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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亮了,太阳从东面升了起来,微微的晨风撩过树梢,几片干枯的枝条拽着几片雪落下,在院子里的石基路上滚动,很快化了,融进了土里,湿润了地面。
姌姀碾着脚从她的卧室磕磕绊绊奔到了前堂屋,走近屋门口撩起门帘,惊奇地瞅着院井里稀稀落落的雪花,“这天这么明,太阳升起来了,怎么还下起了雪?黄师傅去了郭家庄,不知这路好走不好走?”
余妈手里抓着笤帚走出了西厢房,手搭凉棚眺望着半空,“太太,俺刚去了老太太的屋子,她说下这点雪没什么,不碍事,一会儿就停了,下雪说明天不冷,都说瑞雪兆丰年,俺看今天的雪是迎新人。”
“嗯,老太太说得好。”姌姀笑了。
孟家的每间屋子上都有一排木格子窗棂,上面镶嵌着亮晶晶的玻璃,玻璃上投映着轻匀如绢的浮云,宛若披着轻纱的女孩,袅袅娜娜,姗姗而来;廊檐下的烟囱里冒着缕缕煤烟,缥缥缈缈落在旁边的石榴树上,树枝上坠着几根晶莹剔透的冰柱,里面裹藏着光的影子,洒落一滴滴水珠,真如玉树琼枝作烟萝;几只喜鹊轻盈地落在西厢房和东厢房的屋脊上,煽动着黑色的翅膀,发出“喳喳喳”银铃般的叫声,伴着水珠落地弹起清脆的音符,和音婉转优美;两扇院门半敞着,余福把一筐煤灰填在门外的泥坑里,扬起的煤烟在巷子里弥散,有几绺顺着门缝钻进了院子,在门洞子上方蜿蜒,门檐两边的勾头瓦上雕刻着展翅欲飞的蝙蝠,据说蝙蝠能消灾纳福,寓意美好。
这房子是姌姀公公活着时候盖的,公公性格内向,没有多少话,也没有什么嗜好,用婆婆的话: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公公纸烟也不曾吸过,他只喜欢晚上饭前烫壶小酒,不多,最多半两,婆婆让下人给他炒个荤菜,外加一盘煮花生米,婆婆坐在他对面,公公一边抿一口小酒,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送到嘴里,借着酒劲絮叨一句两句,这几句话还是婆婆耐不住性子逼出来的。
一盅酒下肚,公公胆儿也大了,他把手里的空酒盅送到婆婆面前,腆着脸央求再来一口。公公是一个买卖人,却没有生意人能说会道,反倒像一个斯斯文文的教书先生,每天长衣长袍,鼻梁上架副眼镜,不知他真的是眼近视还是故意摆出文人学士的样子?婆婆说公公没有文化,没上几年学,是她过了门教给他的,这点大家都信,公公从不掩盖他年轻时候做过抗力的事情,经常与亲朋好友炫耀他娶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婆姨,的确如此,婆婆出身书香门第,她怎么相中了公公一个苦力,无人知道。
姌姀过门五年后,公公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婆婆尽心伺候在左右,夜深人静时,她不让人打扰,手里端着水烟袋坐在公公的炕边下,嘴里喋喋不休,她要独享与老伴共处的短暂时光,做最后的告别,烟雾缭绕在她伤心的脸上,昔日的幸福已经搁浅,痛苦化成了眼泪,一段情,一段故事,被阴霾覆盖。死神化成了雨敲打着窗棂,提醒天快亮了,婆婆紧紧握着公公的手依依不舍。
公公过世后,为了让婆婆尽快从悲伤之中走出来,姌姀从东厢房搬进了前堂屋的西卧室,如果孟正望晚上不回家,她和婆婆睡一铺炕,婆媳二人常常唠嗑到天明。
吃过早饭,婆婆总一只手里捧着她的白银雕花水烟袋,一条胳膊弯里夹着针线笸箩,坐到屋门口的长廊里,边晒太阳,边缝补衣裳。
姌姀拎着一个矮凳子坐到老人对面,她把一捆线套在蜷曲的膝盖上,一只手里抓着绕线板,一只手里抓着线头,不紧不慢缠着线,眼睛盯着婆婆缝补衣衫专注的样子,莞尔一笑:“婆婆,听说您做姑娘时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学会了这么多活计?”
老人放下手里的针线,背过手捶捶后腰,拿起一旁的水烟袋,点着纸媒子,把吸管送进嘴里含着,一口一口吸着,挑挑眉梢,咧咧皱巴巴的嘴角,“你不知道吗?俺的望儿没告诉你吗?唉,俺年轻时候也不知道有这玩意儿。”老人从嘴里抽出吸管,嗳声叹气,“不知什么时候添的坏毛病,都是被你公公惯得,看他长得五大三粗,其实脾气性子柔弱,事事迁就俺,俺喜欢吃什么,无论什么季节他都要想办法买回家,自从俺生下望儿后,他更加娇纵俺……姌姀呀,话又说回来了,俺孟家男人没有一个孬种,在外面大马金刀,在家里对老婆孩子体贴入微。”
姌姀点点头,她承认婆婆说的话一点也不假,她从丈夫那儿感受到了。
姌姀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长得恰到好处,椭圆形的脸蛋,又细又嫩的皮肤,一件红绸黑边的斜襟长褂,严丝严缝拘着她细细的腰肢。
院门口传来铁锹碰撞墙跺子上的声音,余妈往前佝偻佝偻身体,眼神越过了影壁墙,只见,余福把手里铁锹杵在门洞子墙上,手里提着几盏红灯笼窜进了院子,他抬头看到了他的婆姨,没有停下脚步,撩着嗓子嚷嚷:“帮俺照量一下院门,俺去一趟后院。”
姌姀往前一步,一只脚迈过了门槛,着急地喊了一声,“他余伯,是拴柱回来了吗?老爷和大少爷呢,他们爷俩今天中午回家吃饭吗?”
