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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历分日,起于子半。
正子时。
井中,千仞之下,方殷背抵壁石,暂作休憩。
一路划下来,费时又费力,身体多疲累,精神更颓靡,只得休息,休息休息。
却也不冷,老参温阳之性,足抵刺骨之寒。
自也不黑,明珠莹润之光,映照方寸之地。
只有压力,始终是一个问题。
不急,不急,浮力都不是问题,压力也不是问题,方殷会有办法,马上就告诉你——
一个半小时,已达千人深,且记。
足足歇了半个时辰,没壳乌龟,活动一下手脚,又自缓缓下划。
便就划水,缓缓滑水,深入,慢慢深入。
此时。
毛孔闭合,不运胎息,方殷已经变小,躯体变小,变实,紧实,密实。
为什么活人难以潜进水里?
为什么死人可以沉到水底?
因为多了一口气。
现下的方殷,没有这口气。
为什么石头可以沉到海底?
为什么木头难以沉进水里?
因为密度大过你。
下划。
下划。
缓缓下划。
可以换气。
又一时,手攀石壁,运转胎息。
胎息,就是一个人,水下换气的真正秘密。
水里是有空气,小气泡,极微小,因之有水,口鼻无法吸入。
皮肤可以。
动时闭阖,憩时吐纳,须臾吐故纳新,肌体焕发活力。
又自下划,下划。缓缓下划。
缓动一时,小憩一下,缓动一时。小憩一下,这就是方殷的办法——
不能剧烈动作。否则平衡打破。
是有压力比山还大,无形大手又自挤压,虚其心,实其腹,气是由内而外,蓄于皮肤表膜——
决窍,方殷已经找到。
身体不过一具皮囊,或说一副躯壳。方殷在内,御使内息与外界压力抗衡。
皮囊就是皮囊,方殷就是方殷,此时只有一种感觉那是千真万确,躯壳就是躯壳,方殷是在里面——
却也可以,看到自己,在幽深的井水里,一下,一下。四肢划水,缓缓划动。
人是安详的,眼是闭着的。
内观。外照,四下历历在目,身体透明一般——
这就是,识神。
感官在壮大,识神在凝练,一丝,一丝,缓缓游走,一点。一点,贯通玄关——
聚于泥丸。
顶着。鼎也,革故鼎新。脱胎换骨。
上丹田,督脉印堂处,藏神之所,又称泥丸宫。
泥丸者,形上之神也,为脑中之脑,脑中之中心,核心之核心。
自古修行者,修至泥丸宫,也就是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了,虚以灌真,万空真立,百节神通,德备天地。
各宫皆统,岂独监察?
眼,就是监察官,在极强的水压之下,终有丝丝缕缕的真气灌注其间,鼓荡冲盈,坚实若壁,将之稳稳护住。
自此无忧无虑,一路畅通无阻。
到一处。
方殷忽有所觉。
只一睁眼,便又看见:于慕容,止于此。
在此又憩,背低一方凸起石壁,换气,调息,养精蓄锐。
其下重水。
当然,这个重水,不是很重,只是,密度大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就是极限。
真正的难关,就在这里,此时方殷不知,此处,距井底不过百十仞。
真正的难处,就是这里,纵有神功护体,一般,再往下是难如登天!
只因水中,空气稀薄。
打个比方。
还是老鼠打洞,方殷就是老鼠。
此时下面的水,有若坚实大地,但方殷仍然可以钻进去,哪怕极耗气力。
然而气不足,这是在水里。
气不足,力不逮,心有余而力不逮,生发必定难敌消耗,毕竟这只老鼠还没有达到一气长存不出不入的境界。
这也是,慕容公子,止于此的原由。
不是唯一。
方殷还有办法。
石壁是有棱角,棱角大大小小,可以以手攀援,方殷休憩一时。
便就一点一点,攀援而下。
不省时,但省力,重水如膏如脂,入之唯此一途。
入十余丈。
这一个办法很好,可是慕容公子也会想到,为什么他不用?
为什么要放弃?
此时,方殷已知,所有的问题仍将化为一个问题,不是气力,仍是压力。
方殷的骨头在响。
方殷的血脉贲张。
方殷的五脏六腑挤在一处。
那是立时就要爆炸的感觉!
这就是极限。
水不是很重,只重一点点。
就这一点点,那是压死骆驼的稻草,深入一步,就是加上一根,深入一步,又是加上一根……
人力有时尽,便就大力士,能举千斤鼎,一千零一斤如何?
未必,多一斤,也是举不起来。
因之下行,仍以仞计,一仞就是挑战一次难关,一仞就是突破一次极限——
然而一步一步,攀援石壁,方殷犹自缓缓下行——
这时的方殷,是倔强的方殷。
正当如此,龙真能够做到的事情,凭什么方殷就做不到?
千八百仞,也不怎地!
又下十余丈,十年那么长。
又是一根稻草,骆驼就要压倒,那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感觉——
方殷变成了一条鱼。
似是一条钩上的鱼,活蹦乱跳,鲜血淋漓,浑身上下无不弹动颤动剧烈地动,可以想见十分苦楚。
足离台面三尺,生生拘于当空!
