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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文章怎么回到了郭家庄沙河街呢?
许洪黎胳膊肘往外拐,帮着日本人霸占了许家码头,闵家在弥河的地皮自然而然也被日本人据为己有。无论闵康承怎么发狠,他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日本人的实力不容小窥,金钱是身外之物,为了保命他带着一家大小去了青岛,让闵文章与许洪黎断绝了关系。没成想,许洪黎阴魂不散,总是给闵文章打电话,恳请闵文章回到沙河街帮她做事。
许洪黎有日本人撑腰有恃无恐,恣意妄为,她身边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没有一个对她肝胆相照、矢忠不二的亲信。围在她身边的人不少,一个个假意殷勤敷衍应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清楚想在坊子立住脚,身边必须有自己人。
沙河街警察巡查大队长李奇调去了坊子碳矿做把头,他走后,一直无人填补他的空缺,许洪黎了解闵文章的为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处事稳重,对她不仅一往情深,至死不悟。
许洪黎希望闵文章回到沙河街替她做事,都被闵文章拒绝了,他不想再回到郭家庄,一个让他伤心欲绝的地方,他也不可能再与许洪黎破镜重圆,他的忍耐已经超限,他不能容忍这个女人借着日本人势力任性妄为,他制止不了她,他躲得起她,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意不乱。
青岛地下抗日组织找到闵文章,告诉他说大半个中国遭受日寇铁蹄的蹂躏,老百姓苦不堪言,鬼子的三光政策罄竹难书,希望他向他的四弟闵文智学习,积极参与抗日,放下心里仇恨,忍辱负重回到威县坊子,为老百姓做点事,他慨然领诺。
闵文章带着一腔热血回到了坊子郭家庄的沙河街,做了沙河街巡警大队长。沙河街巡警管辖着郭家庄附近的几个村,几个庄,包括赵庄和八里庄。
站在许家院子里,看着许家萧瑟景象,闵文章黯然神伤,往年许家大院的热闹景色历历在目,许家堂屋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许家大院里张灯结彩,丫鬟家丁川流不息。
正月初二,他跟着许洪黎回门,许老太太给准备了除夕夜的饺子,用香油煎了,端到他们面前,亲切地说:“洪黎啊,这是你最喜欢吃的茴香馅饺子,趁热快吃吧,正月初二闺女回门一定要尝尝娘家除夕夜的饺子,这是延续多年的风俗。”
酒足饭饱,许连成站起身对许洪黎抱拳作揖,说:“二姑,俺向您借用一下姑父,俺们几个男人去连盛屋坐坐聊聊天。”
当时许洪黎还算贤淑,无论是装的,还是演的,举止优雅大方,向他微微一笑,“文章,你去吧,瞧瞧俺这些侄子、侄女,他们对你比对俺还要亲。”
而此时许洪黎当着大家伙的面与日本人眉来眼去,摆姿弄骚,反而对把她养大的许老太太矜牙舞爪,闵文章气愤填膺,又无能为力,他是带着任务回到沙河街,不能功亏一篑。
井上把手里的茶碗轻轻放在桌子上,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双手垂在裤缝两边,向屋门槛前的许老太太毕恭毕敬鞠躬,“老太太,叨扰了,俺告辞了。”
许老太太扶着门框礼节性地向井上哈哈腰,“井上中尉,让您见笑了,俺老身照顾不周,请您多多原谅,天黑路滑,俺许家就不留客了,欢迎您下次再来。”
许洪黎撇撇嘴角,嘴里“哼”了一声,又向院子里站着的闵文章瞪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搂着井上的胳膊,扭着屁股挤出了许家堂屋。
“廖师傅,举灯,送客。”许老太太轻轻地念了一嗓子。
手电筒的光、马提灯的亮照在巷子墙角一滩血上,毒蝎子的尸体不见了,哩哩啦啦的血水在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反射着刺眼的光,鬼子的大皮靴踩在上面,溅起一溜溜血水。
看着鬼子前呼后拥远去的背影,许老太太再也坚持不住了,身体擦着大门框瘫坐了下去。
“快,廖师傅,帮俺把老太太扶进屋。”赵妈招呼身后的廖师傅。
许老太太摇摇松垮垮的下巴,“赵妈,俺想先见见小春儿,把她带到长廊里等俺。”
“是。”赵妈一边应答着,一边退着走了一步,转身向海秉云屋子方向走去。
许老太太抓着廖师傅的胳膊站直虚弱的身体,瞭望着许家的院子,老人满腹忧愁,长廊下几盏杆子灯把一个空落落的院子连在一起,风掠过白色的屋脊、白色的花坛、白色的鱼塘,留下几根凌乱的残枝败叶,在地面上滚动;掉了色的福贴摇摇欲坠,撕扯下一绺绺灰尘,在灯下飞舞,遮住了许些亮,院子里的一切昏昏沉沉,没有过多的生机。
小敏的身影从火房后山墙绕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火盆,脚步直奔火房门口。许老太太想问问小敏去后院做什么了?没等开口,只见小春儿从舅老爷屋里走了出来,一双小圆眼珠子东张西望,贼头贼脑。
许老太太走进长廊,撩起后衣襟坐到栏杆上,后背紧紧靠着旁边的梁柱,换了一张严肃的脸,少了先前的慈眉善目。
小春儿看到许老太太,远远地“噗通”跪了下去,双手摁着地面叩首,“老太太在上,小春儿给您老拜年啦,祝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许老太太摆摆手,“小春儿,今儿俺累了,长话短说,以后你跟着孙小姐雪莲,听雪莲的支使,把西院前堂卧室收拾出来,把煤炉升起来,你们主仆二人住西院,希望你好好照顾孙小姐。”
许家西院有两排房子,前面三间正房曾属于许洪亮和李氏,后面一排属于许连瑜,两排房子卧室坐北朝南很敞亮,院里花坛、长廊、水池、假山,一样也不少。许老太太把西院前排房子送给雪莲也是给晴盈一个交代。
“小春儿,希望你好好做事,不要再惹是生非。”
小春儿做梦都想回到许家大院,听到许老太太的话,她以为是做梦,偷偷拧拧自己胳膊,疼,不是做梦,她脸上露出了得意忘形的笑:“嗯,俺谨遵老太太嘱咐。谢谢老太太宽宏大量,谢谢您再次收留无家可归的小春儿,以后许家就是俺春儿的家,俺一定全心全意服侍孙小姐。”
“好,希望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事儿再一再二不再三,以后若再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绝不轻饶。……起来吧,你去帮孙小姐收拾收拾西院堂屋的卧室,收拾干净了,早早去睡吧。”
“是,”小春儿跳起身,退着走了几步,转身慌手慌脚窜进了西院。
小春儿手脚勤快,脑袋瓜子好使,更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雪莲说往东她不敢往西,她跟着雪莲屁股转。
身边有奴颜婢膝的小春儿跑前跑后,雪莲很享受,她让小春儿把李氏与许洪亮两口子用的饰物和衣服扔出了院子,站在院墙里面,尖着嗓子喊:“小春儿,把这一些衣服拿去烧了吧,人都死了,要它们做什么?”
