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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府。

公子回来之时,颇有几分醉意,便就纵身一跃飞过墙头,直奔书房而去。

于府的大门,从来都是紧紧关闭着的,极少打开。

其时夜已深,左右无一人,四下无一丝声响,灯火几无,静得瘮人。

从来都是这样,黑漆漆的夜,了无生气的于府。

一切都在改变,唯有于府不变,自打公子记事起,于府就是这样的。

在京城,是有两个可怕的地方,一个是城里的京兆大狱,一个是城外的乱葬岗,人们都是这样讲。但不包括相府的人。说的正是于相府,只有于府的人,才知道于府的真正可怕之处,相较而言,京兆大狱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乱葬岗里的孤魂野鬼都快乐似神仙。

笑是没有理由,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大笑,除非疯子傻子。

哭也没有借口,于府的下人是全天下最最轻闲的下人,人人丰衣足食,多半无所事事。

找不到人说话,很痛苦,没有事情可做,更难受,而真正让人发疯的是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完全一模一样的生活,枯燥乏味,无趣至极!比如府里有个家丁,叫作叶落,小伙儿十八岁,名字富有诗意,人是朝气蓬勃。那是来之前。只来了半年,叶落就感觉已然活到八十一了,老气横秋,将行就木,恶其生又恶其死,哭不出也笑不出。

叶落的工作,是打扫院中的落叶。

秋天的时候,叶落,可以将整座于府每一天,每一夜,落下多少片树叶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冬天的时候,叶落无叶可扫,只有大把时间,用来思考人生。

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现下,八十一岁的叶落终于想明白了,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

就如同相府里的每一个人。叶落同样非常之崇拜于相爷,因为这样的日子于相爷居然能够过得有滋有味,可以说是乐在其中,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于相爷这个人,本身就比这样的日子还要枯燥,还要乏味。当然了,在于府之中,没有人见过于相爷笑,也没有人见过于相爷哭。更没有人哪怕是和于相爷说上一句话,除了福爷。

在于府之中,有一个典故,就是三句话,二两酒。

即使是福爷。相府之中唯一能够和相爷说得上话的福爷,一天当中,主仆二人之间所说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句。

一般就是,相爷,某事某事,如何如何。

相爷会说,哦。

或。嗯。

要不然就是大事,十万火急,比如有人上吊,房子着火,等等。

相爷就会点点头,意思是你看着办。

所以于府。真正主事的人是福爷,福爷就是一只老蝙蝠,精明强干,明察秋毫,简直比于相爷还要可怕三分!前年府里有个丫鬟。名叫花开,花开无法忍受这种比冷宫的妃子还要无味的生活,因此偷偷和另一个家丁宁采好上了。一来二去,搞到床上,半夜三更折腾,难免闹出动静,尽管动静儿不大,两个人都是小心翼翼一忍再忍,但还是给福爷听到了。福爷其实也没有做什么,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遵照于相爷的指示,看着办。

就是说,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每当花开和宁采在黑暗之中喘息摸索的时候,必定会有一个黑影,像是老鼠怪,又像蝙蝠精,无声无息现身窗外,映在惨白的窗纸上。

也就是说,花开宁采,从始至终,一次都没成功过。

后来,是宁采先疯了的,疯掉的宁采在某一天夜里,用一把火烧死了自己,终于体验了一把真正的刺激!

花开追悔莫及,悬梁自尽。

未遂,被人救下以后,至今,每当晚上看见月亮,就会流着泪唱歌。

我承认都是月亮的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

如果没有月亮,宁采就不会死。

这不能怪福爷。

书房。

福爷正在烫酒。

于相正在喝酒。

于相很少回家,就是偶尔回来,喝点儿小酒儿。

不多不少,只二两酒。

旁人是看不出,只有福爷真正知道于相是有多么劳累,于相的工作量相当于常人的一百倍,于相要思考的问题相当于常人的一千倍,于相掌管的是隆景朝几万万黎民百姓的生计,也只有福爷真正知道于相究竟是有多么大的能力。于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或说于相是一台大型计算机,于相的头脑就是中央处理器,左右双核。当然对于于相其人,福爷无法形容万一,福爷只知道这部无休无止运转从来不知疲倦的老爷机,有时候也需要一点润滑油。

就是二两酒,不多不少,二两刚好。

这是平平淡淡的一晚,如同往日一般,平淡也是一种幸福,至少福爷很是满足。

但慕容公子回来了,更为难得回家一趟的慕容公子又回来了,这让福爷极为意外:“哟!”

福爷手一抖,撒了一滴酒:“老爷!”

忙自瞥过一眼,于相正襟危坐,古井不波:“嗯。”

这就三句话了。

过一时,慕容公子推门而入,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当头对面叫了一声:“爹爹!”

