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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侯府做东,遍邀京中勋贵富户。
正值元宵佳节,除开各处城门,金吾不禁。城内火树银花,家家开门挽帘,人人左顾右盼。侯府门前则香车宝马,簇簇拥拥。傅家新园里扎了座鳌山灯架,园内另悬条条彩绸,上挂许多画色琉璃灯,夜色下盈光溢彩,让上百宾客啧啧称奇。
园中露台上搭了六七个大团圆桌子,两边水亭花木扶疏处又有许多零散座席,都迎着水池的戏台。最中间的桌子是宁臻睿宁祯扬居上席,主人钱寄江陪坐。宁臻睿神思不属,还是宁祯扬喊了一句,这才醒神,看向不知何时到达的陈宣赵越北等人,摆手道:“不必多礼,都坐吧。”
陈宣和宁臻睿在并行海运上共事多月,赵越北当初更在湖广跟宁臻睿患难与共一场,皆知道这瑞王殿下生性虽嫌喜怒无常,但有豪宽任侠之风,不会特意为难,就都不在意,二人向宁祯扬拱手行礼完毕,这才走到一旁观灯。
很快齐言杨世南等人也进到园中。看到杨世南来众人倒不惊讶,但齐言的大驾光临着实没人想到。有人就问道:“齐都御史向来不在元宵出门,怎么今日却有雅兴?”
提到此处,齐言苦笑两声,解释说父亲死在元宵前后,所以即使孝期过了多年,他每逢元宵也是在家斋戒。是钱寄江去请了他三趟,又柔和少言,被拒绝后就在齐家静静站着。
齐言拿这个同乡实在没办法,只得赴约:“钱编修如此诚意,我岂能不给面子?过会儿我提早告退,各位可别怪我扫兴。”扭头又唤来傅家奴婢,吩咐说他不用酒水,送一壶黄连茶给他即可。
众人恍然大悟,宁臻睿也醒过神,点头道:“齐都御史很有孝心,难怪父皇看重你。”
不同于杨世南等人有阅卷主考官的公推,齐言纯粹是得乾元帝属意,才能在殿试中被点作第一。这其中固然有乾元帝要以孝治国,所以推齐言做个范例的缘故在,也和他出身寒微没有大族背景有关。齐言也的确不负乾元帝所望,极少与各大高门来往,高中后连拒许多勋家提起的婚事,一心做个比肩魏征的诤臣。
宁臻睿又叹口气,道:“不过再有孝心,也不能太过伤情了。”宁祯扬点头赞同,“出来走走是好事。”
陈宣微地一笑,也附和道:“闷在家里,难免胡思乱想,是该出来和好友们聚上一聚。”
说话间,又有许多官客子弟结伴而至,自然又是好一番客气见礼。寒暄中,因听说女眷们正在隔壁旧园猜灯谜行灯令,园中诸人就也起了兴致,打算制些灯虎谜语,凑个热闹应个景。
然而主桌上的人——纵然是宁祯扬齐言杨世南三位——也没兴致。宁臻睿更从来不好这些风雅玩意。大家只能自去拟制,费了盏茶功夫,把灯谜制完,就系在十几个异彩纷呈的卷穗玻璃灯上,呈到宁臻睿那桌。。
宁臻睿虽不喜此事,但正值节下,也不好扫兴,就命人取来一些彩头,无非是笔墨纸砚琴棋书画等物。随后要主桌上的人挨个取出一条来猜,说其中若有把谜面制得精巧的,就予以赏赐。而猜中者也有奖,猜不中者则要罚酒。在场诸人急忙叫好,宁臻睿摆摆手,让陈宣第一个起头。
陈宣拉下一条拉绳,展开看了一会儿,认输笑道:“上头要打四书五经,我自幼习得是弓马骑射,漕务船事,并不善此。”众人就起哄要他自罚三杯,陈宣爽快喝完。这便传给身旁的赵越北。
赵越北沉吟须臾,问道:“可是《礼记》?”人群里忙走出一位子弟:“赵总兵说对了。”这就把谜面讲出,原来是一句“能草子虚上林赋,更须收敛入檀弓。”
宁臻睿见此,赞道:“鹰飞,难怪父皇夸你是儒将,果然有学问在胸。你再选一条。”赵越北称是,另取一条展开,这次却并不神速,反而久久不语。
在场众人颇感疑惑,见杨世南去看,结果看后也没猜答案,反而摇了摇头,表示认输。宁祯扬则干脆把玩起一盏八角琉璃灯来。愈发奇怪。又见宁臻睿要过去,开始还说了句“有那么难吗”,随后展开看完,宁臻睿陡然停住话头。
大家好奇万分,就等他念出谜面,好看看是个多难的灯谜,宁臻睿却将字条翻转过去,背面朝上用手拍住,垂着脸,问说:“谁拟的这第七条?倒是特别。”
大家只当宁臻睿要夸这谜面制得精巧,急忙去认,一个年轻子弟从人群中站出来,众人见原来是锦乡伯的四孙子,一面搓手一面笑问道:“回殿下,是我胡乱拟的——”
“迷底可是画字吗?”
