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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坠幽境,谷暗深树环。寺承金光护,凶煞伏三宝。”赵乾摇头晃脑地读着石碑上的诗文,“快看,孙兄,这还是首藏头诗呐——‘斜谷寺凶’,简直要吓死人。”说完,他低头寻找趁手的石块。
“赵兄,有时间咱们再揣摩,天一黑,寺庙关门,咱们就进不去了,快走吧。”孙立看赵乾还在石碑前磨蹭,不禁停下脚步催促。
只见赵乾弯腰捡了块小石块,然后在石碑上一阵刻画,随后把小石子一丢,拍拍手招呼伴读小厮道:“走,元宝,咱们别误了‘孙夫子’的事儿。”
一名灰衣老僧走到石碑前,连连摇头,那上面刚被人划了一个心形,里面写着“赵乾高中”四个字。
孙立本不想到斜谷寺进香,但母亲列举了诸多应验的例子——王铁匠家求子得子了,张裁缝家配上婚姻了,陈大伯家丢的骡子找回来了……孙立反对说那些仅仅是巧合,但母亲认为哪怕是为了讨个彩头也好。孙立想想自己虽然不信,但没必要辜负母亲的一片心意,于是拿上母亲备齐的香烛,往斜谷寺而来。不想在街上碰到游逛的同窗赵乾。赵乾二话不说,拉住孙立就到自己家开的“望福楼大酒楼”吃饭。
赵乾家是本地有名的富户,家里开着酒楼、当铺,日进斗金自是不必说。他父亲觉得家大业大,三个儿子里老大老二都在经营生意,于是盼望老三赵乾能读书上进,考个功名,于是平日里就嘱咐赵乾不要耽于享乐,多跟上进的同学来往。众多同窗好友当中,赵乾最喜欢孙立,孙立虽家里贫寒,但他为人正派,与人和善。
孙立、赵乾和小厮元宝走到“望福楼大酒楼”门口,一个脸庞乌黑的堂倌便高声叫道:“三阳开泰,里面请——”
元宝道:“嚎什么嚎,不认得咱们少爷吗?快安排个雅间,少爷要和好朋友喝一杯。”
堂倌忙道:“少爷里面请,二楼‘水镜厅’空着呢。”
但见这“望福楼大酒楼”里面气派非凡,装潢考究。那雕梁画栋自不必说,台阶上铺红,扶手上挂绿,怪石争奇,异卉斗艳。书画都是大家手笔,碗盘皆用名匠作品。菜肴囊括水陆,清酒包揽南北。几大菜系在此相辅相容,多少洞藏引人垂涎三尺。再看那来来往往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高官巨贾进进出出。说书的眉飞色舞,弹曲得扣人心弦。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大快朵颐,脑满肠肥。真个是人间享乐地,世上纵欢场。
赵乾道推开窗户看到下面说书的,问今天说的是什么。
堂倌儿道:“今天说的是《枕中记》。”
赵乾道:“这说书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出。”
赵乾请孙立点菜,孙立再三推辞,不肯接菜单。
赵乾心想,怎么说也是在自己家酒店吃饭,不能太简单,各种珍馐美味必定得罗列一桌。赵乾对自家的菜品十分熟悉,因此不必看菜单便开始点菜:“先来一个烤鸭。”
堂倌儿唱道:“镇店招牌——私房秘制香烤八宝桂花本地鸭一只!”
“再来个蚂蚁上树。”
“又弹又滑蚂蚁上树一份——”
“莲蓬萝卜汤。”
“活血理气莲蓬萝卜汤一盆——”
“葱爆海参。”
“延年益寿葱爆海参一盘儿——”
“黄豆炖猪蹄。”
“足下生辉黄豆炖猪蹄儿一份——”
“糖醋鲤鱼。”
“越过龙门糖醋鲤鱼一条——”
“童子尿煮鸡蛋。”
“少爷必点美食童子尿煮鸡蛋一盆——”
“驴肉火烧十个。”
“连吹打带打驴肉火烧十个——”
“再来个铜火锅涮一涮,就这么多,老规矩,先泡壶碧螺春的高碎来解解渴。”
“红红火火涮火锅,碧螺春高碎一壶——”
孙立见赵乾如此好客,道:“赵兄,咱们似乎吃不下如此多的饭菜,岂不是铺张浪费。”
赵乾道:“没关系,咱们尽量吃,吃不掉让元宝帮忙,他从小饿怕了,能吃的很。”
孙立道:“赵兄,刚才那小二说驴肉火烧连吹带打有何深意?”
赵乾道:“驴肉火烧我喜欢吃又热又焦的,热嘛就要吹,外皮焦糊肯定到拍打干净喽,所以叫连吹带打。”
元宝从旁道:“我们少爷在吃的方面那可是行家,方圆五十里之内敢称第一。”
赵乾笑道:“没那么夸张,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边赵乾刚说完,隔壁便传来“专家专家”“高手高手”的恭维声。孙立赵乾不觉侧耳倾听。
原来那厢也点了烤鸭,坐中一人正向大家普及烤鸭的吃法,如黄瓜条长几分,饼从哪头儿卷,用哪颗牙咬,在嘴里嚼几下……说话者侃侃而谈,闻听者津津有味。
只听得小二为隔壁端上烤鸭道:“诸位客观请看,这就是你们要的烤鸭,没问题的话,这就为大家切片。”
那美食家道:“且慢!”便挽起袖子,将烤鸭移到跟前,将鸭屁股转过来,闭眼伸脖子,深深吸一口气道:“不对!这鸭子不是本地鸭,是外地的。拿下去,重做!”