雪莲和春儿的笑声飘到了正院,刚要踏进堂屋的许老太太停下了脚步,她们的声音那么刺耳,声声扎在老人的心上,那孩子怎么那么心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晴盈是她的母亲,她可以恨她的亲爹,难道忘记了生她养她的亲娘?
许老太太跌跌撞撞迈进了堂屋,身后的赵妈往前一步,抓住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点,这个岁数了,应该装聋作哑。”
老人颤抖着双手摁住身旁的椅子扶手,把疲惫不堪的身体塞进了椅子里,端起桌上的茶碗,茶碗里的水已经凉了,一片茶叶孤零零飘在水面上,像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一股悲凉化作了两行泪,哗哗而落,落进了茶碗里。近段时间许家发生的事情让老人猝不及防,想起老二许洪亮至今没有入土为安她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雪莲自以为是的笑声一阵阵从西院飘出来,像一根鱼刺扎在喉咙,吐,吐不出;咽,咽不下。老人身体猛地一抖,把手里茶碗重重放在茶几上,双脚点地准备站起来。
赵妈用双手摁住了老人的肩膀,压低声音:“老太太,您不要生气,不要着急,随孙小姐发泄一通吧,过过这段日子,也许就好了,只是,只是俺心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老太太整整衣衫坐正身体,沙哑着喉音:“赵妈,您说吧,有事就说,不要磨叽。”
“老太太,茶水凉了,给您加点热水。”赵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语气犹豫,“老太太,您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不要糟蹋身子骨,俺,许家大院老老少少离不开您。”
自从她们主仆二人回到许家大院,许老太太连续三天没曾好好睡觉,眼珠子布满血丝子,双颊凹陷,走路打趔趄,说话有气无力,还要在井上和许洪黎眼前故作坚强。赵妈怕她的话让老人扛不住,试试探探不敢说。
“赵妈,您快说,别让俺着急,您不说,俺的心里毛躁躁的,心神不宁。”
赵妈用一只手提提长褂衣角,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靠近老人的耳朵,“老太太,您去坊茨小镇见见夏蝉,这也是敏丫头拜托您的事儿,她说雪莲小姐与她大姐二姐见过,雪莲小姐在那个面馆吃过饭……昨天雪莲在祠堂扮鬼吓唬二小姐,又栽赃敏丫头,她……她……”
赵妈把雪莲与许洪黎针尖对麦芒的话、做的事儿与许老太太讲述了一遍。
许老太太听着听着不能自已地站起了身,向前踉跄了几步,双眼盯着院子,一阵风夹着院子里的雪吹进了堂屋,老人连连后退,退到了八仙桌前,背过手摁住了桌子角,她全身打颤,全身发冷,冷彻全身每根汗毛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俺,俺许家这是怎么啦?”
“老太太,您别激动,别激动,也许俺多虑了,孙小姐她……”
许老太太泪眼汪汪,向隅而泣,“俺的老头呀,俺的儿呀,这个许家,俺担不动啊。”
“老太太,您不要这么想,许家少爷小姐不能没有您,您想想,马上要生产的孙少奶奶,还有三小姐……”
听到赵妈这席话,许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她盯着手下铮明瓦亮的黄花梨桌子,头顶上的灯光反射在桌面上,仿佛看到孩子们殷殷期望地看着她,她把手握成了拳头,咬咬后牙槽,把拳头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茶盘、茶碗哗啦哗啦响。“对,赵妈您说得对,俺不单单一个孩子,俺还有为了抗日抛家舍业的连成、连盛,还有俺的三丫头婉婷……为了他们俺可以舍弃一切,护他们周祥。”
太阳从东山上渐渐升起来,一缕橘黄色的光穿过冰冷的雾霾洒在许家巷子里。廖师傅把一桶水泼到黏着血的墙上,抓起竹子扫帚在墙上挥舞着,墙上的血水流到了墙根下,渗进了地上的雪里。
前面的巷子口静悄悄的,几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墙头,飞过了巷子。在太平年月,今儿是初三,街上的光景数不胜数,耍狮子的,舞龙的,踩高跷的挤满巷子口,排着队到许家门口卖艺讨赏,热闹非凡。
许家舅老爷早早就走出门洞子,他身上换了一水新的衣服,家丁把他的太师椅放在门口台阶上,他坐进太师椅子里,迎着太阳眨着笑眯眯的眼睛。
家丁托着放着大洋的盘子站在他的身后,红纸包着的大洋勾引着耍才艺的人,也吸引着看光景人的眼珠子,爱财的人看到大洋,殷勤地跑上前给老人磕头拜年,嘴里说一些吉祥如意的话,老人也不吝啬,每人赏一枚大洋。
老人喜欢热闹,即使他身体有点不舒服,也要忍着,他要面子,从不会把心里的痛苦放在外人面前,把欢喜展在脸上的皱纹里。耍手艺的向他请安问好,他的后脊梁骨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摁着拐杖,一只手掌举到与耳朵一样高的位置,由上往下摆着,嘴里念着:“都好,都好,大家都好,俺就不起来与你们行礼了,大家开锣吧。”
听到许家门口的热闹,好多人走出了家门,老的,少的,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有说有笑,把许家巷子围得水泄不通。踩高跷的腿上绑着长长的木棍子穿梭在巷子里,脸上画着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各种扮相,丑媒婆,脸上点着一颗黑色的、指头肚子大的痣,两根手指捏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杆上坠着漂亮的烟荷包,在男扮女装的美人面前扭动着鼓鼓囊囊的大屁股。
蛤喇精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故意挑逗渔夫,渔夫甩着手里的鱼钩拉扯着蛤壳……而此时,巷子里只有结了冰的血,红色的雪,自从昨天夜里鬼子杀害了毒蝎子,没有人敢靠近许家巷子。
冥爷羸弱的身影窜进了大门洞子,像一个竹竿子做的陀螺,他脸上缠着一根围脖,蒙住了嘴巴和脸上的伤疤,只露出两条视线,肩膀依靠着门框,尖尖的脑袋探到了台阶下,“廖师傅您起的好早呀,您怎么不叫醒俺呀?”
