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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尚书大人当中,只马尚书是范阳祖籍,倒是不难猜。”衡玉笑着道:“再者,我与马家大郎是好友,去岁时曾听他偶然提及过,说是明年春日会接一位妹妹进京。”

妇人听得意外又很快了然:“原来如此……”

再看向衡玉的眼神,便更加友善了两分。

“姐姐竟认得我那位兄长?且是好友吗?”女孩子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兄长他竟提起过我进京之事么,他是……什么样子的?”

她这位兄长是父亲正室所出的嫡长子,长她五岁余,自她有记忆起,便只见过一回——有一年父亲回范阳祭祖,他曾同行,她那时不过五六岁而已。

再之后,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也愈发繁忙,便甚至会亲自回范阳了。

也因此,此番前来京师这陌生之处,想到要面对那些根本没有怎么相处过的“家人”,女孩子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那些所谓“父亲要将她待价而沽”的想法,便也是这些忐忑使然。

“你这位兄长是个爱好广阔,行事随意的性情中人,且你与他的眉眼有五分相似。”衡玉笑着道:“放心,你们兄妹定是合得来的。”

她说着,看向女孩子怀中抱着的木剑,道:“马家家风一向不算刻板,尚书娘子虽少与人接触来往,却非是传闻中那般冷淡矜傲,而是体弱之故。又因近年来多是闭门礼佛修心,有些人屡犯攀附不上,才渐传开了些谣言,做不得真的。”

原来是这样吗?

听得这番话,女孩子心中对赴京的排斥感消解许多。

妇人的眉眼也有了一丝笑意,像是终于放心了些,感激地福身行礼:“多谢姑娘提点告知。”

“客气了,随口闲谈罢了。”

“还不知姐姐姓什么呢?”女孩子满眼期待地问。

衡玉含笑:“家中姓吉,我名衡玉。”

“姐姐的名字真好听!”女孩子的眼睛笑成了弯月:“我叫马映柳,这是我姨娘,姓冯!”

衡玉便颔首。

“姐姐和这位郎君,也是要回京师吗?”女孩子旋即问。

见衡玉点头,女孩子便问:“那……之后到了京城,我可以去寻姐姐玩儿吗?”

“自然。”衡玉笑着道:“到时让你兄长带着你便是了。”

女孩子连忙欣喜点头,又忍不住心中激动,仰着脸向衡玉问道:“吉姐姐日后开书院的话,定会教女则女诫女德女训之外的书吧?”

衡玉缓声道:“男子所读所习之物,来日女子也尽可学得。”

“当真!”女孩子振奋地险些要蹦起来。

衡玉认真点头:“女子习文,本也不该只为迎合吟风弄月,诉闺阁之怨,为他人红袖添香,亦或是用以操持中馈等刻板印象——读书为开智,为明理,先为己思再为天下思。”

女孩子再次听得呆了去,一时只觉置身浩瀚江海,尚不知边际在何。

“可……女子学来那些作何?”妇人身侧的婆子也听得入了神,此时忍不住问:“女子又不能科考做官……学了又有何用武之地?”

“如今女子是不能科考,可这些女子的女儿,她们女儿的女儿呢?自吾辈而起,今日既有薪火相传,守先待后,腐朽旧制便终有更迭之日。”少女声音轻缓平定。

“姐姐说得没错……总有有人开此道!”女孩子激动得红了眼眶,神色却是兴奋无比。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参与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事!

妇人看着衡玉,有些失神。

她今日听到的话,是以往从未曾听过的。

她心中的震惊,不比女儿来得少。

或是见识所限,她觉得小姑娘多少有些异想天开——女子地位卑贱,千百年皆如此,这条路哪里是这么好走的?