听到姌姀的声音,余伯急促停住脚,向堂屋方向弓弓腰,
“是,回大太太的话,拴柱回来又走了,把三太太带走了……老爷说他有点事儿要处理,中午尽量赶回家,您别担心,这天冷,您快回屋吧,巷子里有动静俺知呼您一声。”
姌姀想问问余福去后院做什么,她话没出口,怡澜沿着长廊从中院方向慢腾腾走了出来。
怡澜过了年十三虚岁,她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手里擎着一根糖瓜,白乎乎的糖稀黏在她四颗长门牙上,嘴角外面挂着芝麻粒。
“余,余伯,您去哪儿呀?”怡澜悦耳的呼唤让姌姀和余妈惊讶,她们心里说,今儿真是稀奇,平日里这丫头都是直呼“余福”。
“余伯,这是俺娘让俺这样称呼你的,俺觉得好别扭呀,不是吗?”怡澜的这句话让姌姀和余妈面面相觑。
“是,大小姐,俺也觉得别扭,您以后还是喊俺余福吧,俺听着心里踏实。”余福把身体往墙边上靠了靠,给怡澜让出一条路。
怡澜没有继续往前走,站住身体,抖动着一条腿,脚尖在地面上有节奏地敲着,“余福,那个,今天俺的弟媳妇进门,有这事吗?俺娘说她比俺大一岁,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弟媳妇比俺这个姐姐还大,真是可笑,以后她进了门,你千万要看护好院门,不要让她跑街上胡说八道,俺担心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果传到俺的学校去,定会被老师同学嗤笑俺。”
余妈瞥斜了一眼怡澜,清清嗓子,把手里笤帚杵在墙角,粗着嗓子向余福喊:“当家的,还不快去后院,回来把身上衣服换下来,俺把你过年穿的新衣服扔在耳房炕上了,大太太说今天新人进门,大家都要穿得整齐一些,说话要有分寸,做事要有尺度,不要在许家人面前丢孟家人的脸。”
“嗯,俺知道了,俺把灯笼送到后院,然后去耳房换上新衣服。”余福借坡下驴,他一边应答老婆的话,一边贴着墙根直奔后院。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手里攥着一对绣花枕巾,往院里抻抻头又缩了回去,她犹豫不决、忸怩不安的身影跑到了门洞子里,是巧姑。
巧姑同情孟粟的遭遇,小小年纪卧床不起,听说孟家准备给孟粟找个养媳妇,她既高兴又担心,喜忧参半。没想到,在她心里风清气正的孟家老爷也有私心,为了儿子要误一个年少无知女孩的一生,她可怜那个不曾谋面的女孩,却无能为力,孟老爷对她有恩。
袁老爷临死前把孟正望找到身边,请他做中人,把袁家房产留给无依无靠的巧姑,孟正望点头答应,并且毫不犹豫签字画押。
袁老爷死了后,袁家几辈子不上门的远房亲戚跑来找巧姑的麻烦,孟正望把袁老爷的遗书拿了出来,与那帮人据理力争,他们才善罢甘休,悻悻离去。
余妈看到了在院门口外徘徊的巧姑,她立刻把心里的怒火发泄在这个可怜女人身上,“喂,你找谁?你是没地方尥蹶子了吗?没正事儿离着孟家远点,孟家院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巧姑嫣然一笑,迎着余妈走过去,“余妈,大太太在屋吗?俺有东西送给二少爷。”巧姑声音颤抖,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孟家正门,“听说你们孟家今日养媳妇进门,俺,俺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前些日子俺绣了一副枕巾,拿过来让大太太赏赏眼。”
余妈不喜欢巧姑,可,正月不撵进门客,抬手不打送礼人,这个道理她懂,“你,你跟俺来吧,大太太在堂屋里坐着呢。”
巧姑跟在余妈身后往前走,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叨咕:“小少爷是俺看着长大的,很懂事的孩子,他在街上见了俺的面,还喊俺一声……昨天,俺在铺子门口站了一天,也不见他的影子,所以,俺忍不住跑了过来,恕俺冒昧”
“谢谢你,你有心了。”余妈语气生硬。
怡澜看到余妈带着巧姑走进了院子,她怒不可遏,急冲冲跳下长廊,张开双臂挡在二人身前,厉声斥责:“余妈,她是谁,你知道吗?!俺娘说她是狗彘不若,不知廉耻之人,你怎么能把这种女人领进院里来?快撵她走,不要让她一身骚气弄脏俺孟家院子。”
“小姐,对不起,她是,她是来找…”余妈在伶牙俐齿的怡澜面前变成了结巴。
巧姑蓦地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怡澜她认识,是孟家小姐,也是个蛮横无理的小丫头,是她最忌惮的孟家人之一。
葫芦街不宽,低头不见抬头见,每当两人相遇,都是巧姑远远地向怡澜问一声:小姐好。怡澜不仅不给她好脸色,还骂骂咧咧向她吐口水。
真是冤家路窄,巧姑想喊一声“孟小姐”,她想了想,孟家今天有事,不能招惹生非,她停下脚步白愣了怡澜一眼,把手里的枕巾塞进余妈怀里,“余妈,俺不进去了,您帮俺把它送给孟粟,俺走了。”
怡澜歇斯底里地大呼小叫惊动了姌姀,她急忙从堂屋里面趔趄到屋门口,隔着门玻璃向院里瞭望了几眼,她只看到巧姑落寞离去的背影。
院井里,怡澜龇牙咧嘴蹿到余妈眼前,向余妈怀里伸出黏着糖稀的爪子,暴跳如雷地嘶吼着:“余妈,她的东西太脏,咱们不能要,你给俺,俺把它甩到她的脸上。”
余妈早已经忍无可忍,她把绣巾紧紧抱在怀里,厉声呵斥:“这是给二少爷的,又不是给你的,你说了不算。”
“余妈,你敢违背本小姐的意思吗?还是你听不懂俺话的意思?”小怡澜年纪轻轻随了陶秀梅,语气灼灼逼人,“哼,俺娘说俺们孟家要好好捋顺捋顺了,下人没有下人的样子,主人没有主人的样子,是谁纵容下人不把主子放在眼里?都是惯的。”