福爷的手,猛地一抖:“啊哟!”

泼洒出来,好几滴酒,落于桌案,滴滴如泪:“爹爹!”

慕容公子又唤一声,旁若无人,当下就坐:“福爷,换我来,我来斟酒。”

“爹爹一杯,福爷一杯,先敬爹爹,后敬福爷——”慕容公子席地而坐,桌上只有两只酒杯——

爹爹?

不是,于深么?

这时候,福爷的脑袋已经坏掉了,心说一句这是中了邪还是见了鬼,忙自又瞥一眼——

这时候。但凡老爷还有一点幽默感,定然会说一句:深不敢当!

于相正襟危坐,古井不波。

是的,一部机器。是不可能会有幽默感的,只不过终于破例又说一句:“阿福,你去罢。”

福爷退下。

退至门外,偷听,老眼饱含热泪,全身都在哆嗦!

福爷终于知道,今夜绝不会平淡,定会是,极为不同寻常的一夜!

且听。

“爹爹,您老请用。”

……

“爹爹。您老慢用。”

……

“爹爹,儿知道,是儿不孝,这一杯酒,权当儿给爹爹赔罪——”

……

一时无声。

但透过门缝。微瞑烛光中,不孝之子双膝跪地,双臂高举双手敬奉——

只不见他有泪与否,福爷已是泪如泉涌,而于相仍是无动于衷,木然端坐纹丝不动。

父子之间,多少年形成的隔膜。多少年凝结的坚冰,岂能给他一杯水酒,如此轻易就打发了!

便就跪着罢!由他!跪着!

这是恨。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从来就是这样,不会出现奇迹,如果没有福爷,慕容公子将会跪到天亮。

也没有用。于相就是于相。

“咳!咳咳!”福爷咳嗽,敲门:“老爷啊,酒菜都凉了,老奴端着去热下,热下。咳咳!”

酒菜凉了,心也凉了:“阿福,去睡罢。”

是的,福爷也知道,偷着听不好,但在此之前,老爷从来没有说过阿福。

这回说了。

在此之前,福爷从未违抗过相爷的命令,但今晚,就是不一样。

福爷就是不走,更是跪在门口,无声地要胁,以沉默对抗,表示对那个小王八蛋的全力支持!

又一时。

于相,终于动了。

取过酒杯,将一杯酒,缓缓饮下,道:“阿福,去睡罢。”

福爷起身,喏喏告退。

退到另一寝室,脱下鞋子,钻进被子,竖起耳朵偷听——

只隔十几步,书房里若是掉落一根针,福爷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爹爹……慕容……方家……隆景朝……真龙教……”奈何城外,那处太闹,半夜更是清晰入耳,简直就是山呼海啸:“……方殷……不是为他……多有感悟……儿已想明白了……”语声时时入耳,也是只言片字,福爷急得不行,便此时天地忽而一寂,便就听得相爷缓缓说道:“你说甚?忠勇侯?你说我要杀他?”

福爷悄然起身,悄然穿鞋,悄然出门:“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果然,刚刚悄悄回到原地,于相爷已是哈哈大笑:“为了方家的儿,来认于家的爹,可笑可笑,可笑至极!”

于相是在笑着,但福爷可以保证,于相的脸上绝无一丝笑意!

“是,也不是。”小王八蛋也在笑着,福爷不用看也知道:“知子莫若父,此番儿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爹爹又怎会不知?”

“阿福,送客。”

福爷闻言,飞速逃离!

房间里面,是全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一对父子,福爷知道。

于相爷认准的事,从来不会改变,而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够改变他的人就是于慕容,那个小王八蛋!

又一时。

“应了?”

“废话!”

“怎生说的?”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为父,都会与他父子二人一条活路。”

“说了?为父?”

“说了,为父!”

“啧啧啧,了不起!你是怎生哄骗,不是,说动老爷的?快跟福爷说说,说说!”

“很简单,我就哄骗他说,我会给他生一百个孙子。”

“啊?你?”

“外加,一百个孙女。”

“哎——”

“我走了福爷。”

“这就走?去做甚?这半夜三更的,依我说不如你今儿就住下,也让福爷伺候伺候你个,你个,哎!你个小王八蛋!”

“生孩子去喽!拜拜了您呐!”

不是客,也得送,这是在大门口儿,福爷和慕容公子之间的一段对话。

于相爷,独于书房,自斟自饮。

酒逾二两,话过三句,只为一声爹爹,世界就此改变。

没有知父莫若子,只有知子莫若父,正是在那一刻,左相于深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是爱。

没有恨,只有爱,所有的恨都源自于爱,公子这一趟,着实不该来。

而这就是,最大的变数。

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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