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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下过了淅淅沥沥的关门雨,北地便转入了湿冷的天气。

临近傍晚时分,天上又再落下密密的雨丝。

这本是来年不逢干旱,农人丰收的好兆头。

可对于不靠田地吃饭,诸事不顺的人来说,却只感觉招人厌烦得紧。

市肆一处极不起眼的商社大门紧闭,堆放货物的仓库中,数名游侠打扮的武人,或席地而坐,或如警惕的狼,立在门侧,倾听后巷中的动静。

阴暗潮湿的角落,霉斑爬满泛黄的墙面。

无数细小的蜘蛛在这些霉斑之上爬来爬去,罗结蛛网。

仓库中,有一角收拾得尚算洁净,摆放了一张案几。

上头置了两只茶碗,一些金贵的炸制果子。

这样裹着蜜的好东西,却被对坐于席上的两人无视,放在那里沾上了空气中的霉味。

对坐的两人一人游侠打扮,虽身形高壮,但面容颇有几分文气。

只是此时面上挂着隐忍的怒意,叫他本端正的脸庞有些扭曲。

而在他对面的人,身着文士袍,样式颜色皆平常,但衣料细密华贵

这人此时举袖掩面,不知是嫌弃空气中的霉臭,还是不敢面对他人鄙夷愤怒。

游侠打扮的青年人扫了一眼案几上的茶食,忍不住面颊一跳:“公孙太守,当真雅致。”

就这样要紧的关头,依然不忘摆世家子的派头。

只可惜,派头是摆足了,脑子却没有。

若非他见公孙家宿将左平离开,自顾动手,情况何以糟糕到如此境地?

明明只需按捺隐忍到今夜,却因这蠢货,全盘崩坏。

可笑的是,这个蠢货,既已动手,却不能将事做绝。

若他更狠辣一些倒也更好,偏生不敢担起弑父恶名,用了那样温和的毒物,拖到宿将左平归来,不知何处露了端倪。

想到自己苦心谋划经营,或将无功而返,甚至可能带累绕过襄关的刘和部孤悬于外,这青年人面上晦涩难明。

现在他们不得不以更高的代价,更血腥的方式去达成目标。

这并非他想看见的局面。

他本是降将,纵破公孙瓒有功封中郎将,但官尊言轻并不受重用。

自告奋勇接下任务,不过是想要争个出头机会。

现在,六月至今的全部谋划,可能尽毁于此人之手。

“中郎将息怒,瑎也是为了这令支城百姓免遭战火,方才出此下策。”