“小姐,俺不敢,不敢。”余妈把头埋在胸前,她头一次被一个十几岁孩子数落,脸上火烧火燎的,一时半会儿不知怎么回答。
怡澜放刁撒泼的声音惊动了从后院走出来的余福,他心里的无名火“腾”蹿出了喉咙,婆姨是他的老来伴,他不舍得打,不舍得骂,甚至一句粗声话也没有,一个小丫头片子旁若无人向他婆姨吆五喝六,他实在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你,你这个孩子没大没小,怎么说话的?!”余福三步两步窜进门洞子,抓起墙角的铁锹,跳到怡澜身边,“你,你乳臭未干,跟谁学的?说话没轻没重,信口雌黄,小小年纪不学好,欠揍。”
余福举着手里的铁锹,头发倒竖,目眦尽裂,吓得怡澜用双手抱住了脸,她的眼角扫过中院和前院的夹道,她娘和兰姐一前一后往这边走来,她一下又来了精神,把头伸到了余福眼前,尖着嗓音,“你打呀,打呀,往这儿打。”
余福只想吓唬吓唬怡澜,没料到她撮盐入火,他的大手在哆嗦。
“余福,你,你不要吓着小姐。”余妈声音颤栗,她知道她丈夫的脾气,即使不真劈,稍微碰着小姐一点皮毛,有理说不清。
怡澜哪儿受过这气,她觉得余福两口子是联手欺负她,她把双手掐在腰上,瞪圆了小眼睛,“你,你们,你们欺负本小姐,俺去告诉俺娘。”
“谁欺负你了,你不知好歹,好坏不分……”余福咬牙切齿骂了几句,觉得不过瘾,他晃晃手里的铁锹,“如果,如果换了别人,俺非得一铁锹劈了她。”
陶秀梅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她真想冲过去给余福两口子每人一个大耳光,她的身子往前扭了一步,陡然站住了脚,在孟家院子里,余福两口子听大太太的使唤,仗着老爷的袒护从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兰姐,兰姐在院子里也不吃香,她需要笼络人心,想到这儿,她惺惺作态地捏着嗓子喊了一声:“她余伯,您大清早起来忙里忙外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小少爷的事吗,小少爷是谁?他是俺陶秀梅的儿子,是孟家二少爷。您千万别跟小姐一般见识,小姐不懂事,惹您生气,都是俺这个做母亲的没教育好,俺给您赔个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您多多担待。”陶秀梅说着双手扣腹,深深弓腰。
余福愣了,他没想到一向嚣张跋扈的陶秀梅甘愿低眉顺眼向他妥协。
“二太太,都是俺这口子压不住火,不知好歹,小姐多一句少一句俺们下人听不顺耳也要受着,请您原谅。”余妈远远地向陶秀梅鞠躬还礼。
陶秀梅的脚步踏上了长廊,摇曳着水蛇腰到了余妈眼前,挑挑眉梢,瞅着余妈的脸,啧啧舌头:“余妈,您今天捯饬得好年轻呀,瞧瞧这头梳得清清爽爽,年轻了十几岁,余妈,您不要把俺当主人,俺也是来自平民百姓,不像俺大姐,她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咱们之间没有主仆之分,谁跟谁呀?您是孟家的老人,老爷把您两口子当家人,俺怎么能例外,俺还需要您鱼传尺素不是吗?”
“二太太,您真是外宽内明,心底敞亮,您今天能网开一面饶恕俺两口子的过错,俺们感恩戴德,以后二太太有什么事儿尽管支使俺们去做。”
怡澜总归是一个孩子,她不明白她娘怎么会向下人低三下四,她?睺了几眼余福,鼓着前门牙嘟囔着:“娘,俺是听您的话,想向下人打听打听俺爹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俺还没站稳脚步,遇见了那个狐狸精大摇大摆闯进了咱们家院子,她来做什么?孟家有她要找的男人吗?还是哪个下人在勾搭她?”
“啪”陶秀梅的巴掌响亮地抽在怡澜的脸上,“你这孩子,没大没小,你余伯和余妈怎么会是下人?你余伯和你爹称兄道弟,是咱们孟家的人。”
怡澜被她母亲一巴掌打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抱着脸嚎啕大哭,一跺脚往中院跑去。陶秀梅的巴掌停在半空,这是她第一次打女儿,孟粟变成了残疾,她把后半生压在了女儿身上,平日里她不舍得动女儿一手指头,为了孟家两个下人,她竟然向心爱的女儿举起了巴掌。
“余妈,有话咱们以后坐下聊。”陶秀梅扔下余妈追着怡澜的脚步直奔中院。
兰姐茫然失措地瞪了余妈一眼,碾着大脚追着陶秀梅娘俩的身影,呶呶不休:“太太您慢点,小心路滑。”
院里发生的一切姌姀看在眼里,她心里很难过,凄然泪下,怡澜是个天真的孩子,分不清是非曲直,再坏的一个孩子比一个大人好,姌姀只能用“坏”与“好”简单形容,她不是没有文化,小时候她在青岛念过中学,知书识礼,她喜欢换位思考问题。
陶秀梅嫁到孟家很不容易,丈夫明面上喜欢她,背地里不待见她,经常念叨:“如果没有怡澜和孟粟,真想给她一张休书。”
姌姀劝说,“陶秀梅三十几岁,不惑之年,女人一生有几个三十?你把人家娶进门,却让人家独守空房,孤对独灯,你是不是应该找找自己的原因,女人靠哄,不是骗。”
此时看着、听着陶秀梅当着余福两口子的面打孩子,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一巴掌表面上打在怡澜脸上,实则打在余妈两口子脸上,姌姀真想冲出去说道说道,她又不想面对陶秀梅那张专横跋扈的脸,陶秀梅本来对她有敌意,真怕事情越闹越大,无法收场。
姌姀的眼泪不知不觉流到了下巴颏,她抓起袄袖摸了一把脸,眼泪越擦越多,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生了许多悲哀,这一闹哄,陶秀梅不可能到后院吃饭,唉,这怎么好呢?怎么与孟粟和进门的养媳妇解释?