廖师傅把铁锹杵在地上,双手握着木柄,憨厚地咧咧嘴角:“老太太说冥爷有功,让您多睡会儿,不让俺们打扰您,冥爷您昨天夜里睡得踏实吗?”
冥爷听说是老太太让他多睡会儿,他的小眼睛笑弯了,第一次没有手舞足蹈,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挺起鸡胸骨,晃着细瘦的脖子,“嗨,俺是许家的人,应该的,应该的。”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疾速把竹竿身体转向廖师傅,神神兮兮:“廖师傅,昨儿俺听到老太太让你找马车,你找了吗?”
廖师傅弯下腰,用铁锹把脚下的雪铲进了木桶里,嘴里嚼着汗珠子,“直管家,您去告诉老太太,俺昨儿拜托茶馆师傅找了马车,俺清早又去问了一声,他说马车待会就到。”
廖师傅的话音没落,从巷子东面“哒哒”驶来一辆马车,车轱辘“咯吱咯吱”碾压着地上的雪,由远至近,门檐上几只麻雀拍打着翅膀掠过马耳朵飞过,留下一串“叽叽喳喳”的叫声。
车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件破烂不堪的棉长袍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材,头上带着一定破棉帽子,遮住两边的耳朵,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锅里冒着一丝丝烟火,融化了他胡子上结了冰的哈气,他一只手拉着马脖子上的缰绳,一只手里提着马鞭,鞭捎扫过马头一侧垂在地上,马蹄随着鞭捎有节奏地跑着。
一眨眼的工夫马车停在了许家门前,车夫跳下马车,从嘴里抽下烟杆攥在手心里,抓着马鞭拍打拍打后衣襟,瞄了一眼廖师傅,不紧不慢地问:“这是许家吗?街口茶馆掌柜的说,您家主子需要马车跑坊茨小镇,是吗?”
冥爷瞭了一眼车夫,抢在廖师傅前面回答:“是,是,俺家老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俺去给您通报一声。”
车夫往前一大步,脚丫子落在门口台阶下,他的大眼睛穿过敞着的大门,用商量的口气对冥爷说:“您别着急,俺从家里出来,肚子憋着一泡尿,俺能不能借用一下府上茅厕?”
“什么?你说什么呢?你是什么东西?……你一个臭赶大车的……”冥爷把扭进门里的身体又转了回来,伸出莲花指在半空晃着,满脸恼怒与鄙视,“你以为这是集市吗?什么人也能进出许家的大门吗?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你踏上这层台阶也是做梦,你给俺在这儿老老实实侯着,去,站远点,远点,不要让你这一身衣服脏了俺许家的大门。”冥爷咬牙切齿地嚷嚷着,歪斜着脖子向廖师傅吼了一嗓子:“廖师傅,您帮俺瞭一眼,不要让外人闯入,俺去给老太太禀报一声。”
赶车师傅是谁呢?是巴爷。
巴爷看着扬长而去的冥爷,咂咂嘴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翘起一只脚,攥着烟杆,把烟锅在靴子底上敲了敲,少顷,撩起长袍衣襟蹲在门洞子旁边的墙角根下,从斜襟口袋里掏出烟荷包,又装了一袋子烟,点了火,慢悠悠抽起来。
巴爷的眼睛穿过烟雾,瞅着许家高高的大门洞子,看着冥爷忸怩在院子里的背影,他心里酸酸的,敏丫头就在院子里,他听到了丫头熟悉的脚步声穿梭在石基路上。丫头在城隍庙生活了几个月,老人对她的声音太熟悉了,走路轻盈,说话嘴角勾起一束笑,没有多少话,但,说起许家的人滔滔不绝,说到伤心处,泪水涟涟,说到高兴的事情,咯咯笑。
丫头心里藏不住事儿,把任何人都当成主人,把自己当做丫鬟,想到这儿,巴爷心里一颤,前天除夕夜他悄悄来过许家,没有进门,他观察了许家大院的所有人,许家还有一位孙小姐,那个女孩不简单,行动诡异,说话虽带点生疏,却趾高气扬,处处压制别人,这种人巴爷见多了,绝非善类。他替丫头担忧,担心她会不会受欺负?唉,丫头离开许家或许是正确的。
那天夜里,许连成被邱学秦和马掌柜的救了,藏在赵庄孟家粮店,没想到,邱学秦他们的行踪被人盯上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是跟踪着巴爷和戚世军下山的梅三姑。梅三姑躲在孟家粮店后山墙外观察了半天,邱学秦把许连成交给孟老爷就走了。
梅三姑不知孟家的底细,不敢擅自行动,第二天她原路返回八里庄,把许连成的情况告诉了巴爷,巴爷和闵文智连夜赶到赵庄,他们面见了孟老爷,孟正望。
孟正望是一个中年汉子,岁数与顾庆坤差不多大,比巴爷小十几岁,闲谈碎语之间,巴爷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小敏未来的公公,他很是吃惊,他不明白顾庆坤为什么匆匆把敏丫头送到孟家做养媳妇。
巴爷小时候家境不好,有五个兄妹,一家七口逃荒要饭到了河北静海县,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先后饿死,只剩下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小妹,他们是外来户,家里没有半分耕田,生活真的很艰难,为了生存,父亲把一家四口卖给了当地大户人家做长工,从此以后,一家人的命运完全被主家握在手里。
