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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喜篷怎么会这么痛快地放走顾庆坤呢?他不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而是一个阴险毒辣的刽子手。
看着顾庆坤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张喜篷嗓子眼里“哼”了一声。院里的陈桂花依旧骂骂咧咧,骂顾庆坤反面无情、朝秦暮楚……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背槽抛粪。
张喜篷哪顾得上陈桂花,他用眼角瞥斜了身旁打手一眼,那个打手慌忙弓下腰,把胳膊伸过去。
迈出院子,张喜篷把他臃肿的身体塞进了滑竿上的椅子里,急巴巴吐出一个字:“走……”
“去哪?张爷。”前面抬轿子一边从地上抓起滑竿,一边小心翼翼问:“去红房子吗?”
“去石河村__快走!”张喜篷用手里的枪顶着前面抬轿子的脊梁骨,厉声呵斥:“走__”
张喜篷出生在威县齐家村,齐家村村口有一条大道通往县城,人们想进县城必须经过齐家村。县城虽然没有大城市繁华,可是,这儿离着白浪河不远,过往船只也不少,多是做生意的渔家与卖茶、米、布匹……商贩。
张喜篷的父亲有点文化,在上海工作了几年,不知什么原因被工厂开除,他只好回到了齐家村,因为他是从大城市回来的,穿衣打扮很时髦,又因为他认识几个字,在乡下这是了不起的事情,单凭这几个字,他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强,替人写一封信能得到半斗米。
村子里也有一大户齐家,齐家是书香小康人家,齐家老爷子懂点医术,齐家老爷子不仅帮别人写信不收钱,看病也不收诊费,只相应的收点药钱。张喜篷的父亲觉得卖药看病很挣钱,他就说他在大城市学过医,就这样,张家开始冒充郎中给人看病治病卖药,专门做害人勾当。他张家嫌齐家碍事,就装神弄鬼吓唬齐家,不成,又给齐家放了一把火,烧了齐家的粮仓,齐家在村子住不下去了,就搬去了青州。
张喜篷是张家第三个孩子,唯一一个成活的男丁,他父亲非常娇纵他,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一点也不假,张喜篷跟着他的这个父亲学会了欺行霸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几岁他无恶不作,在村子里欺负邻里邻居不算,天天在村口那条通县城的大道上拦路要钱。张喜篷有钱后娶媳妇都要县城的,他的媳妇家更不是东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媳妇的舅舅在1914年投靠了日本人,给日本人出谋划策,从德国人手里抢占了坊子煤矿,得到日本人的器重,借着日本人的势力发家。
由此,张喜篷也变成了日本人的走狗,被日本人安排在坊子碳矿区做监工。无论他走到哪儿身边至少有四个随从,不只是保护他那么简单,主要替他挡子弹,他身上穿着防弹衣,无论冬天夏天都穿在身上,除非晚上睡觉或者逛窑子。
张喜篷不仅好玩,更好吃,他家的日子每天都是过节,鱼肉荤腥不断,这些钱哪儿来了?都是剥削矿井工人来的,日本人给他的那点工钱不够他喝一顿酒的,有时候他也借着喝醉了冒出一句两句话,那绝不是埋怨,他也不敢埋怨,说他以前在齐家村时,一个月拦路得到的钱比他在矿上跑一年都多。他为什么还要替日本人做事呢?因为他觉得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要做日本人的奴才,不仅可以耀武扬威,更可以让那一些穷工人向他俯首称臣。他喜欢被别人仰视的感觉,他可以每个月从矿工身上榨取不定数的工钱,如果不听他的,他就给他们扣上抗日分子的帽子,就会被抓进日本宪兵,或者被砍去双腿扔进废弃的煤井里,这种事每天都要发生。
街灯照在四个抬轿子的脸上,这么冷的天,他们大汗淋漓。平日里这四个狗腿子,为虎作伥,欺压矿工,无恶不作。
今儿,他们跟着张喜篷转悠了几个小时,本以为去红房子好好玩玩,没想到又遇到了顾庆坤家这点破事,耽误了半天,此时还要去石河村,还有二里多路呀,真的瞎折腾,说不定这条小命今夜折腾没了。