在青岛时姌姀是父母掌上明珠,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成家之前对她疼爱有加,结婚后忙于生意,应付商场,很少回家探望父母和她,她感到孤单,自己成家后,丈夫也忙于事业,她很希望能与陶秀梅成为姐妹,互相照顾,心里有郁闷的事儿互相聊聊,陶秀梅却拒她千里之外,她只好放下孟家大太太的身价,觍着脸讨好陶秀梅,没成想,陶秀梅得寸进尺,
陶秀梅刚进孟家门时对姌姀非常亲热,姐姐长姐姐短挂在嘴边,随着时间推移,陶秀梅性格越来越孤傲,自从有了孟粟更变本加厉,居高临下,母凭子贵可以理解,但,孟粟出事后,陶秀梅变了,不要说陶秀梅没有去过医院看孟粟,孟粟被送进医院当天陶秀梅也在,大家沉浸在悲伤中时,她追着医生屁股问孟粟会不会死,醒来后是不是永远卧床不起,那样,还不如死了好。孟正望听了很生气,与她吵了几句,她一甩头离开了医院,孟粟出院后她不仅不悉心照顾,还嫌弃他打扰她的生活。
想起陶秀梅一言一行,姌姀再次黯然泪下,眼下院里乱哄哄,琐碎事烦心;外面,粮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日本人在庄上横抢硬夺,年前,日本人为了粮食杀了不少佃户,丈夫只好把自家的粮食交出去一半,又找了日本宪兵队直言不讳:杀了佃户,谁来种田?日本人暂时息事宁人,放下了屠刀,她真怕有一天日本人的刺刀架在丈夫和儿子脖子上,每每想起那个镜头,让她胆战心惊。
中院里,陶秀梅的脚步落在了堂屋门口,她用胳膊肘挑开门帘,头也不回地向兰姐吼了一嗓子,“给俺盯着前院,许家来人,把那个丫头带进俺的屋子,俺有话问她。”
“是”
“丫头进门后,你去火房打个下手,黄忠回来忙不过来,余妈她们也会去帮忙,你给俺听听她们说什么?”陶秀梅心里只有她自己,没有别人,最后一句话才是她心里话。
“是,太太俺记住了。”
陶秀梅扔下这些话,心急如焚踏过门槛,跌跌撞撞穿过前堂屋,直奔怡澜的卧室。
怡澜两条腿耷拉在床沿下,身子趴在被窝上,哽哽咽咽,“早知道俺去学校了,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这是怎么会事呀,呜呜呜……”
陶秀梅一屁股坐在怡澜身旁,伸出大手抚摸着她女儿的后背,“女儿,对不住了,娘也不舍得打你,这一巴掌你记住了,想办法打回去,打在让你生气的那张脸上,在孟家你不能打你爹娘,其他任何人你都可以打。”
怡澜停止了哭声,翻过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不太明白她娘话里的意思。
“咱们不能让一个下人欺负,他们算什么东西,有一天你娘要走出孟家做一番大事,让那一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看,看看俺陶秀梅不是一无是处。”陶秀梅眼睛里冒出狰狞的光,“澜儿,你是孟家小姐,你爹宠着你,你娘俺疼着你,这一巴掌打在你脸上,疼在俺心里,俺心疼呀。娘是让她们逼得,你记住娘的话,孟家看着风平浪静,其实一点也不……要学着察言观色,把心里的恨藏起来,脸上要笑,做事要狠。”
怡澜的下巴颏搁在她娘的肩头,娘嘴里每个字带着一把刀,刀刀刻在她的心里。
屋外的风捶打着窗户,站在廊檐上的几只麻雀似乎听懂了陶秀梅的话,尖叫着飞过了院井,逃出了院墙,落在街道两边的树梢上。
太阳接近了中午,雪停了,孟家的马车慢悠悠走在葫芦街上,压出一道道浅浅的、灰白的车辙。街道两边的行人驻足观望,转眼间,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拐进了孟家巷子,街坊邻居七老八少,大男小女窜出了家门,往孟家巷子口巴头巴脑,仨人一伙,俩人一帮,巧姑操着手扭着胯部站在她家东山墙角,一只手里攥着一捧葵花籽,旁若无人地往嘴里送着,“咯嘣咯嘣”嗑着,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东看看西瞧瞧,几个不怀好意的光棍汉在她身边蹭来蹭,她当没事人儿似的,悠哉悠哉地吐着瓜子皮,没羞没臊地与他们戏谑着、笑着,她把在孟家受的委屈忘了。
看热闹的人群里妇女顽童居多,她们翻愣着白眼珠子瞥斜着巧姑,评头论足,时而唧唧喳喳,喁喁私语;有的笑出了眼泪,手脚并用,一双拿棒槌的手拍出了破锣声。真不知道这一些尖嘴薄舌的女人出来是看孟家?还是调侃巧姑?
在嘈嘈嚷嚷的声音里马车停在了孟家院门口,小敏紧紧跟在赵妈的身后迈下了马车,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偷偷瞄一眼四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争先恐后往前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然后交头接耳品头论足,好像是在议论她们家的儿媳妇。
被惊扰的蛐蛐在墙角根底下的杂草里啾啾,不怕人的麻雀口里衔着枯草从头顶飞过,掠过门檐,落在西墙头旁边的杨树上,
几只喜鹊也赶来凑热闹,站在门口柿子树枝上冲着小敏喳喳叫个不停,时不时张开翅膀忽闪几下,把羽毛上的雪抖落掉。
小敏的视线不经意与巧姑的视线相撞,她想把眼神收回来,巧姑竟然傍若无人地擎起胳膊,尖着声音招呼了一声:“喂,小丫头,你好。”
霎那间引起一些女人的讥讽,巧姑依旧我行我素,扒拉开挡住她视线的一个个乱蓬蓬的脑袋,向小敏投来善意的微笑。
小敏拘拘束束点了点头,向巧姑远远躬躬腰,行了一个礼。
孟家门口台阶上走下了袡姀和余妈,姌姀脚步如一缕春风,随声而至,声音如涓涓泉水美妙,沁人心扉:“是亲家吗,俺期盼已久,快,快院里请,吆,这是敏丫头,瞧瞧,多俊俏的丫头呀。”
余妈紧追其后,眼角细细的褶皱笑开了花,“太太您慢点,小心脚下,瞧瞧您高兴得像吃了蜜一样,跑得比俺都快……”
赵妈背过手拽了拽小敏的衣襟,往旁边欠欠身子,小敏领悟了赵妈的意思,向姌姀跟前挪了一步,深深躬腰,喊了一声:“太太好。”
小敏身上穿着许老太太送她的衣服,浅灰色对襟棉袄,上面绣着粉色米兰花,长过膝盖;一条青色棉裤,遮着脚上的小马靴;长长宽宽的袖口裹住她细细的手,她左胳膊弯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包袱里装着几件衣服和针头线脑;右手里提着一个藤箱子,这是舅老爷送给她的,里面装着她自小到大的衣服,衣服穿小了她也不舍得丢弃,上面有娘亲留下的针脚,是她的念想。衣服下面藏着巴爷送她的义和拳令牌和弹弓,有它们在,就像巴爷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
姌姀笑眯眯看着小敏,越看越喜欢,“丫头,路上累吗?”