妹妹六岁的时候被主家卖了,卖给了邻村地主的儿子做养媳妇,年幼的妹妹在她婆家受尽磨难,每天天不亮就要推磨碾米,还要照顾婆家老少几十口吃喝拉撒,夏天跟着大人下地割麦子,秋天天不亮去掰玉米,妹妹没有麦子高,比玉米杆子胖不多少,不到十岁活活累死在麦田里,父亲卷了炕上唯一一张破席子跑到了地主家,把妹妹骨瘦如柴的身体用破席子裹了,扛到村口河沟旁埋了,那个镜头巴爷永远不能忘记,人命不如蝼蚁,他攥紧了拳头砸在妹妹坟头旁边的石头上……他离开了家,逃离了主家,参加了义和拳。
孟正望告诉巴爷说,顾家三丫头是嫁给他九岁的儿子孟数,孟数七岁那年到碾房玩,被拉磨的驴咬去一根小指头,人跌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本想给儿子找个女佣,二太太说还不如给儿子找个童养媳,这个年月有姑娘的人家都想找个婆家。那天他去坊子碳矿区遇到了顾庆坤,二人聊起这件事,顾庆坤说到了自家的三丫头,就这样,二人一拍即合。
想到这儿,巴爷狠狠嘬了两口烟杆嘴,吐出一口浓浓的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脸上的泪水。
昨天夜里,巴爷和闵文智把许连成送回了蟠龙山,赵山楮不在山上,去了青州堵截鬼子运送武器的火车,还没有回来。
罗一品问巴爷能不能跑一趟坊茨小镇?巴爷爽快答应,“好,没问题。”
罗一品又说:“明天把俺祖母送到许连瑜身边,马上赶到杨同庆面馆,带回沃仟溪。王晓身负重伤藏在湾头村夏婆子家,至今昏迷不醒。”
路上,巴爷满心欢喜,他想只要到了郭家庄就会见到敏丫头,没成想许家管家狗眼看人低,目空一切,让他心里着急,敏丫头就在眼前的院子里,却不能相见。
在城隍庙时,敏丫头说许家管家嫌贫爱富,见了有钱有势的人前倨后恭,见落魄鹑衣百结之人冷眼相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而,许家舅老爷脾气暴躁,心眼善良,在他老人眼里没有贫贱之分,喜欢结交英雄好汉。想到许家舅老爷,巴爷站起了身,把烟锅在墙上磕了磕,抖了抖长衣上的灰尘,靠近门口台阶,抻着头往院里张望了几眼,今天下山之前,戚世军让老人带话给丫头,说他喜欢丫头,有一天他要去孟家找回丫头,带她远走高飞。想到戚世军对丫头一片痴情,巴爷摇摇头咂咂嘴角,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前天那个孩子听说丫头要嫁人哭得一塌糊涂,当天就要下山找丫头,幸亏有梅三姑在身边,否则一时半会收不了场。
梅三姑说蟠龙山离着赵庄不远,在罗一品生孩子之后她留在山上,这也是姚訾顺的决定。留在蟠龙山这段日子她会经常下山去孟家看看丫头,她这句话让巴爷放心,也让戚世军脸上露出了笑模样。
巴爷的大脚窜上了许家门口台阶,眼睛穿过深深的门洞子,瞄过许家前堂屋,堂屋门口外站着一个小脚女人,那不是许家的赵妈吗?巴爷在八里庄黛府见过赵妈。
巴爷擎起握着烟杆的手,一个字没喊出口,身后传来了廖师傅闷声闷气的声音,“赶车师傅,您找谁呀?您想方便吗?俺们许家不让外人进门,请您多体谅俺这些下人,您往巷子西边走走,那儿有一条河沟,咱们男人随便找个旮旯就能方便一下。”廖师傅把手里铁锹和扫帚扛在肩上,仰起脸向巴爷笑了笑,“俺话糙理不糙,您听了也别生气。”
巴爷搂起长袍,脚尖点地,身体旋转,顷刻间大脚稳稳落在台阶下,给廖师傅让出一条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碍您走路了……您好,俺耽误您一点时间,请问一下,许家是否有一个敏丫头?”
廖师傅做事小心谨慎,他知道沙河街上鱼龙混杂,鬼子买通的汉奸无处不在,敏丫头的爹娘是煤矿上的抗日先进分子。眼前赶车的不仅身手敏捷,开口还能喊出了敏丫头名字,此人来路不明。
巴爷往后又退了一步,双手抱拳,放缓口气:“俺想见见许家的赵妈,她在吗?”
廖师傅把迈过门槛的脚收了回来,皱皱眉梢,上上下下打量着邋里邋遢的巴爷,看这个人岁数五六十岁的样子,五官清瘦,敦厚质朴,不像一个扒寡妇门子的恬不知耻之徒,他怎么会认识赵妈?他们二人认识多久了?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在八里庄黛府认识的吗?怎么没听赵妈说起过呀?
廖师傅喜欢赵妈,在许家大院已经不是秘密,巴爷嘴里喊赵妈的名字,他霎那间打翻了醋瓶子,话里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您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八里庄认识的吗?”
“是,是在八里庄认识的。”不知所云的巴爷诚实地点点头。
“好,您等一下,俺把她给您喊出来,你们好好聊聊。”廖师傅手里拎着木桶,肩上扛着扫帚和铁锹,气哼哼冲进了许家院子,向前堂门口外面站着的赵妈不高不低念了一嗓子:“赵妈,您,您相好的来看您了,他在巷子里等您……”
赵妈被廖师傅没轻没重的话打蒙了,她怒起了嘴巴,垂下胳膊甩了甩袄袖子,没有接廖师傅的话茬,埋怨道:“多大年龄了,满嘴胡说八道,瞅瞅你,浑身脏兮兮,湿淋淋的,第一次跟着老太太出门,还不把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大门口外面的巴爷也听到了廖师傅的话,顿时他傻了,嘴里叼着的烟杆“出溜”滑出了嘴巴,他迅速伸出手抓着烟杆,扭身往大车跟前窜了一步,他臊得涨红了脸,这是哪跟哪儿呀?