但是,无论如何,哪怕撞个头破血流,却也好过如她们这般一潭死水啊。

一潭死水意味着永远不可能会有改变。

而这些愿意开此道,肯去试错,甘愿去撞得头破血流的小姑娘们,虽好似有些痴人说梦,但无疑是值得敬佩的。

总要有人敢做梦,梦都不敢做,何谈其它呢。

她懂得不多,但也认得一些字,无人同她说且罢了,既有人细细地将道理给她摆明了,那她还是听得懂、能勉强分得清好歹的。

妇人有些惭愧地笑了笑,小声道:“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烧香祈愿吉姑娘早日得偿所愿。”

“姨娘怎么帮不上忙,别再扔我的剑烧我的书便是帮忙了……”马映柳在一旁小声地嘀咕道。

妇人无奈嗔了她一眼。

衡玉见状笑了笑,道:“便不叨扰了。”

马映柳连忙福身,眼睛弯弯地道:“姐姐,那咱们回京后见。”

衡玉点头,与萧牧一同离去。

看着那两道身影走远,妇人才道:“回去吧。”

马映柳顿时不满地努起嘴:“姨娘竟还是不准我练剑吗?吉姐姐都说了,父亲和母亲兄长没那般刻板的,是您太过杞人忧天了!”

“我……”妇人叹气:“你今早连早食都没用,总要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折腾吧?先回去吃饭。”

女孩子这才露出笑意,挽住妇人一条手臂:“多谢姨娘!”

妇人忽然有些感慨。

女儿许久不曾与她这般亲近了……

她此前也反省过,是不是自己矫枉过正,但又实在心中没底,极怕女儿长成别人眼里的异类,一辈子都会毁了。

但方才那位姑娘的那些话,好似一颗定心丸,叫她总算得以安心些许。

人果然是要读书明理开智的,自己找不到答案的,学来的道理会告诉你。

而人有了答案做支撑,才能于这诸事喧嚣的世间稍稍从容些。

妇人一路思考着,她好像从来不曾这般思考过。

那小姑娘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徐徐道来,却有着经久不散的力量。

“说来,那姑娘说自己姓吉,唤作吉衡玉……老奴怎觉得有些耳熟呢?”妇人身边的婆子若有所思地道。

“嬷嬷又不曾来过京师,缘何会觉得耳熟?”女孩子问。

“啊,老奴想起来了!”婆子面色一时颇精彩:“今早天刚亮时,听驿馆里头的人暗下说起什么吉家姑娘在此……还说京师里的童养婿特意寻到此地,来迎她回京呢!”

“童、童养婿?”妇人大惊。

京师里的风气,竟是开放包容至此么?

还是说,就这姑娘独树一帜?

马映柳也呆了呆,旋即眼中的钦佩神往却是愈发浓烈,又不由猜测道:“那童养婿……该不会就是方才那位郎君吧!”

“老奴看也像,说是长相尤为俊美,倒是对上了……”婆子恍然道:“我说呢,怪不得如此安静乖顺,站在那儿都不敢说话的!”

暗处还未来得及走远的蓝青嘴角抽了抽。

他家郎君八成倒是想,可惜轮不上。

“侯爷方才怎么都不说话?”穿过竹林之际,衡玉随口问。

“你字字珠玑,发人深省,本侯只有聆听学习的份儿了。”萧牧的语气似往常与她斗嘴时一般随意,然而却不含分毫打趣之意。

“我也觉得我的话多了些。”衡玉笑了笑,看向前方道:“其实我本也不是个爱说教的话痨来着——”

“嗯,我知道。”出了竹林,是一条狭长小道,道路两侧的桃树枝叶伸展着,萧牧走在衡玉前面半步,说话间抬起左手,替她拨去面前一枝挡路的桃花——

“这世间女子的声音甚少能被人听见,既遇到你眼中的可救者,可同行之人,与她们多说些便是在行好事,亦是为你日后将行之道铺路。”

他的声音很缓和,衡玉微低头,自他臂弯下躲过被他拨开的桃花枝,嘴角不禁微微弯起。

“知我者侯爷也。”她玩笑般感叹道:“你总知道我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萧牧眼中有一丝笑意:“此前你不是曾说过,伱我同行,此道不孤吗?若连这点觉悟都无,如何能做你吉夫子的同行者——”

“对啊,侯爷还曾答应过,日后要帮我出资建女学呢。”

萧牧微微转头垂眸看向她,低声问:“本侯不是洪水猛兽吧?”