小敏摇摇头。
赵妈双手扣在腹部,向姌姀行万福礼,“您好,俺不知怎么称呼您,俺是,俺是这个丫头的姨母,舅老爷身子骨不好,他让俺把丫头送过来。”赵妈把海秉云教给她的话念了出来,“丫头岁数小,多蒙您关照,以后……”
姌姀上前搀扶住赵妈的胳膊,连声说:“大姐,您折煞俺了,快起来,咱们谁跟谁呀?咱们把繁文缛礼都抛到脑后去,快进院子,有话到屋里坐下慢慢聊……”
一旁的余妈向赵妈点点头,“这是俺家大太太,您和敏丫头不要拘泥,孟家二少爷也是大太太的儿子,今儿二太太身体不适,没有出门,俺陪着大太太恭迎敏丫头进门。”
赵妈赶紧说:“您话重了,丫头是小辈,怎么能劳烦大太太亲自出门迎接,俺娘俩诚惶诚恐。”
在大人说话的时候,小敏暗暗打量着姌姀,三十多岁的年龄,脑后竖着一个髽髻,髽髻上扣着宽宽的银扣子,穗头上垂着两个桃仁般的银坠子,耳珠上栽着两个金钉子,头上没有过多的首饰;不浓不淡的眉毛下有一双微笑的瞳眸,略带点愁怨,鼻梁不高不矮不失雅致,嘴角向两边勾起,让外人深感亲切;上身穿一件酱紫色绸褂,绣着红色牡丹,斜襟纽扣处用金线勾勒出几片祥云,下摆是一朵朵润泽透明的玉兰花,绿和棕两种颜色重叠,刺绣出曲曲弯弯的枝叶;开叉处露着内衬的青竹色棉袄,紧紧包裹着她清癯的身段;衣香鬓影,典则俊雅,娴静的模样像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比母亲多了点笑。
“赵姐,您不要见外,您直呼俺的名字即可,俺叫姌姀……昨儿俺听孩子爹说,说今天许家赵姐亲自送丫头过门,俺心悦,说明丫头在许家舅老爷眼里举足轻重。”
大家边说边笑踏进了院子。
“大太太,踏进院子是一家人,俺不说两家话,许家年前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许老太太不敢出门,怕冲了喜事,没有办法,舅老爷派遣俺一个外姓人把丫头给孟家送过来,俺也是为了多与丫头亲近亲近,俺,俺不舍得……”赵妈说着说着不能自已地抽噎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慌乱地用袄袖抱住嘴巴,她心里自责,这是怎么啦?路上哭过了,还嘱咐自己不要当着孟家的人流泪。
“赵妈,”小敏扔下手里的藤箱子,双手揽着赵妈的胳膊,两个字一出口,带下两行泪。
刹那间,姌姀也流泪满面,她往前走了一步,向小敏伸出胳膊,她想抱抱这个可怜的丫头,她的手停在半空,嘴里嚼着泪音,“瞧瞧,是俺不会说话,让您流泪,让丫头跟着伤心。”
“是俺不好,是俺不好。”赵妈擎起袄袖给小敏擦着眼泪,“丫头,咱们不哭,不哭。”
姌姀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背过身悄悄拭去滚到嘴角的泪水,低低嘱咐余妈:“余妈,您带丫头和赵姐去见见老太太,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是,大太太,”余妈抓起地上的藤箱子,看着赵妈说:“大妹子,您和丫头跟俺走吧,老太太早早等着您们呢,她老人家清早一睁开眼就念念叨叨,说什么,喜鹊站在她窗口叫,是好兆头,好日子。”余妈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她的身影绕过了影壁墙,往长廊方向挪了一步,差点与气喘如牛的兰姐撞个满怀。
“余妈,黄师傅呢?”兰姐的眼珠子掠过了大太太肩头瞟着院门口,她看到了余福,慌忙呲着牙,腆着脸问:“余伯,黄忠师傅回来了吗?”
余福把门栓卡在两扇门上,没有回头,语气里夹着冰,“你一个丫鬟,大太太在这儿站着呢,眼睛长后脑勺上去了吗?”
余福的话让兰姐招架不住,她使劲咬着后牙槽,吞咽着口水,极不情愿地向姌姀垂下头,“大太太好。”
姌姀张张嘴巴,想说没关系,她话没出口,余妈插话了:“黄忠师傅去后院停靠马车了,你还不快去帮他打开院门?”
如果余妈让兰姐去帮孟粟洗洗褯子,她准会用各种理由推搪过去,此时听说帮黄忠开后院门,她疾速直起腰,迈开大脚,往前冲了一步,乍然,她想起了陶秀梅交代她的事情,“那个,那个,二太太说,说让敏,敏小姐去一趟她的屋子。”
姌姀笑笑点点头,“应该的,养媳妇进门,做婆婆的都想见第一眼。好,兰丫鬟,你带敏丫头去吧,你告诉二太太,今天的酒席摆在老太太屋里,这是老爷昨天撂下的话。”
赵妈茫然地看着姌姀,用商量的口吻问:“大太太,丫头第一次出门,人生地不熟,有些拘束,俺陪她一块去觐见二太太可以吗?”