堂屋里,冥爷摧眉折腰、掐着嗓子跟许老太太絮叨:“老太太,赶车师傅到了,他在巷子里侯着呢,您需要往车上拿什么,俺帮您送出去。”
许老太太从座椅上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暖笼套在手腕上,看着从外面踏进来的赵妈说:“……赵妈,家里你暂时替俺照看着,俺尽量今天晚上赶回来,孟家明天来人,如果俺回不来,你与他舅老爷商量着……唉。”老太太说着把眼睛转向冥爷,“直管家,俺走了,家里您费一些心,看护好院子,尽量不要开门,有事与他舅老爷和赵妈多商量。”
冥爷慌忙擎起莲花指在眼前晃晃,奴颜媚骨,“老太太,您放心,俺一定会尽心尽力看护许家院子,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刚才,刚才那个赶车师傅想进门上茅房,被俺呵斥了一顿……”
“您做的对,直管家,您去门口盯着点。去吧,俺没有太多东西拿,也,也不必拿太多东西。”
得到许老太太的表扬,冥爷心里美滋滋的,他扭着身子钻出了堂屋,一溜小跑蹿进了门洞子,他把身体靠在一扇门上,双手揣在袄袖里,一双小眼睛瞟着门口台阶下,腮帮子上的伤疤清清楚楚,渗着星星血丝子,呲着一口参差不齐的小牙叨叨咕咕:“哼,想进许家院子,有俺在,没门。”
赵妈怀里抱着一床被子走出了穿堂屋,她碾着一双小脚靠近了大门洞子,斜视着摇头摆尾的冥爷,故意说:“直管家,您脸上的伤口露着了,围脖滑到肩头上了。”
“喔,俺……一高兴,一高兴俺把这事忘了,俺不能让这个伤口冻着。”冥爷一边说着,一边把围脖重新缠到脸上,露出一双黄豆眼,嘴里嚼着骂人的话:“哪棵树后、墙角不能撒泡尿,还要进俺们许家院子,瞅瞅他那副穿戴,老远俺就闻到一股尿骚味,是不是撒裤裆里去了?”
赵妈顺着冥爷眼神看过去,门口台阶下的马车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巴爷吗?他怎么变成了赶车师傅?
巴爷看到赵妈微微弓弓腰,把烟杆重新叼进嘴里,右手握住马鞭,左手抱住右手,向赵妈作了一个揖。
赵妈领悟了巴爷的意思,巴爷想见见敏丫头,她往前急走了一步,脚步停在门槛里面,把怀里被子往外一推,低声说:“赶车师傅,麻烦您了,您先帮俺把这被子放进车斗里,俺去,俺去再拿点老太太路上吃的东西。”
巴爷也不说话,三步两步蹿上门口台阶,接过赵妈递过来的被子,转身走向马车,把被子拎在手里抖了抖,叠成两片,铺在车斗里,他的眼神盯着门洞子方向。
俄顷,小敏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从院里跑了出来,她站在门洞子里面往马车方向探着小脑袋,一根长长的辫子荡在她的胸前。
“敏丫头,跑什么?慢点,慢点。”从昨天晚上冥爷对小敏说话口气变了,变得亲切。
小敏把身子转向冥爷,躬下腰,低声怯语:“冥爷,舅老爷找您。”
“是吗?”冥爷嘴里两个字透着得意,舅老爷找他就是看得起他,他往门口佝偻佝偻脖子,瞥瞥马车旁边的巴爷,不放心地絮絮叨叨:“只是,俺走了这儿没人啦。”
小敏学着冥爷的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冥爷,还有俺不是吗?俺替您看着大门,一只苍蝇也跑不进来。”
“好,好,俺这就去见见舅老爷,不知他找俺有什么吩咐,唉,俺是一个忙人呀,许家大事小事都需要俺出面。”冥爷晃着窄窄的肩膀走进了院子。
看到巴爷,小敏脚下生风,跳着脚跑到巴爷身边,深深弓腰,连声喊:“巴爷,巴爷……”
巴爷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小敏的头,小声问:“丫头,小丫头,你好吗?”
小敏点点下巴颏,她想问问巴爷,您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过来找俺呢?她想告诉巴爷,昨天她见到爹了,爹瘦了,黑了,老了,她没说,她怕被别人听见,身后许家院里有春儿和雪莲,那两个丫头不是省油的灯。
“丫头,明儿俺们去沧州,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俺的小九儿留在八里庄沈家,你,你有时间去看看他。”巴爷怕他这趟去沧州生死难料,他把小九儿暂时寄养在八里庄沈老爷家,他知道沈家是做什么的,让鬼子知道要灭门的,沈老爷说会找个好人家收养小九儿。把自己唯一的骨肉交给外人巴爷舍不得,眼前的丫头不仅善良,还聪明,做事胆大心细,值得信赖,更值得托付。
“俺知道,赵妈告诉俺了,俺会好好照顾小九儿,以后俺会把九儿带在身边……巴爷,丫头给您磕头拜个年……”小敏吸溜吸溜鼻子,忍住眼泪,她嘱咐自己不要哭,眼泪抑制不住滚到了腮帮子,挂在下巴颏上,她深深垂下头,提提裤腿准备跪下去。
巴爷拉住了小敏的胳膊,伸出大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从大车上拿下一包点心递到她的手里,“丫头,有你这句话,巴爷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丫头别哭,孟家条件不错,如果,如果巴爷活着回来,一定去看看俺的丫头。”
小敏不想接巴爷递过来的点心,她怕巴爷没有吃饭,她本想去火房拿点吃的给巴爷,她又不敢,毕竟她是许家的下人。
“丫头,别担心,巴爷有东西吃,这是孟家百货店买来的,给舅老爷,今天俺不进去见他了,以后有机会,俺再找他老人家喝酒。”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小轿车碾压着地上的残雪,“嘎吱嘎吱”驶进了许家巷子。
巴爷锐利的大眼睛穿过轿车上的挡风玻璃,他看到了司机旁边坐着一位女子,女子一头卷发,一身黑色皮毛大衣。
“丫头,你快回院子,俺把马车往前赶赶,给她让出一条路。”
小敏抓起袄袖擦擦脸,眼睛穿过胳膊肘,她看清了车里坐着搔首弄姿的许洪黎,她把手里包袱放在车斗里,压低嗓音说:“巴爷,这包袱里有男人穿的衣服,是雪莲小姐从她院子里扔出来不要的,赵妈让俺拿出来给您,巴爷,那个车上坐着的女人是许家二小姐许洪黎,她在弥河码头做事,您小心她。”
“好,巴爷知道了,你快回院子吧。”巴爷手里的马鞭在马头上抖了抖,马鼻子里喷出一口白气,发出一声嘶鸣,马蹄“嗒嗒”越过了许家门口,停在西边巷子头上。
小轿车停在了马车后面,车门打开,从车里跳下一个司机,司机绕过车头,打开右侧车门。
许洪黎双手揣在衣袖里,低着头钻下了小轿车,往前一步,绕到车头前方,她先瞄了一眼马车,然后从袄袖里抽出一只手撩起大衣衣摆,迈着猫步跨上了门口台阶,站在门洞子里向院子里拉着长音咆哮了一嗓子:“直管家去哪儿啦?丢下门不管了吗?不怕生人闯进许家大院吗?”