吕安拉着小宝儿的手离开了顾庆坤的家门,他们沿着泥泞的街道往前走着,眼前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小路两边多住着矿上的工人,这个时间段,那一处处矮矮的小屋里,有的亮着小小的煤油灯,灯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不,煤矿的天没有星星,没有月亮。黑黑的夜色里多了一点点明亮;有的人家黑乎乎的,不舍得张灯,怕浪费油,在黑暗里忙活手里的活计,洗洗衣服,细细头发,坐在黑暗里聊聊天;有的已经睡了,疲惫的呼噜声穿过了没有墙的院子,流淌在街道上;有的屋里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声,那么凄惨,也许她的男人在井里摔断了腿,或者丢掉了命,唉,这世道,吕安摇摇头,想把那份悲凉摇走,那哭声追着他们的脚步,渐渐离开了矿区。
离开石河村时,瓢爷说顾庆坤如果追来,一定告诉顾庆坤马上去青峰镇看三丫头,瓢爷还说张喜篷也会追来,让他牵制住张喜篷,然后找机会把张喜篷五人杀了。
停下脚步,侧耳听听不仅没有顾庆坤的脚步声,也没有张喜篷滑竿的身影。路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路旁草丛里传来秋虫低鸣,还有几只麻雀在孤零零的树枝间“喳喳喳”叫着,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叫飘过村口荡漾在耳边。
不远处的石河村隐隐传来锣落鼓起,像是唱大戏,对,石河村今天有戏班子。在这个吃不饱饭、生命得不到保障的境况下,娱乐成了奢求,但,今天的石河村有点异样。
石河村的戏台在村子南边的打谷场,有二亩地那么大,戏台靠着北墙根,一米多高。逢年过节,有踩高跷,耍腰鼓、敲小镗锣、拍大小钗,表演者戏装打扮,扮相白蛇,唐僧,丑婆,蛤喇精……诙谐有趣、惟妙惟肖、绘声绘色……石河村二百多户几乎都挤在打谷场里,女人手里牵着孩子,孩子手里举着糖果,男人手里捏着烟杆,人山人海,红飞翠舞,好不热闹
今晚,郭家戏班在石河村的打谷场唱吕剧,台下却没有多少人,几个孩子爬上破烂不堪的院墙,拽着身旁的小树窜上了树干,骑在树杈上嬉闹;几个老人身上披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袄,蹲坐在小马扎上;几个男人与女子站在后面,嘴里聊着家长里短。羊汤馆夫妻也挤在人群里,女的手里捧着一把葵花籽,她的右肩膀依靠在她男人耳边,眼睛看着戏台,嘴里念叨着:“那个老头说,他们会来,这么晚了能来吗?”
“他就是姚訾顺说的智多星瓢爷,他的话俺相信。”
羊汤馆夫妻是抗日游击队的人,女的是杨玉,男的是崔耀宏。他们二人是山东掖县人士,他们不仅是抗联战士,更是古北口保卫战的英雄。崔耀宏今年二十五岁,比吕安小一岁,模样英俊潇洒,更刚强;杨玉今年二十四岁,细瘦个子,穿衣打扮比她实际年龄大十几岁,如一个乡下做小本生意的妇人,眼角一团和气。
因为他们有多年战斗经验,火眼金睛,更能识仪宏远,去年,党组织把他们调到坊子碳矿区,姚訾顺把他们安排在离着坊子碳矿区最近的石河村,为了接收从矿区送出来的情报,也为了转移从矿区逃出来参加抗日的进步青年。
今儿晌午,瓢爷一行三人一出现在羊汤馆,杨玉和崔耀宏就把他们认了出来,瓢爷身上的狼皮坎肩暴露了他是蟠龙山的人,身后一条老鼠辫子表明了他的真实身份;吕安虽然涂脂抹粉,一身矫揉造作,也没有逃过杨玉一双锐眼,她一眨眼就识破了吕安是男扮女装。
瓢爷和吕安吃饱饭带着宝儿离开了羊汤馆,拐进巷子。瓢爷扭脸看了看走在他身后的吕安,顺便往远处瞭了一眼,一个男人尾随在路口不远处,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告诉吕安有人跟踪。他从衣兜里掏出烟斗叼在嘴里,照旧神态自若地往前走着。
三人的脚步停在马车旁边的大门口,瓢爷跨上了台阶,抓起了门环,“哒哒哒”敲了几下。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老人家,您是到俺崔家做客吗?”