“可以,你们娘俩一块去吧。”姌姀故意在兰姐眼前把赵妈和小敏说成母女关系,“余妈,你送她们娘俩过去,帮敏丫头提着箱子。让他余伯盯紧院门,不知老爷今天回家不回家?俺去火房帮黄师傅洗洗菜,有事你去火房找俺。”
“是,大太太,俺这就带丫头去二太太院子,您,您不要太累,有活等俺回来去做……”
余妈带着小敏和赵妈穿过了前院来到了中院,左拐右拐来到了陶秀梅房间门口,余妈把手里提着的藤箱子放在门口台阶下,直起身向陶秀梅卧室方向瞭了一眼,“赵大姐,您带着丫头进去吧,俺在外面侯着你们娘俩,你们从二太太屋里出来,咱们再去后院见见老太太。”
兰姐鼓着腮帮子,气囊囊从余妈的身边挤过,蹿到小敏和赵妈身前,跳到门口台阶上,一手挑起门帘,向屋里换了一副奴颜媚骨,“太太,敏小姐来了,她是和她母亲一起来的。”
半天,屋里传来陶秀梅病恹恹的话音:“俺知道了,你让她们娘俩进来吧。”
“是,”兰姐一边唯唯诺诺应答了一个字,一边跳开身子给小敏和赵妈让出一条路,“太太发话了,让你们娘俩进去。”
小敏拽着赵妈的衣襟没有动。
兰姐急赖赖的眼珠子跑出了眼眶,死死盯在小敏的脸上,由于生气她下巴颏上的黑痣凸显起来,几根胡子乱颤,“别磨叽,别耽误俺的事情,俺要去火房帮黄师傅做饭,没时间伺候你们,进屋往右拐,太太住东间屋,记住俺的话,不要乱走,不要乱瞧,更不要乱动屋里任何东西。”
赵妈听不惯兰姐神气活现的语气,再想想丫头以后要与这个丑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为了丫头在孟家不被欺负,她忍住了心里的火气,牵着小敏的手走进了眼前的穿堂屋。
黑洞洞的穿堂屋没有一扇窗户,厚厚的棉布帘把阳光遮挡在院井里,大厅里的煤炉跳动着点点火星子,四周的一切影影绰绰,绕过几根梁柱,小敏抬起头,眼前是两扇薄薄的雕花木门,门上镶嵌着彩色的玻璃,一缕光落在玻璃上,显出少许的亮。小敏感觉自己在做梦,眼前是一个魔窟,空气之中飘着刺鼻的煤烟味,浑浊不清的热气呲在脸上,心里拔凉拔凉的。
门里传来一个女人冷傲的声音:“进来吧,门没关。”
这哪儿是梦?如果真的是梦就好了,那个声音那么可怕,让人心惊肉跳。霎时,小敏想起了舅老爷的话:“孟家二太太出名的生硬尖刻,能言善辩,表里不一,在她眼前做事倍加小心,不要与她犟嘴。”
此时还没有与这个女人相见,隔着两扇门犹如看到了她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赵妈哆里哆嗦伸出手推推眼前的门,门开了,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像被关了许久的鬼魂一哄而起,密密匝匝拥挤在窄窄的门缝之间,一条无形的铁链子捆绑着它们的腿脚,一头攥在屋里那个女人手里。
从窗户上钻进来的光照在东墙根的梳妆镜上,幽暗的空气里多了点明亮,那点亮反射在一张不圆不方的脸庞上,这张脸正对着屋门口,两片薄薄的、血红的嘴唇,荡漾着虚情假意,皮笑肉不笑;她屁股下面坐着一把黄花梨莲花纹络靠背椅,双腿交叉,身体倾斜,一条胳膊搭在椅子扶手上,一条胳膊肘杵在身后的梳妆桌上;黑缎子的圆形髽髻两边梳着两个燕尾,压在她高高的衣领后面;上身是一件绣着黄、蓝、紫三色的方角棉褂,大襟衣领扣着两粒翡翠纽扣,比汤圆还大;下身拖着褐色绣花绸缎长裙,裙下摆扫着脚面,露出一双绿色绣花棉鞋;身材苗条,聘聘婷婷,几缕碎发轻拂在她的鬓角,垂在她的肩头悠荡;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胭脂水粉,眼睛画着黑色的眼线,眉毛扯到了太阳穴,向上吊起,多了威严;粉色的胭脂抹在眼皮和高凸的颧骨上,像极了猴子屁股;头上坠着许多金玉首饰,右胳膊腕上戴着一只金镶玉手镯。
陶秀梅脸上皱纹很少,几乎看不到,看模样不到三十岁,其实她只比姌姀小两岁。
“俺身子骨不好,刚从床上爬起来,头晕脑胀,不给你们施礼了。”陶秀梅擎起一根手指不疾不徐地绕着那几根散发。
“您不必客气,您坐着坐着。咱们谁跟谁呀,丫头进门喊您一声娘,是一家人不是吗?二太太,俺们在来孟家之前,程四娘告诉俺说,二太太多忧多虑,身子不舒坦,俺们理解,今日俺把丫头给您送过来了,以后还麻烦您多包容,丫头年龄不大,好多事做不好,您多担待。”
“不知怎么称呼您?您的话俺怎么听着不顺耳呢?您能不能直接喊俺太太?!那个二字俺听着不舒服。”陶秀梅撇了撇唇角,顾盼自雄,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丫头是俺未来的儿媳妇,俺怎么会舍得让她做事呢?”
“是,是,”赵妈迭忙着连声喏喏:“太太,您说的是这个理。太太,俺没有姓氏,随着俺男人姓赵。”
“赵姐,丫头是您什么人呢?”陶秀梅摁着椅子扶手往前探探身子,眼珠子恶狠狠盯在赵妈的脸上。
吓得赵妈嗫嗫嚅嚅:“太太,俺,俺是丫头的姨母……”
小敏不喜欢陶秀梅盛世凌人的口气,还有一张虚情假意的脸,一会儿阴,一会儿晴,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大不了跟着赵妈离开孟家,想到这儿,她不管不顾补充了一句:“太太,俺自小失去母亲,赵妈在俺心里就是俺的母亲,是俺的亲人。”
“啪”陶秀梅的拳头砸在她身后的梳妆桌上,桌上胭脂水粉盒子上下颤抖。
“太太,您别生气,可怜丫头五岁时候失去娘亲,舅老爷非常疼惜她,舅老爷说孟家人好,才把丫头送到您身边。”赵妈情急之下抬出舅老爷解围。
程四娘从许家回来后,与陶秀梅提起过她在许家的所见所闻,她说她第一次踏进许家,椅子没坐热乎,被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舅老爷将了一军,弄得半天没下了台面,幸亏她有一张恬不知耻的厚脸皮,百般趋承,舅老爷才极不情愿答应了这门亲事。
陶秀梅费心巴力给孟粟找养媳妇根本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孟家除了兰姐对她俯首帖耳,其他下人没有一个对她唯命是从,想在孟家有地位,必须多一些死心塌地跟随她的人,儿子的养媳妇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
“赵姐,您别在意,俺是考验丫头遇事应变能力,丫头护主心切的性格俺喜欢。”陶秀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近小敏,伸手拉住小敏的小手,“瞧瞧,丫头的小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身上的棉袄不够厚呀,明儿俺把裁缝喊到家里来,让他们量体裁衣。丫头进了俺孟家门,做了俺陶秀梅的儿媳妇,没人敢欺负,俺也不舍得高声说教她,赵姐,您把心放肚子里去,以后丫头就是俺的女儿。”
“多谢太太。”赵妈赶紧颔首低眉,双手合十,“谢谢太太怜悯丫头。”
陶秀梅在小敏身前背后绕了半圈,眼珠子盯在小敏胳膊肘上的包袱上,“俺,俺想问问,不好意思,俺让程四娘送到许家的几件金首饰,丫头可带来了孟家?”