他指的自是她与冯氏谈及的那句“天下男子皆是洪水猛兽吗”——

衡玉也看向他,四目相接,少女颊边眼底皆溢出笑意:“真论起来,侯爷应当是镇宅救世之祥瑞神兽。”

这是什么说法?

萧牧好笑地看着她:“怎么,待日后你开了女学,本侯要蹲在你书院门前做石狮不成?”

“那怎敢劳驾?到时自是要给侯爷于书院中立上一面功德碑的,其上便书,于某年某月,萧节使出资建成此学,功德深远,应被后辈铭记相传,永受香火供奉……”衡玉一本正经地思索着道。

萧牧笑了一声:“那还真是多谢。”

满挟桃花香气的清风吹过,二人步调一致地往前走着。

“不过我倒有些好奇。”走出了落满桃花瓣的小径,萧牧问:“你可担心自己所言过深,会遭人误解曲解吗?”

“莫说误解曲解了——”衡玉道:“便是我自个儿,今日醒来,也常觉得昨日之言有诸多不足,好似脑子进水。人总是在时刻变化前进着的,可总不能因为想法尚未完美无暇,便不敢吐露,就此噤声吧?那样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的哑巴了?”

“我私认为,在此境况下,开口表达的意义应当在于,哪怕被误解,但只要说出来,对对错错,是是非非,有碰撞也好,有争论也罢,却总是能引人思考的。”衡玉认真道:“有思考方能有进步,方能集思广益,而后修正改进,对吧?”

萧牧点头,并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赞成甚至是受教之色:“甚为在理。”

片刻后,他道:“我还有一件事亦十分好奇。”

“只管说来。”衡玉微抬眉看着他,像是做好了要与他好好切磋探讨学术与人生哲理的准备。

“你与马尚书家的郎君关系颇近?”

衡玉有些猝不及防——怎突然问起这个来?

“是有此事。”她回过神答道:“我们常一起蹴鞠,也算是在蹴鞠场上不打不相识了。”

“此人的蹴鞠踢得很好吗?”萧牧不咸不淡地问。

“数年前他牵头组了十来位官家子弟,搭了個班子,算是近两年京中郎君里最出色的蹴鞠队了。”衡玉道:“去年一整年十余场蹴鞠赛都无败绩,每场比赛都打得十分精彩。”

萧牧“哦”了一声。

衡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他:“侯爷少时也爱蹴鞠吧?”

她幼时虽未见过他,但他的名号是听过许多次的——时家小将军年少意气风发的事迹,也略有些印象。

“随便踢一踢罢了。”萧牧负手道。

衡玉“嘁”了一声,这臭屁的神态可不像是“随便踢一踢”啊。

“那待日后有机会,我私下约了马文哲出来,咱们切磋切磋如何?”她故作挑衅地道。

萧牧:“本侯可不欺负小孩子,踢哭了回去寻家中大人告状倒也麻烦。”

“不知哭得是谁呢,侯爷是怕输了,战无不胜的英名就此毁于一旦吧?”

“你想得委实多了些,蹴鞠能赢本侯的人恐怕还未出生。”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走进了书房里。

蓝青一路听着,只觉自家郎君多少有些幼稚了。

但这份幼稚里,却似有几分年少时的痕迹。

“你要同我说何事?”萧牧进了书房中坐下,便问衡玉。

衡玉隔着小几与他对坐:“我的事不着急,侯爷先说吧。”

萧牧便也不耽搁:“昨晚严明与白神医外出闲逛之际,发觉有人在城中暗中重金寻医。”

至于为何“暗中”寻医,仍能被严明二人发觉,自然是医者自有医者的门路,既是寻医,自是要在医者之间将消息传开。

“暗中?”衡玉看着萧牧,压低声音问:“宫里的人?”

他既特意提起,自不会是闲事。

萧牧点头:“需寻医相治之症,同长公主殿下此前密信中所提及的圣人所患病症,十分吻合。”

衡玉思忖着道:“已在民间寻医了,那看来必是宫中的医官们束手无策了……”

说着,便问:“白爷爷可说了有无相治之法?”

治不治先不说,得先问能不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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