顺着声音看过去,一个高大魁梧的青年微笑地看着他们,一件灰布短褂敞着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白色夹衣,衬托着他一张英俊的脸;一条黑色裤子,吊在脚踝以上;一双黑布鞋,油泽泽的。
吕安目光如炬,小声质问:“这是你的家?怎么证明?”
眼前的男人不急不躁,面容温善又沉稳,勾起唇角笑了笑。
“不用证明,这门环上有羊汤的膻腥味。”瓢爷笑了,他退后一步,脚步站在了门口台阶下,双手抱拳:“不好意思,崔掌柜的,叨扰了。”
青年抱拳还礼,同时上下打量着瓢爷,嘿嘿一笑:“缘分,如果俺崔某没有猜错,您是瓢爷,是……瓢爷就是俺崔某的亲戚,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请。”
崔掌柜的打开了院门,把瓢爷、吕安、小宝儿迎接进了屋里
,他凝视着吕安,向前一步,再次抱拳行礼,把头稍微弯弯:“吕哥在上,受俺崔某一拜。”
“你?!你真的是羊汤馆的老板?”吕安满脸惊慌,伸着莲花指指着崔耀宏追问:“你,你怎么知道俺是女扮男装?”
瓢爷哈哈大笑,打断了吕安的话,直视着崔耀宏说:“崔兄弟,俺正等着您呢?”
“您们,你们唱的哪一出?”吕安一会儿看看瓢爷,一会儿看看崔耀宏,他疑惑不解。
“来,崔兄弟,咱们好好聊聊……你应该不知道俺们来坊子碳矿做什么吧?”瓢爷走近崔耀宏,把大手拍在他的肩头,笑了笑:“今儿在您的店里,俺看到了一文钱酒馆的酒坛子,俺就猜到,你们夫妻是自己人。”
“瓢爷,不知您与吕哥这次来坊子做什么?俺没接到姚大哥的指示,你们这番来一定有重要事情非做不可,无论您做什么,只要能把张喜篷引到石河村就行,俺在石河村给你们唱大戏。”崔耀宏声音镇定:“您的事情也许很急迫,俺也不耽误您们,俺这就去准备……”
“好,崔兄弟痛快,不愧是姚兄弟的战友。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擅自行动本就违反了你们的规矩,俺也不是你们队伍里的人,这规矩对于我们蟠龙山兄弟就是一个篱笆墙,翻过去很容易,就怕翻车,今儿有崔兄弟协助,我们心里踏实,咱们就此告辞。”……
……顾庆坤铿锵有力的、“扑腾扑腾”的脚步声砸在空旷的山路上,在黝黑又寂静的夜晚那么清晰,伴着山下的流水声、岩石滚下河道、树叶坠落声,越来越近。
吕安蹲下身给小宝儿提提裤子,嘱咐着:“宝儿,咱们娘俩演出戏,把身后那个男人撵回去,瓢爷在另一条路上赶着马车等着他。”
小宝儿使劲点点头:“好。”
顾庆坤往前跑着,向前招着手,气喘吁吁呼喊:“吕小姐,您慢点。张爷放俺假……让俺看看儿子,吕小姐您走俺不拦着,您把儿子给俺留下呀。”
吕安站住了脚,她双手卡腰,轻挑一双长眉,怒目圆睁:“杀猪的,今天咱们把话说明白了,你只想要孩子不可能,除非你把我们娘俩一起收了,然后把你家那个丑八怪赶下炕……”
“姑奶奶,谁能养得起你一个小姐?俺屋里那个虽然丑点,能挣钱不是吗?干活持家是一把好手。”
“吆,你顾庆坤想要个能挣钱的媳妇,还要儿子,呸,俺吕晴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今天既然追来了,俺就与你掰持掰持,有俺无她,有她无俺娘俩。”吕安说着说着靠近顾庆坤,压低声音说:“顾大哥,三丫头在青峰镇林家绸缎铺子,她病了……”
吕安的话还没说完,顾庆坤一双大钳子手着急地抓住了吕安,“三丫头,俺三丫头病得很厉害吗?”顾庆坤知道,他这不是问的废话吗?吕安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跑来坊子找他,一定是丫头病得不轻,他一时慌了神。