小二大惊失色道:“兴许是上错了,我马上回去核对一下。”端起鸭子溜之大吉。
座上诸人于是纷纷喝彩道:“不愧是美食大家!仅凭一嗅便知鸭子来历,佩服佩服,佩服之至。”
美食家道:“雕虫小技而已,让大家见笑了。”
不一会儿小二又端了另外鸭子上来,美食家故技重施道:“还是不对,这是本地的肉鸭,却不是蛋鸭,快重新做来,再敢以次充好,我们绝不善罢甘休。”
孙立赵乾一时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天下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元宝悄悄走过去,不一会儿回来,脸上欣欣然有喜色。
隔壁食客吃过饭,陆续从孙立赵乾包厢门口经过,忽然元宝走过去冲其中一人跪下道:“请大师帮帮我!”
那人正是能够品鉴烤鸭的美食家,他觉得纳闷,道:“起来说话。”
元宝道:“我自幼孤苦,不知家乡与父母何在,请大师帮我指点指点。”说罢褪下裤子,将屁股转向美食家。
美食家怒道:“岂有此理!”扬长而去,元宝提起裤子还要追赶,被赵乾喝住。
赵乾所点饭菜依次上齐,二人便吃喝起来。酒足饭饱,听说孙立要去寺庙,赵乾于是要求同行,说是拜拜菩萨,保佑自己乡试金榜题名。孙立把人家的饭都吃了,怎么好意思推脱,只好满口答应。
赵乾平时不是坐轿就是骑马,走山路三步一歇、两步一停,还没背负物什的小厮元宝走得快。几人走到山脚下,赵乾吵着要喘口气。
坐下没一会儿,就看到东边一个农夫牵着头黄牛慢慢走来,西边一个缁衣行脚僧缓缓走来,双方不多不少,在孙立赵乾面前相遇。
僧人双掌合十,唱一声佛号道:“老人家请留步,借问一句,山上可是斜谷寺?”
农夫道:“没错,寺庙就在山顶上。”
僧人道:“多谢多谢,我准备今晚到那里去挂单。老人家,再见。”
两人正交谈,旁边的牛突然伸头过来,先是在和尚的头上嗅了嗅,接着伸出大舌头竟舔舐起来。
农夫赶紧呵斥,和尚却阻止他道:“无妨无妨,但舔无妨。”
黄牛似乎越舔越开心,接着不住地流下泪来。
良久,和尚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救苦救难,佛法无边。”
农夫扯住缰绳略有羞愧地道:“真不好意思,这牲口该死得很。”
和尚道:“是我该死,呜呜……”
孙立赵乾等人看得出奇,心想这和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只见和尚拭了拭眼泪道:“不瞒施主,这头牛前世是我爸爸,这世转世成牛,刚才我们夫子偶遇,父亲一下子认出了我,所以才来舔我的头。”
农夫惊道:“哦,难怪它边舔边流泪,啧啧啧。”
和尚道:“施主,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发一发菩萨心肠。将这头牛——也就是我的父亲卖给我,我带回去养老送终,以尽一尽孝心。”
农夫道:“既然是这样,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啊。何况这头牛并非是我自小养大的,上个月它从天而降,落在泥塘中动弹不得,我把它拖拽出来而已。”
和尚道:“难怪我之前梦到父亲被风吹到天上,转而落入沼泽……可怜的父亲啊,呜呜呜……多谢施主搭救,这样吧,我把这段时间您花的草料费付给您。”
农夫一口答应下来,收下些银子,匆忙往家赶去,他急着把今天的奇遇告诉邻里乡亲,要知道这种事情都是在别人的传说中,自己一辈子也不一定能遇到一次。
和尚牵上牛快步离开了。
孙立道:“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不虚此行啊。”
谁知赵乾冷笑道:“孙兄,你书读得多,生活经验缺少啊。”
孙立道:“赵兄此话怎讲?”
赵乾道:“我之前在家里的酒楼帮忙,曾见过有和尚模样的人趁晚上来卖牛羊鸡鸭,我就问厨师这是怎么回事。”
“厨师告诉我,这些和尚或者道士都是假的,利用一些障眼法从人家那里骗来牲畜,然后转手卖掉获利。”
孙立道:“可刚才我们明明亲眼看到了啊,那头牛在舔和尚的头,还在流泪。”
赵乾道:“我听说和尚会把盐水抹在头上,牛骡什么的问到味道就来舔舐,就像舔墙根一样。至于流泪,牛的眼睛很容易出现一种眼疾症状,这能让它们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有可能。”
“啊,竟是这样吗?”孙立将信将疑道。
赵乾道:“他这边只给人家一点草料钱,那边卖给屠夫或饭店,获利颇多。不信你看看那个和尚,这会儿恨不得再长两条腿儿出来。”
孙立望向远处,但见那和尚朝牛屁股猛拍两巴掌,翻身骑上牛背,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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