“俺在,在,二小姐,您回来了。快,快请进。”冥爷慌里慌张从北长廊里蹿出来,他害怕许洪黎,以前怕,现在更怕,许洪黎从没有给过他笑模样,每次回家都像债主上门,一副趾高气扬、蛮横无理的样子。
冥爷脸上缠着的围脖滑到了他的肩膀上,随着他趔趔趄趄的脚步游荡在他裤裆之间,他慌乱地抓起围脖缠在脖子上,低声下气:“二小姐,舅老爷喊俺有点事儿,俺还没进屋呢,听到了您的声音,俺不敢怠慢,连滚带爬跑过来听您差遣。”
许洪黎斜愣了冥爷一眼,冥爷头上戴着丝绸做的棉帽子,棉帽子的护耳折在帽子顶上,鬓角两边露着一圈齐耳灰发,风一吹,头发向四周扎煞着,像没砍去缨子的青萝卜。
许洪黎把鄙夷的眼神从冥爷脸上移开,?过堂屋屋檐,落在池塘里,池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阳光照在上面,银光潋滟。她看到一个女孩窜上了月亮桥,她血红的唇角抽动了一下,是昨天晚上她遇到的那个小丫头。
她收回目光,白楞了一眼冥爷,厉声问:“直管家,孙小姐在屋里吗?你替俺去喊一声。”
“是,是,孙小姐在西院,她让丫鬟收拾屋子呢?”冥爷嘴里喏喏着,折身往西院跑,尖着嗓子喊:“孙小姐,二小姐找您__”
赵妈在穿堂屋给许老太太穿衣服,她们主仆二人听到了许洪黎的声音,互相看了看,蹙蹙眉梢,这个时候许洪黎来许家做什么?
许老太太双手捏着领口上的蝴蝶纽扣,“赵妈,俺自己来,你出去看看,少说话,看看她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是,老太太,您不要着急,待会儿,俺喊廖师傅过来,他去后院洗洗脸啦,他忙活了一早上,衣服上黏着血水,俺怕您忌讳见血,俺告诉他把身上衣服换下来……”赵妈絮絮叨叨碾出了堂屋,她一抬头与许洪黎打了一个照面。
许洪黎没有理睬赵妈,她的眼睛瞄着从西院窜出来的两个丫头,前面一个是雪莲,头发散乱,好像刚刚睡醒;后面一个胳膊上搭着一件裙衫,脸上有一道伤疤,是春儿,许洪黎对春儿很熟悉,春儿是毒蝎子女儿,也曾是许家的丫鬟。
昨天晚上天黑,灯高,许洪黎没有看清雪莲的长相,今日一见,她喜出望外,雪莲长相喜人,五官精美,肌肤细腻,只可惜眼睛里透着一股与岁数不相符的刁滑奸诈,寒气逼人。
“二姑好。”雪莲见了许洪黎笑脸相迎、俯首帖耳。
“雪莲呀,今天你爹出殡,二姑带你去坊茨小镇送送他。”
“不,俺不去。”雪莲脱口而出,她的眼睛里冒着怒火,脸色瞬间变青,由青变白,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她心里恨许洪亮,恨李氏,她不愿意再回到坊茨小镇的那个小院,那个院子里每天闪着冥火,房间里躺着两具尸体,与死尸不同的是那两具尸体会吆喝,会骂人,会打人。
“雪莲,你想成为许家一员,必须在心里接受你是俺二哥的女儿,无论以前他们怎么对你,你必须融入这个家庭,就是演戏也要擦掉脸上的泪,进入你的角色,否则,你滚出许家院子。”许洪黎最后一句话是刺激雪莲。
许洪黎的话奏效了,雪莲垂下了头,她从一个丫鬟变成了孙小姐,身边有丫鬟伺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是多少人可求而不可及的、羡慕的生活?
堂屋里的许老太太听到了许洪黎抑扬顿挫的话,她暗暗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向院里的赵妈招招手,“赵妈,扶俺出去。”
许老太太被赵妈搀扶着走出了堂屋,老人颤巍巍的脚步停在石基路上,恹恹无神的眼睛瞅着雪莲,试探地说:“雪莲呀,你二姑说得对,你跟着我们去一趟坊茨吧。”
许洪黎目不斜视,眼珠子依旧盯在雪莲的脸上,清了清嗓子:“雪莲呀,二姑是开着车去坊茨小镇,车子上只能坐三个人,你坐二姑的车去吧?”
