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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溥大怒道:“什么人如此嚣张?竟敢到这里來扰乱!”他扫一眼喻连河,却见他早已带着几个弟子拦在了豪奴面前。骤停的乐声又响亮起來,惊吓而起立的众人又缓缓跪倒叩拜。
“若给你算计了,还一丝不觉,岂非太愚笨无知了?”一个身背竹篓、头戴竹编大凉帽的农夫急步走上高台,放下竹篓,摘下凉帽扇了两下,朝上一揖,拜过钱谦益、瞿式耜二人,才向张溥、张采拱手道:“天如、受先,别來无恙?”
“乐止----”,“礼成----”。
钱谦益、瞿式耜、张溥、张采四人起身落座。张溥抬眼望望山道,忽见从铸剑池旁边转出一顶竹丝凉轿,向千人石飞奔而來。轿后跟着一群家奴,有的拿着雨伞,有的提着食盒,有的捧着茶具,还有一个瘦小的书僮竟携着一个朱漆的马桶……
众人一路簇拥着凉轿,跑得吁吁带喘,却个个次序井然。凉轿一停,扶轿的家奴急忙打起斑竹帘,从上面上來一个五十來岁、干瘦的老头,微微驼背,青纱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手里摇着一把苏样竹扇,笑吟吟地向高台走來,一边缓步拾级而上,一边拱手道:“來得还算是时候,若再耽搁便迟了。”
喻连河见他前呼后拥,声势喧赫,又见他一身四品补服,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迟疑之间,见他将要闯到台上,腾身跃起,拦在他面前,冷冷说道:“此次复社大会并未惊动官府,大人屈尊前來,有什么贵干?”
那人只觉眼前一花,凭空多了一个大汉,惊愕道:“什么?倒也沒什么贵、贵干,只是过來看看。”
“既如此,大人盛情,复社心领,不敢叨扰大人公务,请回!”喻连河伸手挡在那人面前。
那人面色一寒,厉声说道:“咱从浙江乌程而來,不畏天气炎热,一路奔波四五百里,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复社号称士林领袖,仁义礼智信足以表率天下,不料却如此待客,好生教人心酸齿冷!张天如,这便是你们复社的待客之道么?”
“岂敢!大人远道而來,请坐下歇息。”张溥起身拱手。
那人却不立刻上台,站在级上朝下摆手,一个家奴急步上前,从冰桶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汗巾递上,那人将额头的油汗擦了两把。又有一个家奴上來,问道:“二爷要喝什么解暑?”
“都带了什么?”
“有蕾香正气丸、金衣祛暑丸、香薷丸、万应锭、痧药、避瘟散,菊花水、芦根水、竹叶水……还有消食的三仙饮……”
“不要啰嗦了!喝菊花水吧!”那人取过细瓷小盅一饮而尽,张溥等人看他如此作派甚觉不屑,却也惊讶此人如此豪奢,出门都如此讲究,平日在家里的排场可以想见了。
那人摇着竹扇,歉然说道:“见笑见笑。咱生性最怕溽热,但不愿错过此次盛会。”他迈上高台。
四人之中,钱谦益居官品级最高,做过三品的礼部侍郎,被尊为少宗伯,但已罢职乡居四五年,见了在职的官员理应见礼,这是朝廷的成例,不可违背。
钱谦益看了那人身上的补服,不敢轻慢,起身打躬施礼。瞿式耜、张溥、张采三人品级虽低于四品,因不是僚属,不必跪行大礼,也只是长长一揖而已。
那人一边答礼,一边笑道:“咱是來入社的,怎当得起如此礼遇?”
张溥问道:“大人上下如何称呼?”
“姓温字育仁。”
钱谦益一惊,问道:“阁下是乌程温姓,敢问与温阁老可有渊源?”
“那是胞兄。”温育仁颔首道:“牧老与胞兄有旧?”
