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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魄悬于苍穹,竹叶上沾了澄辉的蟾光,筛落下的竹影轻晃,将地上的一滩水搅乱。

一个小兵将那滩水一脚踏碎,他快步走到大帐前,高声道:“将军!前线来报!”

“进。”帐内一道清冽低沉的声音响起。

“将军!”小兵在议事桌前跪下,禀道:“齐国敌军已攻至青崖关!还请谢将军即刻前往支援!”

议事桌后,一身穿绯色战袍的男子席地而坐,他眉眼冷冽,一抹肃沉的杀气凝在他眉间。

他豁然起身,冷声道:“即刻前往支援!”

谢濂携一千精兵赶至青崖关,如一柄利剑出鞘,一往无前。

但谁知最后关头,有人竟自身后挥出一剑,战马仰头长唳,将谢濂重重摔下马去!

……

谢濂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日后。

“五日过去了,这什么药都灌下去了,谢将军怎么还没醒?”

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清晰,谢濂迷离地睁开眼睛,旁边的人见此立刻围了上来。

“醒了醒了!”

“谢将军!谢将军!你听的到我说话吗?”

真吵……

谢濂眉头深深簇起,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凝聚着一股重重郁气。

这五日里,他想起了很多这两年里被他彻底遗忘的事情,譬如他并不是穹镜人,而是仙头镇,坝子村生人。

又譬如他已经成了亲,还有三个孩子,那三个孩子是他的兄长去世后过继到他名下的,他曾经在兄长的墓前发过誓,要好好照顾这三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一般,但这两年里,他竟然没有去看他们哪怕一眼。

他当真是该死!

“谢将军醒了,我立刻去将此事告诉赵将军!”那人说着,便要转身出去。

“等等……咳咳咳……”因为体位的改变,谢濂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谢濂喊住他,道:“……先不急,比起这个,我有一件事要说。”

……

“濂弟是说,在与齐军对战之时,濂弟身后有人发出袭击?”

赵乾坤听到这话时,表情一震,“倘若真是如此,那就是我们军中出了奸细!而且能够在那等关头袭击到濂弟的,恐怕还是濂弟亲信之人,濂弟应该从身边查起,早日将这个奸细抓出来!”

谢濂表情肃重地点了点头,“事关重大,这件事情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赵乾坤郑声道:“本将军也会配合濂弟,早日将这军中奸细揪出来!”

“多谢赵将军!”谢濂抱拳。

“诶。”赵乾坤摆手道:“你我兄弟二人,无需言谢。”

赵乾坤对谢濂有恩,谢濂浑身是伤,不省人事的倒在地上之时,便是赵乾坤出手相救将他带回了军营。

如果不是赵乾坤的话,恐怕谢濂早就已经被野狼叼走,成了荒郊野外的一具无名尸骨了。

治好伤后,谢濂便留在了军中。

谢濂武学天赋极高,从低级小兵做起,花了短短一年的时间,便屡次立下奇功,坐到了副将军的位置。

这等天赋造诣,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这次,还是谢濂头一次失利。

不过谢濂也未曾想到,他身边竟然有着奸细。

“咳咳咳!”

他虽然苏醒过来,但身上受的伤却不轻,养好至少需要两三月的光景,恐怕这一个月里都不能动武了。

谢濂帐外。

谢濂身边的牵马副官刘御礼在帐外急急地绕着圈,一只手握成拳不停地敲打着另一只手掌,嘴里头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神情看起来很是紧张。

正巧这时军医从帐里走了出来,他急忙迎上去,问说:“诶诶!大夫,谢将军怎么样了?可有什么大碍吗?”

军医道:“好在没伤及要害,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着吧。”

没伤到要害?

“还好还好……”刘御礼把手指叼在嘴里低声喃着,谢将军还活着就是还没酿成发错。

刘御礼坚定地拍了拍自己的掌心,他得赶紧去!