公孙瑎见得这青年面上鄙夷,纵然心中羞愤,还是不得不低头陪好。

这青年人到底是个讲道理的讲究人,重重叹了口气,暂压了胸中怒意。

此事现在是败于公孙瑎之手,但真要严格算起来,也只能怪他运道差。

就如此前截杀公孙姐弟一事,天命不在他,事败即是错。

又如此时。

若是被他得手,家主公孙景无声无息死去,他既不必在明面上承担威逼父亲的恶名,又能顺利收回辽西太守之权。

辽西顺势归降,这令支城也不必遭逢战火。

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

只是公孙瑎依然差点运道,要紧关头,左平归来,不知为何发现了端倪。

现在虽未宣扬开来,但城门守卫明显增多,于他们的计划横添阻碍。

事已至此,心知再抱怨无用,青年人站起身,不再看公孙瑎。

他们孤悬异地,本不愿虚耗兵力。

青年又想到赶来的刘和部,那些胡作非为的胡人。

他远望令支城中坊市的墙垣,许久,终究将心底一丝异样,清出脑海。

他非嗜杀之徒,只是现在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胜利,当一无所惜。

夜幕降临。

左平管束郡兵不生乱的同时,紧闭里坊大门,叫里坊中里长、游徼啬夫提高警惕。

可即便如此,仍有那松散惯了的,不听指派。

南门垛楼之中,留着一把浓密胡须的城门尉卸了甲,提着一壶酒,几乎不看他吞咽的动作,这酒就如流水般倒进了肚子。

公孙景病危的消息早在左平回来前,已经长了翅膀般飞遍令支城的大街小巷。

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

这城门尉却不愿等。

他借着妻子是公孙氏这重关系,谋得这份肥差,若是公孙景死,少不得要守孝服丧,三月不沾酒水不知肉味。

此时当要赶紧的先吃喝个尽兴。

至于左平的指示,他已是抛在了脑后。

没有公孙景的左平,只是一介部曲将,待到明日太阳升起,公孙家报丧人出,左平能不能再在这令支城说上话还尤未可知呢。

哗啦哗啦,灌得一壶酒下去,这城门尉舒坦的长舒一口气。

抹了一把下颌胡须上的酒渍,打出个酒嗝,在身上已经穿旧了的细葛衣裳上,擦了擦手。

探手在一旁摸来几粒佐酒的熟黄豆。

城楼上点起的火盆,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城门尉嚼着黄豆,听着这声音,便觉有些困倦。

正眯着眼睛,一手拍着肚子,他突然听见风中多了些什么声音。

倏的一下坐起身来。

他皱着眉,侧耳倾听,分辨着。

然后猛的站起来,走出垛楼,绕到登城的坡道上。

那声音更加明显。

数个士兵挤挤挨挨的凑在城门的火盆旁,正低声说这些什么。

“干什么呢?”城门尉眯着眼睛,俯身喝道。

他眼神好,借着火盆的光亮,清楚看见士兵们手里拿着东西。

听得上官喝骂,几个士兵喏喏不敢说话,手藏在身后,唇上还沾着油光。

“拿出来!”城门尉气恼,他只有佐酒的黄豆,这些下贱猪狗却有肉吃。

一边怒喝,他一边左右看看。

“哎,兄长,是我。”一个青年人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个盖着的蔑箩。

城门尉自然认得此人,似乎是俩月前从冀州来到令支做买卖,带着几十条粗野汉子。

是个机敏的年轻人,时常为财干些不大见得光的事。

为了这些事情,常提些酒肉财货找他疏通事务。

城门尉因此得了不少私财,打了不少牙祭。

此前无数次已得甜头,也没生出什么乱子。

见是他,城门尉便面色一缓,笑骂道:“怎么是你小子?”

一边睨了一眼他手里的提着的蔑箩,见似乎分量不轻,面上笑容更加扩大。

那城下的青年人笑眯眯的,冲随他一同到来的几个手下使了个眼色,叫他们继续给士兵分发酒肉。

自己则是缓步,走上城楼,小声道:“咱们一旁说?”

“好,好!”城门尉笑了,招着这青年人走到他方才喝酒的垛楼处。

探头望了一眼,原本城墙上巡视的士兵,都下去打牙祭,这本是大忌讳。

现在却正好!

城门尉看着立在暗处的青年,见他还不开口,有些不悦:“还要我请你开口不成?”

“不敢不敢!”这青年一直笑着,冲城门尉道,“此来是有事求兄长。”

“说吧,你我兄弟二人不必客气。”城门尉说着伸手接过蔑箩,沉重的分量叫他眼睛一亮:“但有所求,无所不应。”

“当真?”那青年唇角笑容越发扩大。

城门尉掀开蔑落,提起来打算要瞧瞧里面是什么,随口应允道:“当真!”

未瞧见蔑箩所装何物,眼角却有一道银光闪过。

一柄短匕,由最柔软的下颌刺入,穿过牙膛,直灌大脑。

“呃……”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极轻的气音,身体晃了晃,直挺挺的栽进了眼前这青年人张开的怀中。

“多谢,兄长!”青年笑着搀扶着城门尉的身体。

蔑箩咕噜翻倒在地,其中所装的肥鸡酒水洒了满地。

“请兄长,路上吃好喝好,莫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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