长脸,揉眼眼前清清楚楚一张长脸。方殷呆呆看了半晌,终于确定了这不是一个梦,然后叹了口气,低头道:“师父。”似乎有些心虚,似乎有些理亏,似乎还有些出乎意料。这家伙,说来就来,要说来得还真是……
有够快!
吕老道狠狠瞪过来一眼,转身快步走出房门——
没甚么好说的了,走罢!回去不知道怎么给他修理,惨了!死了!方道士垂头丧气跟了上去,心里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办法,不走不成,看那俩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看那脸惨白惨白的,都快赶上死人了!吓死个人,还带把宝剑?这是想砍狮子老虎,还是想砍人脑袋?乖乖不得了,这下死定了!走了走了,再不走立马儿死翘翘!
二人前后脚出了门,同时止步。
一人含笑立于前方,意态闲适。
方道士心里一动,冲口而出:“大哑巴!”
那人冲他笑笑,不以为意。
吕道长转身瞪他一眼,辑手为礼:“宿师兄。”
那人点了点头,微笑回礼:“吕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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