军医看着朝谢将军军帐反方向跑去的刘御礼,怪道:“一副这般着急上火的样子,怎么自己不亲眼去看一眼,反倒往外偷跑?”

军医想半天也没想明白,索性就不想了,他摇了摇头,抱着药箱离开了。

“钱刀年!”刘御礼跑到悬崖边,看见了那道坐在崖边的身影,他朝那人背影怒吼了一声,跑过去将人拽起来,一拳挥在了钱刀年的脸上。

紧接着是第二拳。

拳头没停,刘御礼口中也不停地骂着:“钱刀年!亏我把我当成亲兄弟!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做了叛徒!”

钱刀年生生受下了这几拳,没有丝毫要反抗或者回击的欲望。

他毫无生机地耷拉着眼皮,浑身都是酒气,像个想要寻死觅活的醉鬼。

“你说话!你说话啊!你有本事做出这种事情!怎么到头来却哑巴了!你不是很敢的吗?!”刘御礼疯狂摇晃着钱刀年。

钱刀年动了动嘴唇,似是有什么话想说。

刘御礼正要凑上前去听听他到底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谁料对方“呕”一声,尽数把口中秽语都吐到了自己身上。

刘御礼:“……”狗娘养的!

“钱刀年!老子艹你娘的!”

“我告诉你!你要不现在就去认罪,要不现在就死在这里!你背叛晋国,给自己人捅刀,本来就是罪无可恕!”刘御礼怒骂道:“像你这样的!你死了算了!”

钱刀年听着,确实一点怒气也没有,反而讥笑了两声,“呵……呵……”

尔后继续转过身去,拿起地上的酒,往口中灌。

刘御礼狠狠朝他背上踹了一脚,就要去谢濂面前揭发他,却听见一道含着绝望和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我根本就不是晋国人……”

刘御礼遽然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说什么?”

“两年前……是你们晋国的人毁了我们的家园,我妻离子散,父亲死在你们晋军的铁蹄下……”

钱刀年将酒混着泪一起咽下去,“从那时候……我就我就发誓……我一定要为家人……报仇……”

刘御礼不可置信,“所以你就在打仗的时候对谢将军下手?!”

“钱刀年!你可真是没良心!杀你家人的又不是谢将军,你对谢将军下狠手做什么?你糊涂了不成?”

刘御礼一骂起来就停不下来了,“在这军里头的,谁还没点国仇家恨!你是不是就以为你自己可怜!”

“钱刀年,老子之前以为你是条汉子,但现在……算老子看错你了!你他娘的就是条没良心的野狗!还是养不熟的那种!”

钱刀年静静等他骂完后,只说了一句:“骂够了吗?”

刘御礼恨恨得把还没骂出的话吞进了肚子里,他刚才骂的准没错,钱刀年确实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和他说这么多的话,也只是在浪费口舌罢了。

“……这件事,我一定会告诉谢将军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让你自己去认罪,明天、明天这个时间,如果你还没有去认罪的话,那我就会将所有是原原本本地告诉将军。”

“钱刀年……这算是我最后一次当你是兄弟了,往后我就当不认识你。”刘御礼说完后,没再看钱刀年一眼,转身离开了。

往后?呵,哪里还有什么往后。

钱刀年看着自己脚下的万丈深渊,头昏脑涨,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拉扯着他。

对他说:下来吧……下来吧……

只要跳下来,就能忘记一切,跳下来,所有的事,他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一刻钟后,悬崖边,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酒袋子,袋口中淌出的酒,将泥土浸湿。

**

三日后。

“你说什么?”听到谢濂说的话后,赵乾坤豁然起身,“那个奸细竟然是钱刀年?!”