这锦乡伯之孙得意一笑:“回殿下,自然不是,若打‘画’字也太简单直白了些,是我记得那位成山——”话没说完,宁臻睿狭目一眯,起身狠狠踹了他一脚,只听“砰”地一声,就把他踢翻在地。
众人虽知宁臻睿一向暴躁易怒,不防备间都被吓了一跳,有的人甚至惊得后退两步。放眼去看,赵越北宁祯扬都坐着不说话,杨世南干脆拉着齐言讲起户部军需,就各自暗叫奇哉怪哉,不知究竟是个什么谜面,竟然让这看过的几位此刻都一言不发。
众人正在疑惑,宁臻睿手指已是捏得咯咯作响,:“轻佻浮浪不知礼数的东西!”他也不管这是元宵节令,而这子弟也算有出身,再踹一脚,重声责道
“‘妙手何人为写真’,好一句‘妙手何人为写真’!”
“——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行,可配提她名讳?”
“诗书都他妈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滚!”说着,重重挥手,让随身侍卫把人撵走。
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只把满园子的人弄得又是糊涂又是惊吓。有脑子快的轱辘双眼,猛地明白过来——宁臻睿一贯待那位苏家女儿很好,先前京中就有传言,若非乾元帝给儿子们选妃只在普通门户里挑拣,宁臻睿定然要娶其做正妃的。而年前苏家出殡,宁臻睿还特地前去路祭,亲手拈香祝祷。
苏家那位容色绝艳,众年轻子弟中多得是暗地垂涎的。但碍着伯府家世,又有裕王的庇护,这些年从没有人敢表现出来。如今苏观河夫妇刚死没多久,这锦乡伯之孙就按捺不住心思,拿人家闺名说嘴取乐,也没想想这瑞王可还在场!
众人陆续反应过来,就不敢再劝什么,锦乡伯之孙脸涨得通红,跪地连声说是一时疏忽孟浪,急忙告罪开溜。宁臻睿犹然怒不可遏,连喝两盏茶水去压火气。
众人心惊肉跳,也不知该站该坐,幸而宁祯扬出来发话,要众人继续打灯虎。
等到所有谜面解出,已是戌初。宁臻睿怒色终于消散,钱寄江急忙叫来奴婢送上手本,让众人点戏,说是包了虹英班玉合春四喜社等四几大名班,小藕官等名伶都会前来。
宁臻睿脸色稍缓,就点了《女状元》里的《还妆》一折,再交给陈宣赵越北杨世南等人去选。片刻间定下五折,戏班班主过来陪笑,说只用等候盏茶时间,小藕官就会过来。
众人见宁臻睿消了怒火,又想难得碰到小藕官出场,不禁你一言我一语:“小藕官独步一时,甚至常常被召入宫献艺。她又爱惜声誉,很少登场,大家今日真是有福了。”
“哎,年前小藕官唱新戏,说是轰动全城,我偏偏在外地错过了,可惜,可惜!”