“不麻烦了,让雪莲跟着俺坐马车吧。”许老太太往前又走了一步,向雪莲招招手,“雪莲呀,咱们祖孙二人坐马车,俺让赵妈再多拿床被子。”
站在雪莲身旁的小春儿往背影里挪挪身体,遮遮掩掩伸出一只手,拽拽雪莲的后衣襟,悄悄嘀咕:“汽车快,还暖和,还不颠簸。”小春儿没坐过轿车,她是听烟馆里的烟鬼说的,烟鬼嘴里吐着唾沫星子,吹嘘他们以前有钱有势的日子,出门不是轿子就是汽车,他们说乘坐汽车比坐轿子舒服。
雪莲也想坐坐小轿车,她舔着脸,向许老太太嗲嗲着:“祖母,俺跟着二姑坐轿车去吧,就不占用您的地了,您累了可以躺会儿。”
无论雪莲是坐汽车,还是坐马车,只要她能去参加她爹的葬礼,许老太太谢天谢地,“好,雪莲呀,天凉,多穿点衣服。”
“第一次坐轿车会晕车,你带上你的丫鬟吧,路上好照顾你,俺不会照顾人。”许洪黎嘴里说着人话,心里掖着一把杀人的刀,同时,她的眼睛盯着月亮桥,向小敏招招手,“喂,敏丫头,二小姐带你去坊茨小镇玩好吧?”
走在桥面上的小敏听到身后许洪黎喊她的名字,她一愣,拘谨地转回身,弓下腰,怯生生问:“二小姐是喊俺吗?”
“俺就是喊你,昨夜雪莲小姐喊你名字,俺记住了。”许洪黎说着向前扭扭身体,把双手重新揣进怀里,眨巴着狐狸眼瞅着小敏,“昨日见到你,俺心生喜爱。”
小敏不想与许洪黎磨蹭时间,她不喜欢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回二小姐的话,舅姥爷有事找俺。”
“舅姥爷找你?!你每次都是这句话,俺看你也会耍滑头。”许洪黎陡然变了脸色,恼羞成怒,“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不把俺放在眼里。”
小敏慌乱摇头,“二小姐俺不敢。”
冥爷在许洪黎身后冒出一句,“敏丫头,你应该知趣,二小姐看得起你,你应该感恩怀德,还不快谢恩。”
石基路下站着的赵妈忍无可忍,许洪黎的话她不能插嘴,她不怕冥爷,“直管家,你多嘴了,舅姥爷离不开敏丫头,敏丫头,火房锅里给舅老爷炖的萝卜水,锅都熬干了,还不快去看看。”
许洪黎狠狠瞥斜了赵妈一眼,“赵妈,怎么哪儿都少不了你呢?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了吗?欠抽!”
许老太太把赵妈拽到她背后,往前一步,强装笑脸,温和地说:“洪黎,你心里不痛快,不要与赵妈较真,舅老爷脾气秉性你又不是不了解,咱们替他找了那么多丫鬟,他没有一个称心的,敏丫头他使唤着顺手,这几天舅老爷不舒服,离不开人,如果你喜欢这个丫头,过几天舅老爷病愈了,你跟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把丫头让给你,在许家你们祖孙二人最投缘,相信他老人家不会违拗你的意思。”
“吆,俺哪敢抢舅老爷喜欢的东西,俺只是说着玩的。”许洪黎拿腔作调,她怕她的话惹怒了躲在屋里鸦雀无声的海秉云,那个老东西老奸巨猾,他不吭声不代表没听见院子里的吵闹,她只能适可而止。
说实话许洪黎不愿意带小春儿一起走,她又不敢强行把小敏带走,老太太好糊弄,那个狡猾多疑的舅老爷不好对付,他如果出来搅乱了她的计划,一切化为泡影,得不偿失。
雪莲不耐烦地在地上跺跺脚,撅着嘴,嘟囔着:“你们还走不走?院子这么冷,俺不想变成冰凌,不走俺回屋躺着睡觉了。”
许洪黎不疾不徐走近雪莲,手指在雪莲肩头上戳了一下,说:“雪莲呀,你真是急脾气,你这性子要好好磨磨,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囚首垢面,也不知道爱好,常言道,七分姿色,三分打扮,人是衣裳马是鞍,快去换换衣服,二姑等你。”
“小春儿,你帮俺回屋梳梳辫子,再套件棉袄,你跟俺一起去坊茨小镇。”雪莲扔下一句话,转身向西院跑去。
小春儿仓猝追着雪莲背影,乖嘴蜜舌:“孙小姐,听您的,您慢点,昨天下的雪还没化,地上滑。”
许洪黎不紧不慢地点燃了一根香烟,用两根纤细的手指夹着,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吸一口,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她的眼神闪着妩媚与嚚猾,一阵风吹来,撩动她一绺卷发黏在她的嘴角,擎起右手往耳后抿了抿,咳了一声,自话自说:“放心吧,俺会把雪莲送到她爹的身边。”
不一会儿,雪莲和小春儿前后窜出了西院,雪莲手里多了一个包,小春儿手里捧着一件外套。
“咱们走吧。”许洪黎扭着腰身踏出了许家院子,走到门外台阶下,她又回头瞥了一眼院子里面,把嘴里燃烧着的烟头吐到地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
看着许洪黎带着雪莲和小春儿离去的背影,许老太太心里猝然升起一丝不安与紧张,她扔下赵妈,晃晃悠悠奔到院门口,往巷子里探着身子,这个时候雪莲和小春儿已经坐上了许洪黎的小轿车,车子倒着驶出了许家巷子,一个急转弯,飞驰而去,抛下一缕缕浓浓的尾气,巷子口的几棵小树隐没在烟雾里。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敏扫完院子走回自己住的屋子,地上的炭盆冰凉凉的,从门缝子钻进来的风拽着炭盆里的灰在地上跑着,在半空荡着,落在墙根的桌子上,落在床上的被子上。
屋门口外面传来赵妈的声音,“丫头,在屋吗?俺可以进去吗?”
