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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阳长公主静坐于掌着灯的水榭内,独自吃了半盏茶后,便等到了来人。
夜色中,身形挺拔颀长的男子外罩一件墨色披风,入得水榭之时,将披风风帽摘下,露出了一张白玉般清冷而无暇的脸庞。
“景时见过殿下。”
他微微垂眸,抬手行礼。
“你来了。”永阳长公主坐在临窗处,含笑抬手示意他在自己对面落座,道:“刚好茶还热着。”
“殿下知道我会过来。”萧牧坐了下去,身形端正笔直,语气里有着身为晚辈的恭逊:“且料到了我会从后院墙处入府。”
“不然你还能从哪儿进来?光天白日下,走大门不成?”永阳长公主笑着道:“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闯祸,为躲避家法责罚,便是从后院墙翻进了我府中来求助……在这方水榭之内,躲了可是有整整三日。”
提到这段旧事,萧牧道:“年少时的荒唐事,难为殿下竟还记得。”
“三日未见着人影,你父亲到了后头也是果真有些着急了,顾不上再生气,亲自带着人四处找你,就差将京城掀个底朝天了……”永阳长公主捧着半盏温茶,回忆着说道。
“是,我恐父亲当真急出个好歹来,便也不敢再藏下去了。”萧牧也笑了笑:“本以为经过这么一遭,父亲担心之下,大约已经消气了,却不成想是气得更狠了,是以当晚回家,便挨了双份的罚。”
永阳长公主不禁笑出了声儿来,摇了摇头:“你父亲他啊……”
“自那后,我遇事再不敢擅自逃避,犯了错便立时跪下认罚,离家躲藏之事,更是再不敢做了。”萧牧嗅着水榭里淡淡的上等沉香气,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二岁离家躲避责罚的岁月。
十一二岁时,心性顽劣总爱意气用事,却又惧怕父亲的威严,在外头闯了祸犯了错便不敢回家。
后来他不再害怕承担责罚,然而如梦初醒间,却是无家可回了。
永阳长公主笑意微收,看向坐在对面的青年:“你如今亦是顶天立地、可代我大盛独挡异族爪牙的萧将军了,时大哥他若是泉下有知,必然是欣慰的。”
她说着,轻叹了口气,眉间有一丝忧色:“只是……为何非要回京呢?”
萧牧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此前我便给你去信提醒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回京……”永阳长公主道:“你该知这京师如今于你而言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你一经入京,便等同入了他人布下的牢笼……你一贯是个理智沉稳的,此番究竟为何要这般以身犯险?”
“殿下的担忧,景时都明白。”萧牧道:“只是我心有诸多疑窦,唯亲自前来方可有解惑的机会——如今局面如此,正是关键之际,我亦不愿稀里糊涂成为他人棋子,到头来失了先机,伤己之余,更伤大盛。”
“解惑……”永阳长公主怔了怔:“伱是对当年之事,仍有疑虑吗?还是说,又另外查到了什么可疑之人,可疑之处?”
萧牧:“这些年的确寻到了诸多蛛丝马迹可以印证那份猜测,只是到底缺了份铁证。我亦知道倘若有心为之,便也不大可能会留下所谓铁证在,但心中总有一份迟疑。至于其他可疑之人,暂且未曾发觉。”
“那你便要冒险以自身安危做赌注?”永阳长公主满眼无奈与担忧:“你这性子,同你父亲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相紧要,大盛紧要,唯独你们的性命不重要,是吗?”
“殿下抬举景时了。”萧牧语气平静:“真相紧要在于真正的仇人是谁,大盛紧要是为民之安稳根本,二者皆与我之性命息息相关,故而亦是为己。”
永阳长公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到底也只是轻叹了口气:“一路掩人耳目地过来……先吃口茶吧。”
“是。”萧牧端起茶盏。
二人静对吃了半盏茶后,永阳长公主再开口时,道:“如今来也来了,对错多说已是无益……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萧牧语气诚挚地道:“这些年来殿下已帮了我许多,且当年若无殿下相助,我只怕早已没命了。殿下如今身体欠安,切不可再为我之事奔劳忧心了。”
“同我何来的这些见外之言?我如今是无权无势,但微末小力且还是出得了的……不必谈什么相助不相助的,这本就是我欠时大哥的。”永阳长公主望着盏中茶汤,声音低低缓缓,目光也似有些遥远。
萧牧知道,她所说的“欠时大哥的”,大约仍是那件他听了许多遍的旧事。
早年,殿下于战场上中了敌人陷阱被围困于山中,是父亲冒死将其救回。
但在萧牧心中,纵然此事称得上是一份恩情,长公主却也早已还清了。
“午后可是入宫去了?”永阳长公主将视线从清亮的茶汤上移开之际询问道。