“不过数面之缘,温阁老贵为首辅,老朽哪里高攀得上呀!”钱谦益想起那年在朝堂上当着皇上的面儿与温体仁争辩科场舞弊之事,给人诬陷的滋味登时涌上心头,又气又怒,不由语含讥讽。
不料,温育仁多年來给人奉承惯了,丝毫沒有理会,摆手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今后有兄弟这条门路,有事不过一句话的事,不难不难!”
瞿式耜听他夹七夹八说得粗俗,颇多江湖习气,冷笑道:“我们俯仰不愧天地,倒也不求什么人!”
张溥听他话中微露锋芒,怕他按奈不住火气,忙说道:“承温大人如此看重复社,实在感激!只是大人官高爵显,复社也帮不得什么忙,未免大失所望。”
“咱并沒有什么奢求,只要名列社籍,自然心满意足。我听说社员日众,而财力入不敷出,我薄有家资,每年捐出一万两银子。”
“是温阁老的意思,还是大人自家的意思?”
“有何不同?”
“沒什么不同,只是复社的社籍实在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怎么,你还嫌银子咬手么?”
“不光咬手,有时还会噬心呢!”
“你……你是说我这银子不干净?”
“大人银子的來路,我不好打问,乌程温府名满江南,有几个不知晓的?”
温育仁冷下脸道:“这么说咱入社的事也不成了?”
“大人是朝廷命官,岂不辱沒了官声?”
“我这四品补服,不过是花了三千两银子捐來的,从未实授过。”温育仁将折扇一收,说道:“张溥,既然这样,咱就明说了。周延儒是你的座师,但要想抱他的粗腿,却也沒难么容易!一棵大树,想要乘凉的人多了,就算到了树下,会有多大用处?他引用大同巡抚张延拱、登莱巡抚孙元化,又使他哥哥周素儒冒充锦衣卫籍,谋了个千户的职位。就是家奴周文郁也成了升天的鸡犬,被擢升为副总兵,而你还不是给逼出了京城?不烧冷灶,就想坐热炕头,哪有如此好事!咱劝你不要打错了算盘,找错了家门!如今姓周的自身难保,皇上已经将他罢了归乡,他这会还顾得了你吗?当真好笑!”
张溥脸色铁青,咬牙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不烦大人费心劳神。道不同不相与谋,大人请回!”
“哈哈……咱自然是要走的,哪个也拦不住!可走之前,咱还有件事要拜托天如先生,烦请仗义援手。听说你素來嫉恶如仇,想必不会推辞吧!”
“大人言重了。我张溥一介儒士,头上沒有乌纱,手里沒有银子,有何本领能帮大人的忙?”
“天如名满天下,此事非你不可呀!”
“大人究竟有什么事?”
“替咱写个状子,不不不……写个揭帖……嗯,或是檄文,多少润笔你尽管说。”
“大人要告哪个?”
“周延儒。”
“哼!大人找错了人,你要告的人与我有师生之谊,你看我可是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么?”张溥脸色陡变,声调随之高了起來。
“圣人说当仁不让于师,咱正因你是周延儒的门生,才请你动笔,实在不想教你因有他那样鱼肉乡里、胡作非为的座师,而坏了自家的名节。”
温育仁拱一拱手,讥讽道:“咱本佩服复社都是名闻天下的清流君子,也有入社的打算,不然也不会巴巴地到这里來。”
张溥冷笑道:“承教了。我在京城时对尊兄与吾师之间的恩怨也有所耳闻,我堵不了你的嘴,随你说去,只是要我写什么状子、揭帖,万万不能!我做事无愧本心,名节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污损。”
“周延儒何德何能,你们还这般尊奉维护他?他做的那些坏事还少吗?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咱且不管,也无须论道,但说周家在宜兴作的孽也是罄竹难书了。”温育仁捻着胡须,诧异道:“周家老宅近日出了件大事,你们不曾听说?”
众人一怔,复社之中宜兴籍的社员不多,只有徐懋贤一人,他早早來到了苏州,离家多日,想必也不知道消息。复社社众遍布大江南北,这等消息却不知道一丝一毫,张溥暗觉失了颜面,不露声色地缓缓问道:“大人说的是哪件事?”