赵妈伸出手偷偷拧拧小敏的胳膊,把脸转向陶秀梅,“禀告太太,那几样首饰舅老爷替丫头放起来了,他说……如果二少爷长大成人,与丫头成亲的时候,他会把那几样金器亲自送过来。”
“噢,俺只是随口问问,丫头是俺孟家人,她应该把那几样首饰带在身上,不过,放在舅老爷身边也未尝不可,他老人家有心了,他是怕俺的孟粟长大了看不上丫头而悔婚,这事很正常,话又说回来了,丫头长大了也许看不上俺的粟儿,好了,话已经说到了这儿,你们跟着余妈去后院拜望一下老太太吧,俺不能越俎代庖,孟粟是她的孙儿,俺钟意了丫头,如果她老人家不满意一切都是白折腾。”
余妈把小敏和赵妈带到了后院,三间屋子坐北朝南位于石基路的尽头,正间屋大敞着门,和煦的阳光洒满屋子,东西各有一个锅灶,锅灶前面是一堵墙,墙上有灯窑,灯窑里放着玻璃煤油灯,灯油在阳光下透亮透亮的;两口大锅的水冒着蒸蒸热气,灶堂里燃烧的劈柴溅起高高的火星子,敲打着铁锅底“啪啪啪”响,一溜溜草木灰弥漫在空气里;往里走,北墙跟有一张长长的条案桌,桌上放着果盒、茶壶、茶碗,还有两根半截红蜡烛插在蜡扦上,像是除夕夜用过的,为了那两束喜庆迟迟没有撤下去;两旁的茶几上各摆放着一盆水仙花,芬芳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中间地上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八仙桌四周摆放着几把椅子;靠东北墙角放着一个大水缸,缸口上盖着一个大瓷盘,瓷盘上有一个水瓢。
看着眼前的屋子,小敏想起了坊子碳矿区的家,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和自己的家差不多,自个家里没有八仙桌,没有长条案桌,其他东西一样也不少,反而多了一把虎皮椅子,虎皮椅子跟随爹半个世纪了,那是爹的骄傲。
东间屋的布门帘飘忽了几下,从里面走出一个驼背的老人,老人把头从胸前抬起来,用皱巴巴的手往后拢拢鬓角,眯着眼睛端详着门口外面的小敏和赵妈,用手掌指着八仙桌下面的椅子,嘬着缺牙的嘴,“丫头,路上累吧,来,快进屋坐下歇歇脚。”
小敏把胳膊弯上的包袱抱进怀里,走进了屋子,向老人深深鞠躬,“祖母,您好,俺,俺和赵妈打扰您了。”
“你,你,丫头,你喊俺什么?”老人用颤巍巍的手摁着旁边的灶台,满眼惊诧,语气磕巴:“丫头,乖巧伶俐的丫头,好,好,这是俺孟粟修来的福气……丫头,昨天听说你要来,余妈把西间屋收拾出来了,你去看看,需要什么跟俺说一声,俺让她们去街上买回来。”
就在这空当,姌姀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先向老太太行了个万福礼礼,然后瞥斜了一眼余妈,“还不快把丫头的东西放到西间屋,瞅瞅,平常日子里你耳聪目明,今儿是怎么啦,见了丫头不知做什么了吗?”
姌姀说着牵着小敏的小手,啧啧赞叹:“婆婆,您老快来看看这丫头,多么水灵呀,她的脚刚迈下马车,俺心里突突跳个不停,一见如故。”
东间屋炕上的孟粟听到了大娘的话,他心里充满了好奇,父母给他找的养媳妇是什么样子呀?“养媳妇”这三个字他很熟悉,他的玩伴之中家里也有养媳妇,那个女人每天追着她的小丈夫回家吃饭、睡觉,如果不听话,养媳妇变成了恶婆子,板着凶神恶煞的脸,气哼哼跑到河边,冲着水里扑腾的、光屁股猴大吼大叫:“今天看俺不打得你屁股开花。”可是,往往被打得哭天抹泪的是那个女人,公公婆婆因为儿子回家晚了或者刮碎了衣服,常常拿她出气。
孟粟禁不住好奇跑去问余妈,余妈一边纳着手里的鞋垫子,一边说:“养媳妇遭遇悲惨,就像家里养的一头牛,吃不饱饭,还要干许许多多的话,伺候公婆,伺候小女婿,长大了,小女婿看不上了,一封休书扔给她,唉,不容易。养媳妇在她的婆婆跟前奴颜婢膝,不能随便出门,不能与街上人搭讪,尤其不准许与街上男人近乎,如果被婆婆看到了,换来一顿毒打,还有不堪入耳的骂声。”
孟粟不明白,许家条件远近有名,没有穷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为什么要让丫头到他孟家受这份屈辱?难道这个丫头不是善类,许家人巴不得把她撵出来,推给他们孟家。
姌姀挑起门帘,往门边上挪挪身子,给小敏让出一条路,“敏丫头,进来吧,跟俺的孟粟打个招呼。”
小敏踏进了孟粟的屋子,她的一双小脚不知往哪儿放,双手紧紧捏着衣襟下摆,畏畏缩缩靠近炕边,慌乱地抬起眼角,恍恍惚惚,眼帘里出现了一个睡着的男孩,这个男孩有点像小白瓜,又有点像宝儿,她的心猛地一哆嗦,情不自禁又往前挪了一步,她想看看眼前的男孩到底是谁。
姌姀走近炕边,把孟粟身下的被子往上扯了扯,把手伸到被窝下面,“这炕暖和,俺粟儿身上出汗了……粟儿,你不要害怕,这丫头是一个好孩子,她暂时住在咱们孟家,帮着大家照顾你,以后大娘身子骨好点了,常过来看你,给你擦擦身体,余妈也会过来给你讲故事。”
孟粟把脸转向窗外,窗外的石榴树上落着几只麻雀,歪着头盯着屋脊上的烟囱,一缕缕炊烟漂浮在院井,顺着敞着的门钻进了屋子,撒下阵阵菜香味;东墙上的木门在风里“咔咔咔”响,伴着喜鹊的叫声,此起彼落;远处偶尔传来爆竹声,夹着锣鼓声,隆隆咚咚铿镪顿挫,荡气回肠。
就在这时,黄忠踏进了孟粟的房间,他的大手里端着半碗面条,面条上搁着几缕鸡肉和鱼肉,还有一个鸡蛋,他先向姌姀躬躬腰,“大太太,这是二少爷的饭。”
“嗯,黄师傅您辛苦了,俺喂粟儿吃饭,您去忙您的吧。”
“还是俺喂吧,火房里没事啦。”黄忠走近炕沿,把孟粟下巴颏上的被子往下掖了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铺在孟粟的脖子下面,回头看了一眼小敏,“顾小姐,你也去吃饭吧。”