“赵妈,俺在屋,您进来吧。”小敏弯下腰把屋子正中间的火盆端到了墙角上,然后站起身拍打着手,走近屋门口,伸手打开两扇屋门。
一缕晨光随着敞开的门跑进了屋子,照在赵妈的身上,赵妈棉袄外面穿了一套酱紫色右斜襟棉褂,棉褂长过膝盖,一条绣纹褶裥扫地长裙,裙摆绣着一圈浅蓝色兰花。
脸上干干净净,擦着少许香脂,脑后盘着一个梭子形状的髽髻,髽髻上插着一根镂空景泰蓝莲花簪子,耳朵上坠着一副银制耳环,随着她稀碎的脚步来回摇晃。
赵妈的穿戴让小敏眼前一亮,她想问问赵妈今天要出门吗?还是许家要来客人?
“丫头,今天天气真好,孟家要来人,老太太和廖师傅他们没有回来,舅老爷让俺接待客人。”赵妈往屋里碾着一双小脚,径直走到床边,把被褥往床里面一掫,坐在床沿上,叹了一口气:“那个孟家俺了解一些,他们在赵庄有一个大院子,远近有名,虽然没有许家院子大,至少风不着雨不着,孟家大少爷今儿替他弟弟来许家下聘礼,他是孟老爷大房的长子,十八九岁,在青岛上过学,有学文,如果你去了孟家,他一定会教你认字。”
小敏深深垂着头,她以为这是赵妈随便唠唠嗑,没往心里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长大了,都想找个好人家,不能留在家里,你的后母不是自私自利的女人,前儿,我们姐俩聊了半天,她比俺小几岁,却做了那么多事,许老太太敬佩她,俺也佩服她,丫头呀,你不要把她往坏处想,她是个好女人。丫头,你过门去当养媳妇,也就是先去孟家住几年,然后再根据他家的意思,说不定人家觉得不合适就会退婚,不,不能让他们退婚,退婚的女子再也无法找婆家了。”
当养媳妇小敏太熟悉了,母亲就是给父亲家做童养媳,受尽了祖母欺凌,受尽委屈,想起母亲在顾家受的苦,就像一场暴风骤雨刮进了她幼小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她已经答应了父亲,坐好了去孟家做童养媳的准备,即使这样,她还是害怕,心里挂了一个秤砣,拽得心疼,她把一双小手紧紧捂在胸口窝上,托住那个“秤砣”,这样也减少不了一点疼痛。
赵妈的声音还在耳边絮叨:“孟家的人把你当成了舅老爷的外孙女,所以,孟家二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
“为什么不实话实说?俺是煤黑子的女儿。……如果说实话他们家不同意,是吗?”小敏声音很大,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攥着胸口的衣襟,一边嚷着:“你们不说,俺会说,俺今天见了他孟家人就说,俺生在坊子碳矿区,俺爹是煤黑子,让他们直接退婚,俺,俺不怕嫁不出去。”
小敏满脸流泪,情绪激动,赵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她站起身走到小敏眼前,从衣襟里抽出一块手巾,用手巾擦拭着小敏的脸,“可怜的丫头,你为什么这么犟,孟家老爷认识你的父亲,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外人知道,你爹是做什么的?你应该清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爹做的事情如果被鬼子知道了会灭门的……”
“鬼子要,要杀人?杀俺爹……不可以。”小敏急了,双眼冒着愤怒的火。
“你爹和你两个姐姐,包括俺的宝根,还有许家孙少爷孙小姐他们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他们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哪个爹娘想让自己儿女先走一步……”赵妈语气哽咽,哭着、说着跌坐在床上,把身子趴在被窝上,抱着脸失声啜泣,全身抽搐。
小敏慌了神,她不知怎么安慰赵妈,她走到床前,伸出小手,她的手触到了赵妈颤抖的肩膀,又收了回去,傻傻地站着,傻傻地流着泪。
小敏走出了屋子,她的脚步不知不觉靠近桂花树,巴爷和赵妈的话在她耳边萦绕,过几天她就要离开许家,去一家不认识的人家,心里多了许些惆怅,一双泪眼张望着眼前的桂花树,一只鸟不知从哪儿飞来,在包裹着帆布的桂花树上徘徊。
帆布不知用了多少年,已经碎了,树枝钻出了那个破洞,鸟落在上面,一会儿低头啄食树枝上堆积的一点雪,一会儿歪斜着小脑袋瞭一眼半空,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映着太阳的光,晶莹剔透,略带点胆怯。
小敏好奇地端详着这只鸟,是一只斑鸠,脖子上有一圈灰褐色与红色交织的毛,蓝灰色的头顶,后颈有一簇灰黑色羽翎,在阳光下晶晶发亮,像抹了油;后背褐红色,腹部和胸部为蓝色,像矢车菊一样的蓝;尾巴上有几根黄色的羽毛,里面是白色的绒毛,夹着几根褐红色长尾羽,绚丽多彩;细细的、红褐色的爪子牢牢抓着枯枝。好美的一只鸟,小敏真想伸出手摸摸它,又怕它害怕。
她痴痴呆呆地看着这只鸟,她心里充满了渴望,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鸟,能飞,飞到坊子矿区看看爹在做什么?飞到坊茨小镇看看二姐大姐在做什么?
飞,飞,跟着巴爷飞到沧州,小敏不知道沧州在哪儿,她知道一年前巴爷跳了黄河被跑船的曹帮救了,他在船上生活了几个月,他这次去沧州是找曹帮的人,争取他们参加抗日。
身后传来了舅老爷海秉云的声音:“丫头,你在这儿做什么?想什么?”
听到舅老爷鞋子踢趿石基路的声音,鸟儿忽闪忽闪翅膀飞了起来,它没有犹豫,像箭一样飞过不远处的鱼塘,一晃儿,飞过了墙头,看不见了。
“舅老爷,俺,没什么,俺……”小敏转身走向海秉云,搀扶着老人的胳膊,“舅老爷,您坐会吗?俺给您擦擦椅子。”
“不用了,丫头,俺想走走,你陪着舅老爷走一圈好吗?”
“嗯。”
“丫头,作天俺看到了许洪黎带着雪莲和小春儿走了,俺没有出来阻止,她们不可能再回到许家,唉,这都是命呀……”
霎那间,小敏骨寒毛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疑惑不解地盯着海秉云泰然自若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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