那是万鹤谷。那是凌云台。
那是龙真!
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时而龙翔。时而凤舞,时而猛虎咆哮。时而万马奔腾,有天有地有草木,有山有水有风景。止无人,无一人,使得苍天愈显孤高空寂,使得大地愈加辽阔幽远,使得那时时变化的云雾有如一场虚幻的梦,默默地看着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狠狠地羞辱着那个荒诞的人,冷冷地嘲讽着现实嘲讽着这个世间!
方殷已然力尽。
方殷出现幻觉。
躯体就要崩溃,泥丸宫也失守,身若千刀凌迟,水化万箭穿心——
如一顽铁,置于熔炉之中,焚皮焚骨焚红了身心,忽就浸入极寒之间:“噗——”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方殷吐一口血,感觉轻松一点。
竟是。笑了。
便就停下来,再歇歇脚,虽说已是无用功。
已然尽心竭力。不若就此放弃,写下六个大字:方纪之,止于此。
其上慕容公子。
其下才是方殷。
原来,方殷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可怜顾兔明珠,随着那一口血水“噗”地给他吐将出来,缓缓坠落,坠落,坠落……
这时的方殷。是变通的方殷。
便借一点辉光,看看其下为何。究竟为何。
奈何,珠沉。光殒,看着,看着,看着,其下仍似深不见底,永无止境。
就此陷入黑暗。
深不见底黑暗,永无止境黑暗。
然而刹那光明,如若昙花一现——
在那一瞬间,方殷已然看见,珠沉光殒之时,井底就此现身。
不是很远。
不是太深。
井下是石,岩石缝隙,缝中有珠,不独顾兔。
千百颗明珠宝石,五颜六色,散落其间,在那一刻是与顾兔珠同时大放光明,后被黑暗吞没。
其间独有一物,其上盘龙伏卧,其下方方正正,通体雪白。
传国玉玺。
如期烛映斗室,那时眼中分明,原来,原来黑暗的尽头,就是光明。
其后决择,同样,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近在眼前的诱惑方殷无法抵挡,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拼了!
纵死又何妨!
不为珠宝,不为玉玺,那一瞬间的光明就是磁石般的吸引力,那是玄关,那是道境。
未知的天地,致命吸引力,促使方殷奋起余勇,手足并用,攀岩附石,这一次是飞快向下爬去——
只凭一口气,是心为息,而返本源,意喻为胎。
再没有极限,极限至多不过死。
再没有痛苦,解脱就是大自在。
便就舍却皮囊,一心证往道途,身在黑暗心向光明,破!
终至一点,光明隐现。
终至一点,锱铢毕现。
终至一点,光明大作。
终至一点,否极泰来!
天地无穷大。
天地无穷小。
人于其间。
“嘭!”地一声,方殷可以听到。
“轰!”地一下,方殷可以看到。
就此身体爆裂,瞬间化作尘埃,不在五行中,跳出三界外,四面八方尽收眼底——
是一口井。
是一座岛。
千百座岛。
是一片海。
是小虫的须。
是花儿的蕊。
是游鱼的鳍。
是飞鸟的羽。
草木在生长。
露珠是星辰。
蜘蛛在吐丝。
叶络如血脉。
千花,万叶,鱼虫,鸟兽,滴水,海洋,星河,尘埃,以上所见不过万万之一,一个人的大脑根本就无法同时接受如此海量的信息,是以结果只有一个,就是神经无法负荷,精神瞬间崩坏!但在那一刻,方殷已然化身千千万万,身合天地,无不包容,闻所未闻而闻,见所不见而见。寂灭无处不有,生机无处不在,恰此时一只蛹儿破茧,迎着旭日晨露,风干稚嫩轻柔的翅翼~~
无上,至极,仍是天地。
至美,大爱,仍是生命。
无法言喻的感受,无法形容的感动,那一种感觉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间,美妙愉悦安适新奇亦不能形容其万万之一——
何以苦修?譬如此时。
何以求索?譬如此时。
何为极致?譬如此时。
何为伊始?譬如此时。
化身千万为真,自是意念神识。
那些都是错觉,方殷还是方殷。
人辄止,笃静极,只不过,方殷的身体“波”动了一下。
四下,亦然,水“波”动了一下。
方殷睁开眼睛,双足稳稳落地,深深深深呼吸,这一次,是用口鼻。
这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半点都不奇怪。
避水珠,能避水。
一切恍若隔世,竟是有知无觉。
也只一瞬,顷刻平复,方殷被水吞没,瞬间又被吞没:“轰!”
道境,也不过如此。
方殷心道。
但那一刻。
其上,水面又自“波”动了一下。
懒馋坏,似有所觉,睁开眼睛,幽暗之中,茫然四顾:“哗——”
旋即摇摇硕大的头颅,阖目,又睡。
但那一刻。
井外,大地,海洋,也似“波”动了一下。
无人知,无人觉,万物生灵一无觉察,浑不知也自随之“波”动了一下。
就在那一刻,星光隐没,旭日初升,乾宇也似“波”动了一下。
虚无中,龙真蓦然回首,眉轩动处,目光着实。
有些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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