“是,只是未能见到圣人。”萧牧道:“宫人只道圣人龙体欠安,待明日早朝之时再行召见。”
“那你明日于早朝之上务必要多加留意提防……”永阳长公主微拢着眉心说道:“白日里你入城时那般阵仗,绝不可能只是巧合而已,当心有人会借题发挥……外人许还不知,圣人如今病得很重,他本就不是什么头脑清明之人,只怕是越病越糊涂,若再听信了什么别有用心之言,未必不会做出什么不管不顾之举——”
又道:“先不提那些旧事,你如今纵然只是萧牧,姜家却也视你如眼中钉,偏如今朝中文臣之列,又多是以姜家为首,今日之事难保不是他们的手笔……”
萧牧认真听着:“多谢殿下提醒,我必会留心应对。”
听得这句道谢,永阳长公主似回过神来,笑了笑:“我倒忘了,你又哪里用得着我来提醒……这些浅显之事我纵是不说,你也是清楚的。只是为人长辈,如今老了,免不得也变得唠叨了。”
说到为人长辈,便含笑道:“说来今日我家阿衡,倒也说到你了……”
萧牧闻言微抬眼。
“提到你们母子待她诸多照料,又说到你帮她做成了不少她想做之事。”永阳长公主笑着道:“你们这般照拂于她,我倒是要道一句谢的。”
萧牧笑了笑:“应当做的。”
且若谈照拂,他倒觉得,她给他的“照拂”要更多一些。
永阳长公主看着他,道:“倒甚少见你这么笑了。”
“我与殿下也甚久未见了。”
“是啊,是很久了……”永阳长公主轻声说着:“你与京城的故人们,更是许久未见了……此次再回来,虽已时隔多年,却也要小心谨慎,当心勿要暴露了身份才好。否则等着你的,可就不止是萧牧的麻烦了。”
“是,殿下放心,我定会谨慎行事的。”
水榭外夜色静谧,唯一池水波随夜风微晃。
二人又谈了约半柱香的工夫。
萧牧起身告辞。
“深夜前来,本为礼数不周之举,加之时辰已晚,便不再叨扰殿下歇息了。”
“你能来看我,这般有心,我已是很高兴了……”永阳长公主微微笑了笑,道:“只是你入京后,暗中的眼睛必然无数,往后还是叫人传信为好,切莫再冒险亲自过来了。”
萧牧应下,行礼后退出了水榭。
守在外面的其蓁嬷嬷见他出来,无声福了福身。
待那道挺阔的墨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披着裘衣的永阳长公主也自水榭内缓步走了出来。
其蓁赶忙上前相扶。
“这孩子经历了这么多,这些年来瞧着像是被磨平了性子,实则骨子里却还是个固执的,和时大哥一個样儿……”
永阳长公主对着夜色长长叹了口气:“也罢,便由他去吧。”
……
翌日,天光将开未开,正值上朝之际,文武百官沿着巍峨宫墙而行,身侧有内监垂首提灯。
行在后面的几名官员小声交谈着,言语间隐隐可闻有“定北侯”几字,但见前面便是汉白玉桥,待过了桥便是金銮殿所在,遂都噤声下来。
百官入得殿内,一时只见御阶龙椅之上空空荡荡,尚不见圣人身影。
这已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自年后起,圣人便甚少会出现在早朝之上了,多是由太子代政与百官议事。
太子勤勉,此时已身着朝服立于御阶之下,接受百官叩拜。
而不多时,只听得一声内监高唱:“圣人驾到——”
百官连忙跪地行礼。
十余日未曾出现在早朝之上的皇帝身形似又削薄了些,被内监扶着坐上龙椅,声音是久病的无力:“众爱卿平身。”
太子与百官一同起身。
皇帝咳了两声,看向殿内众人:“诸位爱卿……可有事奏?”
有几名大臣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
有倒是有……
但就是说,陛下这模样……他们敢奏,陛下敢听吗?
是以,几位贴心的官员们,也只尽量挑了些事态积极或温和些的事情上奏。
便是素日里吵得最欢的几名言官,也少见地寡言起来——毕竟,所谓死谏二字,讲求的是死自己,若是将陛下生生给谏死,把人刺激得驾崩了,那名声上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且陛下今日出现在这里,只怕为的也并不是听他们奏事吧?
于是,早朝平稳地进行着。
直到天色逐渐大亮,第一缕晨光照进了大殿内光亮可鉴的金砖之上。
内监高声宣唱的声音一层层传出金銮殿——
“宣,定北侯萧牧觐见!”
原本低声嘈杂的大殿之中,霎时间如风过境,带走了一切声音。
多数官员皆不约而同地侧目望去。
太子也看向了那道缓步行进殿内的挺拔身影。
那位极年轻的节度使大人,身着一品紫袍朝服,其上以金银线绣对狮,腰间系玉带,挂金鱼袋,脚踩云头锦靴,大半面容都浸在晨光里。
太子有着一瞬的失神。
萧牧已入得殿中,打袖行礼,凝声道:“微臣萧牧,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扶萧侯起身。”圣人的身子略坐直了些,示意身侧内监上前相扶。
然而有一双手,更快一步来到了萧牧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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