谢濂脸色沉沉,他眼下青黑,知晓这件事后,他就没怎么睡得下。

钱刀年是他身边的得力手下,但在战场上,却是他在背后对他捅刀。

这件事他在听到的时候也不很相信,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就连与钱刀年最为要好的他的牵马副官刘御礼都出来控诉了钱刀年的罪状。

后来,他又派人去查了钱刀年的身份,果然和刘御礼说的一点不差,钱刀年是齐国人,出生在齐国边城的一处小镇,他的父母家人,也确实是死在了晋国铁蹄之下。

所以钱刀年才会不惜在晋国蛰伏这么多年,只为了为自己的家人报仇。

查清楚这些之后,谢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国仇家恨之前,钱刀年会做出这种事情并不意外,他们二人毕竟立场不同,哪怕这次钱刀年这个奸细不浮出水面,日后说不定会有更大的祸患。

不过好在,他活了下来,还因祸得福,记起了他遗忘的极为重要的事情。

他将他记起自己身份的事也一并告诉了赵乾坤,赵乾坤颇为感慨,叹道:“这一役,倒是阴错阳差了,你能想起你的过去,这是一桩好事。”

谢濂点了点头。

“那现在你打算作何打算?”

谢濂道:“将军,等此间事了,我想回家一趟,我的孩子们还在家中,贱内……”

提起自己那个刚成婚不久便因为三个孩子闹僵了的夫人,谢濂神色顿了顿,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我不太放心家里,想回去住一阵子。”

他是在忧心家中的三个孩子,上次他没有恢复记忆,回到仙头镇时,便听说过不少那女人虐待三个孩子的事迹。

外人尚且都说的这般严重了,言辞间对那三个孩子还颇为怜悯,想来事实的真相会如何的血迹斑斑啊。

自从他的兄长过世之后,他将三个孩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他便将这三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来看待,即使不为自己的兄长,他也不会让任何人来这般欺凌自己的孩子,哪怕那个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那女人的蛇蝎心肠,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的。

若不是为了完成自己父亲的遗愿,他根本就不会和这样的女人成婚,父亲去世之后,他看清了这个女人,便有了要休了她的打算。

只是还未将这个想法付诸于现实,他竟然就意外的遭遇了袭击,再醒来时就成了军队里失去了记忆的谢濂。

赵乾坤自然也看出了谢濂言辞间的担忧。

他自来将谢濂看做是自己的手足兄弟,谢濂的武力和谋略皆是上等,是他的得力助将,他所忧心的事情,他这个做主将的自然也要多上心。

“好。”赵乾坤点头允肯,“这两年来,你一直待在军营里,未曾回过家,本也应该回家去看看。而今你已经想起了一切,也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这点要求是理所应当的,等事定后,我允你回家待上几个月,好好陪陪妻儿。”

谢濂眼怀感激,道:“多谢。”

*

一个月后,晋齐两国的分裂割据之战历经一年之久,终于在这天尘埃落定。

晋国守住了要关青崖关,齐国损失池城三座,精兵数万,损失小惨,预计十年内不会再生战事。

碧穹之下,万顷丘壑之上,云蒸霞蔚,山河血染,山涧像是披上浓重的一缕火烧云,腐败的尸体之上,有小草从缝隙之间生长出来。

在生中死,在死里生,世界万物,本就是一个轮回。

*

“走吧,我就不送你了,来年殊兰花开时,再期会。”赵乾坤立于马前,神色难掩疲惫,眉宇间却仍旧砺着一抹精铄与坚定。

谢濂一勒缰绳,将包袱捆至马背上,没回头,微一抬手,一蹬马腹捷速而出。

赵乾坤负手看着那抹越来越小的背影,天边有青鹤相绒,他转身,回了营帐内。

半日后。

谢濂是今日一早便从穹镜出发的,赶到仙头镇时末时方才过一刻。

他策着马,径直朝坝子村家中的方向赶过去,路上还不忘捎了一些孩子们喜欢吃的糖葫芦、蜜饯、肉脯干之类的东西。

听说那个女人连衣服都没给三个孩子穿暖过,这些小玩意儿更不会给三个孩子买了。

他无法想象他离开的这两年,孩子们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一想心尖便如千万根银针挠刺,疼痛不已,一时间便更加归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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