每时每刻他都在牵挂着三丫头,他知道大丫头和二丫头在坊茨小镇都很好,而去年他向姚訾顺打听三丫头情况,姚訾顺说她去了潘家村,与潘嫂生活在一起,让他放心,他也知道潘家村比郭家庄强,郭家庄被日本鬼子弄得乌烟瘴气,哀鸿遍野。
三丫头为什么去了潘家村?姚訾顺没说,他也没问,他知道姚訾顺不会骗他。三丫头怎么又去了青峰镇?他不知道,他此时不需要知道丫头怎么去的,只想知道她的状况。
“您抓疼俺了,俺不回去。”吕安掐着嗓音继续吵吵:“放开俺,你放开俺。”
顾庆坤放开了吕安,他用双手抓着头,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他的三丫头,他婆姨临终嘱咐他一定好好对三丫头,他都做了什么?
“你走,不要欺负俺娘,俺不跟你,俺只跟俺娘。”小宝用一双小手推搡着顾庆坤。黑暗的夜色里,顾庆坤把宝儿当成了三丫头,三丫头脸上的委屈、脸上的泪清晰可见。
在这泪痕里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婆姨,
他婆姨一生没有什么嗜好,更不喜欢热闹,小时候她也许喜欢热闹,被顾家的封建礼数以及他娘的寡恩少义束缚住了。
她心里憋屈,只能躲在背地里流泪,他问她为什么要忍受?为什么懦弱?她嘴里喃喃着:公公死的早,婆婆心情不好,家里人在她面前只有谄媚阿谀……最后她埋怨自己不晓事,无法替婆婆分担忧愁,婆婆多说一句没什么,只要她老人家能够得到开释就行。
当他把生活的不如意全部发泄在她的身上,看着他像一条狼一样地吼叫,她满眼惊恐,畏怯地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他心生可怜。
平日里很少看到她笑,不,她会笑,当第一个女儿降临,他看到她趴着身子跪在大女儿面前,脸上扬着慈爱又怜爱的笑,大丫头出生那年,她才十七岁。第二年顾家落败,他带着她和一岁的大丫头投奔坊茨小镇的二弟顾庆丰。
来到坊子碳矿区,她除了忙活饭,就是洗衣服,去火车道捡煤渣,挖野菜,没想到她还会过无米下锅的日子,街口、火车道旁边的野菜成了饭桌子上的食物,那食物虽没有油水,至少比饿着肚子强多了;她从不出远门,本想带她去坊茨小镇转转,她说不去,她不是怕生人,而是没有像样的衣服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还是好的,没有碎布做补丁,有洞没有布补,只能露着肉。婆姨不丑,皮肤细腻,模样温善又幽雅,就像她喜欢的月季花一样,安安静静地开放,悄然无声地凋谢。
婆姨二十岁又生下一个女儿,他就像火山爆发,二女儿的脐带还没剪断,他的拳头劈头盖脸打在她虚弱不堪的身体上……没有办法把大女儿送给了德国夫妻……三丫头出生,又把二女儿送给了夏婆子,他答应婆姨不再把三丫头送走,他没遵守诺言,婆姨也没有陪着他活下去,她带着对这个社会的恨离去。她闭上眼睛前几天,他攥着她骨瘦嶙峋的手,哭着喊:“你打我吧,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她摇摇头,“不恨你,你是丫头的爹,是俺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可能没有太深的夫妻缘分,让你受委屈了。”
“不,不是的,我心里有你,有你,只是不知为什么就想发脾气……”
“你累的,不要太累,每天下井注意安全,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咱们的女儿,本想,俺身体好点去看看大丫头、二丫头,去不了了……三丫头太小,把他交给你,留在身边,至少还有一个丫头等你回家……你回家还能吃口热乎饭……”
