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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斯年捧着母亲的牌位,带着满腔的仇恨离开了顾府。上路前,我蹑手蹑脚地低声问顾斯年什么时候回来?顾斯年小小的身子都是麻木的,他触不及防拉起我的右手,撸上袖子,用力大口咬了下去。血腥味在顾斯年的嘴里弥漫着,他的每一根汗毛仿佛都在说着‘我要报仇’。
一晃便是十年之久,时间并没有把当年的往事洗去,反而让顾斯年的恨意愈加深刻。顾斯年不喜经商,只爱跟着杜骏在军队里混,兵书读的多,打枪又是一把好手,不到二十便做了督军。
这些年,顾谨给他写了不少书信,纷纷被顾斯年扔进油灯里化成了灰烬。一日,顾斯年正如往常一般在军队里操练,忽的,杜府派来了传口信的下人,让顾斯年马上回府。
顾斯年把一把盒子炮往腰间一别,披了件军绿色翻毛领的斗篷,传令让警卫马上备车,送他回杜府。
杜府大堂上,杜老太爷,杜骏,还有顾斯年的两个堂哥都在,唯一一个生脸儿是个戴着瓜皮帽,穿着蓝色长衫的干瘦老头儿。顾斯年进门先是向几个长辈问了安,顺便撇了几眼那老头儿,只觉得面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的!
老头儿见了顾斯年,四肢变得局促起来,张着嘴似笑非笑的,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处。感叹着:“少爷,如今真是长大了不少!”
少爷,顾斯年顿时如雷灌顶,这老头儿是顾府的人,杜家上下都尊称顾斯年为督军,或是大人。只有顾府的人才会叫他少爷。
“少爷怕是不记得我了,我是周管家。”
周管家,顾府几十年的老家仆,就连顾谨都是他看着长大。顾斯年微微颔首,并不接话。
杜老太爷告诉顾斯年:“你父亲病了,想见你一面,给你写了信你也不回,专门儿让周管家上门儿来接你。”
“孙儿军中事务繁忙,只怕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你舅舅,也不见得忙到哪儿去。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做主了,明儿一早你就跟周管家回嵩阳城。”都说人老奸,马老滑。这杜老太爷可是精明的很。整整十年,顾谨虽然时常来信,可从没催着顾斯年回去,如今专门派人来请,想必真是得了重病,时日无多。如果拦着顾斯年,耽误了儿子送父亲最后一程,只怕再过几年,顾斯年成了家,心智更成熟些时会反过来埋怨自己。
翌日清晨,顾斯年带了几个贴身的警卫,开着一辆豆绿色王八壳子小轿车,浩浩荡荡进了嵩阳城。
顾府早就敞开了大门,一众丫鬟婆子在门口排成一列,只等着恭迎顾斯年进府。
“好大的排场!”顾斯年素来最讨厌热闹,看着自家门口人攘人熙,心口顿时觉得又烦又闷。
“顾谨呢?还真的下不来床了?”顾斯年不耐烦的向周管家抱怨,指着面前这些丫鬟婆子。“乱七八糟的,让她们赶紧都散了,聚在这儿看猴戏?”
周管家摆摆衣袖,遣散众人。“少爷,请。”
顾府还是熟悉的样子,除了院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马车来回碾压已经出现了微微的裂痕。
顾斯年径直去了顾谨的房间,刚推开门,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儿扑鼻而来。
我娘坐在床边,手里端着葯碗。我娘那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襦裙,外罩着青白色的坎肩儿。这年头,一般大户人家里的女眷都是赶着时髦穿那种紧裹身的旗袍,和西洋时兴的高跟鞋。我娘一身老气素朴,连个头钗首饰也没有带。
顾斯年心里一定在想,这个贱人一定是故意穿的寒酸些,都是装模作样给自己看。
我娘见了顾斯年,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连忙把药碗往丫鬟手里递,两只手握在胸前反复摹磋着,只觉得自己坐着也不是,站起来也不是。
顾斯年略过我娘,径直走到床边,顾谨身体都是浮肿的,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也掉的寥寥无几。谁能想到,十几年的光景,就能把一切变得物是人非。当年那个稚嫩的孩子如今愈发的意气风发,当年那个衣冠楚楚的顾谨,如今竟垂老的肉烂骨酥。
“既然已经见到,明日我便回。”
顾斯年冷冷冰冰,像是块捂不化的石头,他不肯唤顾谨为父亲,跟这个薄情人说句话,已经是顾斯年对其莫大的恩赐。
忽的,一袭白影略过。我在门口探头探脑。我娘面色微愠:“丹儿,你又胡闹!”我这才露了面,轻移莲步走进房间,身姿袅袅娜娜。
我直奔顾斯年。“斯年哥哥,我日日盼着你回来,周管家去南宁府接你,还是我出的主意。”
顾斯年看着眼前青梅竹马的女人,穿着雪白色的衫,雪白色的长绦,模样长开了,杏眼桃腮,墨发朱唇。
顾斯年看的有些恍惚,双眼微促,神色迷离。一点情欲的种子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不可以,顾斯年仅存的理智把他拉回现实。自古红颜皆祸水,我的模样就是在提醒他,当年就是我娘那个狐狸精害得他娘抱憾而死,这一对母女,没有一个好东西。
“丹儿妹妹,好久不见!”顾斯年嘴唇轻抿,微微颔首,显着既斯文又儒雅。这些年,顾斯年的个子窜了不少,比我整整高了半头。他低着头,仔细注视面前的我,两汪眸子复杂又深情。
我眉毛微颤,双腮染成了天间的红霞,男女之间,便是如此。有些情话用不着嘴去诉说,只须眉眼便能将满腔情义倾囊相授。
顾斯年自然是不走了,我以为他是为了我,顾斯年实则是为了仇。
多年不见的男女,有的成了陌生人,有的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般,有着说不完的话,聊不尽的世事。
顾府后院有一处杂物房,只与小厨房相邻。从前,我来顾府玩耍,顾斯年便经常去厨房偷些鸡腿,蜜饯带着我去杂物房吃。那时的两个人主要为了吃,一个个吃的油了嘴,肚子涨起来便是我该回家的时候。
入夜,顾斯年去厨房端了一盘鸡子倮,一壶枣子茶。路过我的房间,并不敲门,却把木窗户敲了三下。我开了窗,只见顾斯年在那正方形的小木框外笑的温润灿烂。
“走,去老地方!”
他还记得老地方,我的心脏砰砰的跳。顾斯年长大了,高高挺挺,鼻子也高,额头也高,听说他还当了督军,真好。乱七八糟的思绪在我的脑子里乱飞,这个年纪的男女,总爱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太多的非分之想。
顾斯年走在前头,我紧跟其后,杂物房怕是好久没有人打扫,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顾斯年寻了根长木棍,把杂物房的天窗撑开,一抹月光透着窗子洒进房间,映在两个人的身上。
顾斯年把自己的外衣脱下,铺在角落里,让我坐在他的衣服上。我不推脱,轻身坐下,又往旁边欠了欠,给顾斯年留出位置。
两人坐下良久,却没有人开口,房间里安静的可以听见二人悸动的心跳。
我觉得有些尴尬,只好先开口打破寂静。“顾爹爹日日盼你回来,总是念叨着‘斯年该高了。’‘斯年怎么不回信。’‘斯年出息了。’每天斯年,斯年的不离口!”
顾斯年冷笑,眸子里射出寒峻的光,平平的问。“那你呢?有没有盼着我回来!”
“有。”我脱口而出,又急忙捂住嘴,从唇缝指缝里小声嘟囔:“念着从前的情谊,总是挂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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