温育仁虽读书不多,终是久经世事的人,不是泛泛之辈,听他问得心虚,心下一阵好笑,并不搭腔,揉揉双腿道:“哎呀!坐惯了太师椅,站了这片刻,双腿竟酸得难耐,真是老而无用了。”
张溥丢个眼风给喻连河,喻连河搬把椅子上台,却又恼他拿腔作势,重重一顿道:“请坐吧!”
“这不妥吧!你们复社正在大会,咱若坐下乱扯,岂不是耽搁了这么多人的工夫?不妥不妥,还是改日再叙的好。”摆手辞让着折身欲走。
张溥心里焦急,以话激他道:“大人若推辞不说,稍后宜兴讯报到了,我们可沒工夫候教了。”
温育仁本就沒有要走之意,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摇着折扇说道:“天如既想知道,怎好驳这个面子?若不耽误众位聚会,说说也无妨。”他伸手做了个取茶的模样,家奴提着一个剔红的食盒急急跑上台來,从盒中取出一个金茶壶一只金杯,斟了凉茶,双手奉上,等主人取过吃了几口,才小心地收好,提了食盒下台。张溥几人忍着性子等着,心里暗笑此人当真俗不可耐,瞿式耜涨红了脸,两眼圆睁,恨不得抢身上前,夺了那金壶金杯,摔在台上,再踏个稀烂!台下众人见温育仁如此夸富争强,有的啧啧赞叹,有的小声咒骂,不住交头接耳。
温育仁浑若不觉,又从袖中取了丝巾拭去胡须上的茶渍,才清清嗓子说道:“周家祖坟给人刨了。”
“什么,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众人不由瞪大了眼睛,纷纷惊呼,台下登时嘈杂起來。钱谦益、张溥四人各觉惊疑,此事当真非同小可,不用说刨了当朝首辅家的祖坟,就是白丁书生、平头百姓之家,也是莫大的耻辱,非有深仇大恨,断不会做这等甘冒天谴有损阴骘的恶事!他们知道温育仁的胞兄温体仁与周延儒势同水火,但见他心平气和地说出,沒有丁点儿赌咒发狠的模样,显是绝非戏言。张溥不觉心头一阵阵沉重,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一时想不透怎么竟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温育仁见他们面色冷峻,沉默无语,笑道:“读书多了,涵养的功夫果然不同寻常。要不然咱怎么总给哥哥骂呢!心里头藏不住事儿,定要吵嚷出來才痛快。你们虽不说话,咱也能猜出一二分來。你们必是在想出了这么大的祸,府县衙门干什么去了?都吃白饭么?首辅家的祖坟也不过三百多亩的地方,还守护不住?你们还真想错了,不用说府县衙门,就是抚台大人调拨全省的兵马,也未必弹压得住!那人多得……”
瞿式耜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道:“不必扯得那么远,有话直说最好,我们这些人还分得出黑白曲直,不须费心解说。”
“那好那好。话说起來就长了,咱最不喜欢给人半路打断,大伙儿可要耐得住性子,不要胡乱插嘴,以免咱一时想着前头接茬儿,忘了后头该说什么。”温育仁将扇子大摇一阵,身上的纱袍吹得时而鼓胀时而飘摇。他瞥见钱谦益与张溥微微皱了几下眉头,猜想他们虽不甘心如此耽误了时辰,但此事终与他们休戚相关,极想知道内情,朝下望望密麻麻的人群,众人都竖起耳朵静静地等着自己开口,将扇子一拢,收在手中,干咳一声道:“那宜兴周家本來不是当地的什么名门望族,因出了个当朝首辅,一下子发达富贵了,广置田地,大起楼阁,丫鬟、老妈子、长随、护院……奴仆成群,周延儒胞兄周素儒眼热兄弟出入的威风,央求兄弟给谋个官缺,周延儒便给他冒籍锦衣卫,授了千户之职,兄弟二人住在京城,偌大个家业由周素儒的夫人掌管。他们兄弟二人只有长房生的一个儿子,好生娇惯,弱冠的年纪,不愿读书,使银子捐了个秀才,终日带着奴仆游玩,老夫人管束不住。今年初春,在郊外遇见了一个绝色的姑娘,光天化日便要上前非礼,几个贴身的丫鬟叫嚷起來,才惊退了他。谁想他回到家中,暗命几个有武功的护院家奴夜里抢人。那女孩儿家知道日间遭遇的是周府少爷,得罪不起,暗中使了个掉包计,选了一个美色的丫鬟住在小姐的绣房里,周府家奴果然将一个假小姐抢回。周家少爷摆好了酒宴等得心焦,一见不是白天遇到的小姐,登时大怒,将家奴大骂了一回,奸污了那丫鬟还觉不够解气,又赏给了那几个家奴。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柔弱女子,怎经得起数个壮汉的狂风暴雨?一夜之间,竟给折磨死了。”温育仁叹了口气,似是大起怜惜之情,众人听了,也觉愤恨。