“大丫头和二丫头都很好,明儿俺去喊她们过来瞅瞅你……”他的婆姨没有等来第二天天明就闭上了眼睛。
婆姨死后,他一度消沉,他觉得婆姨的死都是他的过错,幸亏有小女儿每天站在院门口等他回家,否则他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
此时,顾庆坤仿佛看到三丫头哭着嘟囔他:你走,你不是俺爹……
“丫头,爹错了。”顾庆坤一下把小宝儿搂进怀里,嘴里嚼着泪水:“爹,爹以后不让你离开家。”
顾庆坤满脸的泪水在黑夜里闪着清粼粼的光,这是他最痛心的泪。吕安也哭了,听着张喜篷那帮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吕安抬起衣袖擦擦脸,尖着嗓子喊了一声:“顾庆坤,你回你的那个家吧,俺带着宝儿去讨饭吃也不回来找你。”他弯腰从顾庆坤怀里拽过宝儿,把顾庆坤推了一个趔趄。“顾大哥,瓢爷的马车在坊子碳矿区的西三里的三岔路口等您,您原路返回……”
吕安的话顾庆坤听明白了,可,他坐着没动,身后有张喜篷的人,吕安和宝儿有危险。
吕安走近顾庆坤,压低声音:“石河村在唱大戏,顾大哥,剩下的事儿不用您操心了。”
顾庆坤知道石河村有自己人,他认识崔耀宏夫妻,他恍然如梦,吕安想把张喜篷引到哪儿去。“本想俺亲手杀了张喜篷……不多说了,你们注意安全。”顾庆坤一只手支撑地面跳了起来。“俺走了。”
看着顾庆坤往回走的身影,吕安拉起宝儿的手说:“走,咱们娘俩去看大戏。”
石河村露天戏“吕洞宾打药”紧锣密鼓地进入高潮,台上,吕洞宾沿着洛河,来到一古镇看见一位姑娘在河边洗衣服,这位姑娘面如桃花,眉似柳叶,口如樱桃,真是俊美;发似黑色锦缎,一直垂在地上;身穿一袭粉红色的裙子,婀娜多姿。吕洞宾上前戏道:“请问姑娘,尘世以上,什么大如天?什么软如绵?什么东西甜如蜜?什么东西苦黄连?”姑娘羞答答地说:“高堂父母大如天,夫妻恩爱软如绵,怀抱娇儿甜如蜜,老来无子苦黄连。”吕洞宾听了十分钦佩,拍手叫好。
姑娘白楞了吕洞宾一眼,又道:“今天是三月三日,王母娘娘大寿之期,你是八仙之首,要是回去迟了,必受责罚。”……其实,这位姑娘并非凡间女子,而是王母娘娘的侍女牡丹。
台上扮相牡丹姑娘的确漂亮,扮演吕洞宾的唱功声情并茂,台下人们连声喝彩。
张喜篷的滑竿落在了打谷场外面,他坐在竹椅上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抬轿子的弓腰跑上前,“张爷,您是躺会儿,还是下来走走?”
“下去……今儿这儿还挺热闹,这帮穷鬼还会找乐……”
“是,您慢点,抓着俺的胳膊……”
“那个小媳妇带着孩子进去了吗?”张喜篷这是多问,他早看到吕安带着小宝儿钻进了打谷场。
“是,张爷,他们娘俩进去了。”
张喜篷对吕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不仅想弄明白吕安是什么人,他还想认识吕安,这个小媳妇不仅模样长得俊秀,还会生儿子。
张喜篷有两个女儿,即使有两个女儿他也不敢埋怨他老婆一句。虽然他每天、每时在矿工面前耀武扬威,却是地地道道惧内的主儿。从结婚到现在,只有老婆打他的份儿,没有他高声说话的时候,他今天的一切与他老婆舅舅提携分不开,他的老婆动不动就用这一些话羞辱他,他也认了,在外面他除了偷偷逛红房子,其他地方他也不敢去,想到这点,他羡慕顾庆坤有那点手艺,经常出门帮人杀个猪,杀猪还睡到人家姑娘炕上了,这姑娘还给他一个煤黑子生了一个儿子,怎么就没有姑娘给他生个儿子呢?