正七嘴八舌间,忽听檀板清敲,池对面的戏台帷幔缓缓拉开,只见不知戏班用了何法,那台上宝光流动,香雾弥漫——
突地一声锣响,走出一位素衣荆钗的花旦。众人凝目去看,身段绝佳。步伐神态虽少了功底,却终究是罕见的凌波轻盈,少有的婀娜多姿。
她侧对台下,鬓上戴孝,以袖半掩粉面,在演悲痛垂泣情状。戏台远隔水面,众人看不清面貌,莫名觉得容华端妙,清艳无双,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戏子怎么生得有些像——她是哪个戏班的,我就中意这样的。”“是虹英班的新戏子?看着是个不逊小藕官的人物。”“但这打扮不是《还妆》,看着倒像是,倒像是——”“我看过,像是《诉冤》一折!是那申氏女向高官泣血陈述父亲申抚台的冤案,请求御史彻查那折子戏!”
宁臻睿瞳孔一缩,手中杯盏摔碎在地。
……
齐言应酬得少,也很少看戏,听有人提到“《诉冤》”“申氏女”,不去看台上,反去问坐他旁边的杨世南:“你看得多,这是《洗冤录》改编的戏目么?”
杨世南只管盯着戏台,半晌才回答:“正是,那话本刚被封禁,这戏目也没什么人敢点了。奇怪,我看戏单上没勾这出,怎么虹英班敢妄自更改呢?”
齐言还要问上两句,忽见主桌上的其他人不知何时全都站起观看。原来是那花旦忽地开腔,唱了一句“不提防遭诬陷,叫声屈动地惊天!”
齐言虽不常听,也觉这声腔生涩,似毫无功底。只是应了“百啭娇莺”一词。
众人果然都在耐心听着,从“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到“愿舍身换为爹娘昭雪,天也,这人间可有地方让我诉冤?”一字一句,齐言便是辨不出好赖,也感觉皆是难以言说的凄婉哀痛,让人心酸心涩,四周甚至有丫鬟悄悄抹泪。
他侧耳倾听片刻,终究不喜此等沉沦意志之事,就打算先行告退离开,然而刚站起身,却见吴王宁祯扬握着的折扇脱落在地,漕政陈宣襟前沾了大片酒渍,赵越北则已离席,走到水边阑前。
杨世南亦摇头半晌,朝他看来,双目炯炯有神,放声笑道:“齐兄,我曾以为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如今看来,倒是我杨某人眼界太窄!”说着,就亲自斟酒,连喝六杯。
唯独宁臻睿端坐,一手搭在膝上,一手屈指敲着桌沿,唤道:“倒大碗酒来。”下人急忙用黄杨木托盘呈上,宁臻睿拿起玉碗一饮而尽。
主桌上诸人的怪异情状让齐言看了,把眉皱得死紧。忽听台上传来“谒阙诉冤”四字,而园内众人皆是齐刷刷倒抽一口气,露出骇异万分的神色。
“怎么是她?”
齐言这才扭头去看戏台,花旦已转过身。他不可置信把眼一眯,再三确认,竟然真是一个熟脸——其人年前先后两次倾倒都中,引万人议论。
台上没有其他角色,这花旦慢慢下台,朝这边走来。园中众人全部目瞪口呆,讷讷相问这是怎么回事。独主桌上的人露出恍然大悟神色。
齐言心思电转,想起沸沸扬扬的童谣,想起轰动一时的《洗冤录》,那申家女儿对天哭泣后跪求一位御史钦差,请其彻查。
他第一时间去看宁臻睿,见宁臻睿终于站起身,神色半愧半怜,似乎也在等着她过来相求。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也出乎齐言所想,这花旦走到自己跟前,没看园中其他人等,她跪下轻声道:
“齐大人,我要向你诉冤,我要谒阙告状,请齐大人开恩,带我面见圣上。”
齐言心神一震,忽然想起年少时光,他也曾不顾尊严颜面,四处奔走,他看向这位花旦:“你可明白,越级上诉,要先受杖刑?你可明白,慕贵嫔正得宠,若是查无实据,或有其他模糊余地,你会性命不保。”
这花旦拔钗散发,“我都明白——”
她袖出一封血书,水袖松散露出皓腕,上头布满狰狞新痕,“请齐大人为我父母洗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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