“那几个畜牲也当真沒有人性,将丫鬟的尸身扔在了山坡上,都不愿出力掩埋……那家主得知了凶信,喊上丫鬟的父母一齐报了官。宜兴知县不敢做主,一面抚慰,一面飞报湖州知府。湖州知府正要攀上周延儒这个靠山,决意要压下此事,便以一无人证二无干证为名,只说是诬陷敲诈,一顿乱棍打了出去。家主见无处申冤,给了丫鬟父母银子,劝他们消了念头。那丫鬟的父母却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一死,他们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每日到周府门前喊冤,一时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惹得周家少爷心烦了,竟命人将他们活活打死,抛尸在河里……天如,你说该不该告他?”
张溥迟疑道:“这……也许吾师并不知情。”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侄子若不是倚仗他的权势,怎么敢如此作恶多端,逼得府县衙门都不敢主持公道,为民伸冤?春秋时,晋灵公无道,正卿赵盾屡次劝谏,灵公不听,反欲杀之,赵盾于是逃亡国外。其后族人赵穿弒灵公,赵盾还晋国,而不讨伐赵穿,以致良史董狐写道:赵盾弑其君,可曾冤枉赵盾了?董狐秉笔直书,圣人称赞,千秋法则,天如熟知经史,不会忘了吧?如今有人要进京告御状,可却沒人敢写状子,复社既以天下为己任,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天如不会袖手旁观吧?”
张溥给他说得沒了后路,进退两难,反问道:“不是将周家老坟都刨了,还不解恨?依照《大明律》,凡发掘坟家见棺撑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撑见尸者,绞;发而未至棺椁者杖一百,徒三年。刨了人家祖坟,想必是已开棺椁见尸,也是死罪呀!可算一命抵一命了,不如息事宁人的好。”
温育仁摇头了冷笑道:“息事宁人?周家犯了众怒,大伙儿才一齐动手刨了他家的祖坟。古语说法不责众,又不是事主领头发难,说什么一命抵一命,分明是偏袒周家。复社一直自命贤达君子,不料竟也有这等小人之心,实在令人齿冷!天如,当年魏忠贤何等权威!矫诏纷出,钩党之捕,遍于天下,东林党人却沒有复社如今的声势,却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慷慨赴难。眼下的周延儒虽说罢了首辅,但在你东林之中的影响却是如泰斗般,你如此踌躇不前,不敢为民请命,可是怕了他,还是想着功名利禄?这般行事,如何对得起故去的东林前辈,如何领袖台下众人?”
张溥给他说得脸上暗自发热,自觉钱谦益、瞿式耜和台下社员数千条目光射在自己身上,想要回答:“罪在吾师侄子一人,或许他老人家并不知晓,事情至此,不过是地方官吏一心讨好,才陷他老人家不公之地。”却又觉终有替他开脱之嫌,正在犹豫,却听有人说道:“众怒汹汹,若不是有人背后挑唆指使,何致有这般局面?温大人,你说是不是?”
“什么人跑到这里胡言乱语?”
温体仁看到张溥眉宇之间颇有难色,心下正自得意,不料却给人点破了玄机,此事万分机密,他怎会知道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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