张喜篷离开坊子碳矿区不害怕,石河村离着坊子碳矿区只有二里多路,他手里有枪,枪声一响坊子的日本军队就会听到,鬼子的电驴子一眨眼就会到眼前,张喜篷有点得意忘形。他的一只手里握着那支手枪,他的另一只手抓在一个打手的胳膊上,他纵着肩膀,挺着大肚子,迈着四方步,摇摇晃晃挤进了看戏的人群,他的眼睛往台上瞄了一眼,台上走着一个漂亮的仙女。
耳边传来两个女人的对话声。“大妹子,你找到那个顾庆坤了吗?他不认你们娘俩吗?”
“不,他只要孩子,他说他家的老婆能挣钱,他说俺什么也不会,他养不起俺,不要俺,只想要孩子,这孩子俺也不会给他……”
张喜篷贼溜溜的眼珠子顺着声音看过去,吕安站在一棵树下抹眼泪,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在安慰她:“别难过,这事儿也怨你爹
,是老爷子把你们的姻缘耽误了,也是你没有自己的主见,嫂子要说道说道你,大妹子,这事你欠思量,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哪个男人对你好,你就嫁给他……唉,看你没精神看戏,快回家吧,快回去歇歇吧。”
“孩子这一会儿不知跑哪儿去了?”吕安张开眼睛四处寻找,其实他是在找张喜篷,看看他在哪儿躲着。
“孩子调皮,再说,孩子找孩子,咱们石河村就巴掌大点的地儿,孩子丢不了,你别担心……”
吕安双手抱在怀里,扭着屁股,喋喋不休:“唉,今晚上这出戏这么好看,俺不回家,俺更不可能在他顾庆坤一棵树上吊死。俺就不信俺找不到更好的男人。”
张喜篷把肥胖的身体挤到了吕安眼前,他的一张臭嘴往吕安怀里拱了拱:“吕小姐……”
吕安假装吓了一跳,不能自己地退了一步:“您,您是谁?您是?”
“吕小姐贵人多忘事,俺是坊子碳矿区的张喜篷呀。”张喜篷一口黄牙随着舞台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变化,一忽儿黑,一忽儿红,一忽儿绿;黑幽幽的脸冒着油光,那不是汗水,是从他皮肤下面冒出来的油腻,像极了青面獠牙的野猪。
“吆,是张爷呀。”吕安换了一个站姿,向张喜篷抛了一个媚眼,腼腆地垂下眼角:“张爷,怎么?您也是来看戏的。”
张喜篷又把大圆脑袋往前凑了凑,眼睛里闪着绿光:“今夜看到你,看到你就无法忘记……”
“是吗?您张爷不要取笑俺,方圆几十里谁人不知您是矿区的一把手,日本人很器重您,在坊子这一带,可谓是呼风唤雨,您跺一下脚,都能震塌一座房子……”
“瞧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小嘴,招人稀罕。如果,如果……”张喜篷拖着长音,“那个吹牛的虎皮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果换成俺张喜篷,定会把家里那个老婆娘踢出家门!……”
“是吗?张爷,您不仅有权有势,还能说会道,听得俺心里痒痒……唉,如果早认识您张爷就好了,开始是俺爹反对俺嫁给顾庆坤,因为他穷,还是一个下井的煤黑子,如今,俺爹死了,俺去找他,他不仅有了新婆姨,还不认俺……呜呜呜”
吕安用手绢捂着脸假装哭啼。
前面看戏的听到两人的叨咕,不高兴了:“这不是吕家小姐吗?天天拿着这点破事絮叨,烦人,大家是听你的戏,还是看戏台上的戏?”
另一个人也回头瞥斜了一眼吕安和张喜鹏:“不嫌丢人,还让人看戏不?”