小敏蹙蹙额头,眼前的黄忠有点面熟,她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大叔还知道她姓氏,他是谁?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让赵妈坐在她的右侧,姌姀坐在老人的左侧,小敏挨着赵妈坐下。
菜没几样,荤的素的,冷的热的,摆了几盘子,大家没有喝酒,直接吃面,每个人碗里都有一个鸡蛋。
姌姀从每个盘子里夹起一些菜送到小敏的碗里,赵妈用她的小脚在桌子底下碰碰小敏,小敏赶紧站起身,双手捧着碗去接。
老太太也给小敏和赵妈夹菜,小敏碗里堆满了菜和肉,她用筷子夹起一根菜和一根面条送进嘴里,慢慢嚼着,闻着那么香,吃到嘴里不知什么味道,她的眼前展现着孟粟怄气的小模样,还有黄忠不苟言笑的脸。
“这季节没什么好东西,最多杀一只鸡,在街上买块肉,有怠慢之处还望亲家多多理解。”姌姀语气里带着内疚。
“是俺让黄忠师傅擀的面条,都说出门吃饺子,进门吃面缠住腿,俺是做对了,今日一见到敏丫头,俺心里膩喜欢。”老太太的话让赵妈高兴,让小敏的心和手颤抖,“黄忠”着个名字让她想起了坊子矿区的玩伴黄多多,他比小敏大一岁,他经常带着她去火车道捡煤渣,只可惜被张喜篷杀了……对,是黄忠叔叔。
小敏真想跑进屋里喊一声:黄叔叔,向他打听一下爹的情况,她还没站起身,黄忠从屋里走了出来,向大家哈哈腰,“回禀老太太,大太太,二少爷吃饱了,俺去火房瞅瞅,您还有什么吩咐,在院里喊一声俺就听见了。”
小敏“腾”从椅子上跳起来,亲热地喊了一声:“黄叔叔……”
“顾小姐,孟粟少爷拜托您了,他是一个好孩子。”
小敏心里有好多话要问黄忠,又不敢问,“嗯,俺记住您的话了。”
身后饭桌上几个女人有说有笑,小敏却笑不出来,目送着黄忠消失在石基路上的忧心忡忡的背影,她潸然泪下。
赵妈放下筷子,拍拍自己的肚子。“俺吃饱了,谢谢亲家盛情款待,青黄不接的季节,还有,还有日本人到处搜刮粮食,有多少人饿肚子,今日能吃上一口饱饭俺很知足,何况还有这么多荤菜,俺不怕亲家笑话,俺今儿吃的撑肠拄肚。”
“他赵妈,咱们以后有时间常走动,俺好久没有这么畅所欲言了,”孟家老太太的手掌放在胸前,从上往下慢慢移动,“俺心里舒服,感觉是从黑暗角落里走了出来,这天亮了似的。”
赵妈对在座的孟家几个人很满意,嘴里的话也多了不少,
“老太太您有文化哎,说话像许家舅老爷,文绉绉的。”
姌姀一只手抚摸在老太太的肩头,嫣然一笑,说:“俺婆婆小时候念过书,曾是大家闺秀,为了嫁给俺公公她放弃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两人同甘共苦才有了孟家今天的生活。”
老人慌忙擎起双手,在半空摇摆着,“哪里?哪里?是姌姀嫁到俺孟家,给俺孟家带来了福气,俺们那点过去不值得一提,常言道梅花不提前世绣……咱们喝茶,余妈,把碗筷收拾下去,上茶。”
余妈麻溜地从北墙根长条案桌上抓起托盘,端放在胳膊肘上走近饭桌,小敏把桌上空碗一个个摞在一起,把筷子归拢在手掌心里,翼翼小心地搁在托盘里。
“不用你,你坐,你刚进门是客,过了明天再说。”余妈不由自主多瞅了小敏几眼,眼前的丫头懂事乖巧,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招人稀罕,如果二少爷不是残疾多好呀,女孩大四岁不算大,唉,人命由天不由己,只能祈祷二少爷快点站起来。
姌姀的眼神正巧也落在小敏的脸上,余妈向她笑眯眯挤挤眼角,又朝小敏一腆嘴巴子,意思是说:嘿,大太太,您瞧,这丫头长得不差,更不赖,有眼力劲。
姌姀点点头。
赵妈站起身,整整衣襟准备告辞,“老太太,俺肚子装不下了,这茶俺就不喝了,这天也不早了,舅老爷还等着俺回去回话呢,如果俺不回去,他会坐卧不宁。”
老太太昂起头看着姌姀,婆媳二人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一齐看着小敏,“好,这个世道路上乱,俺不留客……丫头,去送送你的赵妈。”
风夹着一层雪花从墙头打进院子,灶堂里的火刮刮杂杂,八仙桌四周热乎乎的,小敏却感觉孤单的冷,手指和脚趾像被无数支生锈的铁针刺着,麻渣渣的疼,在她幼小的心里赵妈比平时亲切好几倍,她多么希望赵妈多留一分钟,又设想孟家人对她说:丫头你跟着赵妈回许家吧。
马车在巷子里停着,黄忠手里抓着马鞭,站在门口台阶下与台阶上的余福聊天,两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
黄忠闷声说:“三太太没在家,她走的时候没留下话吗?”
余福肩膀依靠着门框,手里捏着一根燃烧的烟头,嘴里长吁短叹,烟头上的火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他也没有感觉到疼。
“有,三太太说今天晚上的花灯观不得,她会带老爷早早回家。”
小敏搀扶着赵妈沿着长廊走过来,余福赶紧站直身体,把烟头扔在台阶下,黄忠上前一步,大靴底踩在烟头上,在地上碾了碾,退着脚跑到马车跟前,从车板子上抽出一条长凳子放在车轱辘前方,耷拉着眼神,规规矩矩站在原地。
“丫头,你好好在孟家待着,过段时间,俺没事了就会过来看你,许老太太说,她忙完了眼目前的活儿,让廖师傅接你回许家住几天。”
被赵妈的话一提醒,小敏再次悄然泪下。
“丫头,别哭,让人家看到多不好呀,还以为咱们不愿意。”赵妈从怀里掏出手巾,擦拭着小敏脸上的泪水,压低声音,“俺这么大岁数了,看人不会走眼,老太太和大太太人很好,有她们在俺放心。”
赵妈坐上了黄忠赶的马车,马车退着离开了孟家巷子,在巷子口掉了一个头。
“赵妈,您一定来看俺呀。”小敏追着马车往前跑了几步,脸上流下两行孤独与悲哀的泪水,用袄袖捂住嘴巴,牙齿咬着衣袖伤心抽噎。
“丫头,有时间俺定会来看你。”赵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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