张喜篷生气了,他把手枪掂在手里举在头顶晃了晃,嘴里骂骂咧咧:“穷乡巴佬,想造反呢?”
吕安拉住张喜篷的胳膊:“俺害怕,张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不计较,看到张爷,俺心情刚要好转,不能让您这铁家伙搅合了,俺……”吕安身体故意踉跄了一下,拿着手绢的手在张喜篷怀里捏了一把,他一愣,张喜篷身上穿着防弹衣,这个狡猾的恶魔,想杀他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吕安眼珠子一转,嘴里娇滴滴:“张爷,到俺家去坐坐,好吗?这个时候俺哥嫂坐在戏台下……俺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俺爹的牌位。”
张喜篷巴不得与吕安单独相处,他嘿嘿一笑,点点头。
吕安带着张喜篷回了家。
看着吕安环肥燕瘦的身段一扭一扭踏进了院子,张喜篷往前抻抻脖子,猥亵地吐吐舌头,陡然想起后面还有四个人,脑袋在脖子上转了半圈,往门口台阶下努努嘴巴,四个打手明白张喜篷的意思,不让跟着他,他们急速地把跨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去,把身体挪到门口两侧,背着双手,像四个门神,杀气腾腾分别立在两边。
张喜篷甩着双肩踏进了“吕家院子”。
踏进院子,沿着石基路往前走,是三间北屋,一抬头,眼前是一间正屋:一盏玻璃煤油灯放在北墙上的壁龛里,灯油在瓶里随着火苗晃悠;壁龛下是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有两个高高的蜡台,燃烧了一半的蜡烛滴落一桌子红色蜡油,像一摊摊血;明亮的烛光随着脚步声微颤,跳跃的影子映射在左右墙壁上;桌子上、靠墙竖放着一张老人遗像,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遗像旁边摆着三个盘子,一盘里放着三个柿子,鲜红鲜红的;一个盘里放着三条油炸河鱼,每一条有十厘米长,看着外焦里嫩;还有一盘放着三块月饼,有一块掰开了摞放在两块的上面,露出里面的青红丝与花生果仁;还有一个铜制香炉,香炉里插着三根香,香烟缭绕。
屋里的灯很亮,把院子和院门口照得如同白昼,门口外四个打手的脸色也相当清楚,一个个凶恶的眼角警惕地瞄着四周。
走到屋门口,吕安停下脚步,他回头看着张喜篷,莞尔一笑:“张爷,您进来吧,俺哥嫂去看戏了,没在家,您屋里请,俺去换换衣服。”
就在这时,院门“咣当”一声掩上了,煤油灯与蜡烛的火苗刹那间上下跳动、左右忽闪,像要灭了似的;这声音吓得张喜篷一激灵,情不自禁攥了攥手里的枪,良久,他的脑袋艰难地扭向院门口,把耳朵竖了起来,没听到门口外面有什么异样,他吐了一口长气,顷刻,他打了一个冷战,一伸脖子把半截气咽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太冒失,怎么会鬼使神差跑到石河村里来?来就来吧,怎么还窜进了一个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女人家,那个女人呢?张喜篷想起了吕安,他张煌失措地四处张望,左右两边的卧室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方才院门关闭时残存的风,把眼前桌子上的蜡烛火苗吹的东摇西晃,遗像中的老人在蜡烛的光里变换,一会变成了陈桂花的丈夫,一双仇恨的眼睛里冒着寒光,灼灼逼人;一会变成了被他埋进废井的石河村村民,他们一个个双目流血,哭喊着:“把我们的命还给我们……”
“喂,吕晴晴,你,你去哪儿了?”张喜篷吓得倒退了几步,颤栗的身体倚靠着屋门框,一屁股坐在地上,高喊着:“来人!”没有人回答他的叫喊。骤然,他想起了手里的枪,他哆里哆嗦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他害怕了,他真的害怕了。
突然,吕安一挑门帘从屋里跳了出来,他一身男人装,一个英俊的后生,雄赳赳,气昂昂站在张喜篷的眼前。张喜篷一愣,这不是那个吕晴晴吗?他,他是男的?张喜篷豁然醒悟,自己上当了,开始,顾庆坤与吕晴晴就在给他演戏,今天石河村的戏也是假的,都是为他安排的,张喜篷明白完了。
他双膝跪着往前走了几步,艰难抬起双手,哆嗦着抱成拳头,皮笑肉不笑哀求:“好汉,饶命……”他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吕安往前走了半步,把大脚丫往张喜篷面前一踏,地上扬起一陈灰尘,他前穹着身体,把一双长眼睛落在张喜篷的脸上,
“你这个狗汉奸,知道求饶,晚了,你杀了多少人?你的这条命不够偿还……知道吗?今儿吕爷陪你好好玩玩……”
张喜篷伸出舌头,用金牙使劲咬咬,有点疼,他希望这是一场梦,不是梦。他的全身开始冒汗,大颗大颗汗珠子一层层布满他的额头与鼻尖,他腮帮子抑制不住地哆嗦;他的心脏也在哆嗦,冷得哆嗦。他明白,想保命必须说好话,还要逃……细心听听,屋里只有吕安一个人,他的眼珠子偷扫过北墙根的桌子,眨眨肿眼泡子,一扭身,像一条哈巴狗似的“出溜”钻进了桌子下面,他身体往上一弓,桌子上的什物“哗啦哗啦”往地上滚,吕安身体在原地一转,抬起长腿“啪叽”砸在桌子上,桌子晃了晃恢复平稳,桌上盘子、蜡烛归位。
吕安身体轻巧地绕过桌子,身体往下横躺,一只脚丫勾在桌子腿上,另一只脚丫使劲往桌子底下一蹬,正好踢在张喜篷的头上。吕安这一脚踢的狠,疼得张喜篷双眼流泪,头骨裂了一条缝,他感觉有风顺着那条缝钻进了脑子,两耳“轰轰”响,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嘶叫,那声嘶叫传出很远,窜出了屋子,跑到了院里,在黑黝黝的半空回荡,被村子里的锣鼓声掩盖。
“吕公子在家吗?”院门口传来了崔耀宏的声音:“滑竿准备好了。”这是他们的暗号,意思是四个打手已经解决了,张喜篷的滑竿停在门口,崔耀宏希望吕安不要磨蹭时间。本来打算大家携手除掉张喜篷,吕安为了大显身手,也为了在蟠龙山兄弟面前露个脸,他要亲手除掉张喜篷。
吕安跳起身,站稳脚步,他的目光往院门口看了看,村子打谷场的戏也改散场了,眼下自己也不能拖延太久,尽快解决掉这个狗汉奸,还要把他们送回矿区埋进煤井里。就在吕安沉默的时候,张喜篷准备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他已经晕头转向,不知哪儿是门的方向,他用手往前摸了摸,触到了冰冷的墙,他战战兢兢把一条腿试探着往后伸了伸。
吕安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一双大眼睛瞄着桌底下,张喜篷的脚丫刚露出一个脚后跟,他的大手往前一扑,像老鹰锋利的爪子掐住了猎物的膝盖。
张喜篷的一只脚吊在了半空,他双手抱住了桌子腿,他死猪不怕热水烫,无论吕安怎么拉扯他,他就不出来,吕安抬起大脚“啪叽”踩在张喜篷的小腿上,只听“咔嚓嚓”张喜篷的一条小腿折为两截,疼得他“嗷嗷嗷“直叫。
吕安向张喜篷吼着:“不要像个乌龟似的缩手缩脚、缩头缩脑,你平日里威风哪去了?”
张喜篷忍着疼拖着一条腿从桌子下爬了出来,嘴里连声求饶:“好汉,绕了俺吧,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今日兄弟若放了小人,生死不忘,以后跟着俺张喜篷吃香的喝辣的。”
吕安冷笑了一声,想起古北口牺牲的兄弟姐妹,牺牲的几万将士,想起被张喜篷活埋进煤井里的矿工,吕安抓起了蜡烛台,把燃烧的蜡烛用大手拔了下来,固定蜡烛的尖针露了出来……
吕安用两个蜡烛台击毙了汉奸张喜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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