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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瑟斯的工作效率很高。

他那几十米高的神躯每次挥落巨斧,都能从那堵塞千年的河道中铲出成吨成吨的沙土。

一铲,两铲,三铲

被挖掘出来的沙土很快堆积如山,那被黄沙填平的河道也很快被清理出一条数十米长的沟壑。

这条建设在恕瑞玛辉煌年代的运河,终于恢复了它当年的些许原貌。

凡人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在一旁围观着不敢动弹。

“大家都别愣着。”这时,内瑟斯停下“锄头”,回过头对劳工们说:“我们一起工作。”

“工、工作?”凡人们不敢置信。

作为从小听着内瑟斯传说故事长大的恕瑞玛人,他们都不敢想象,这位伟大的飞升者会躬下身子,和凡人们一起下地干活。

哪怕内瑟斯已经自顾自地干了起来,他们都怀疑,这是什么来自古恕瑞玛的特殊开工仪式。

“您、您跟我们一起工作?”劳工们诧异而小心地问。

“是的。”内瑟斯语气平静:“你们不用惊讶。”

“我在恕瑞玛帝国做将军的时候,手下率领的不也是凡人们组成的军队吗?作战时凡人们在前线冲杀,飞升者难道就不下战场了吗?”

“不。战场上我们同生共死,不分彼此。”

“而现在我们面对的,也不过是另一场战争,一场从沙漠夺取人类生存空间的战争,一场消除干旱、饥饿和死亡的战争。”

“所以,恕瑞玛的孩子们——让我们一起努力,让恕瑞玛再次伟大吧!”

“是!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内瑟斯的话在现场引起了一片欢呼。

人们崇拜地看着内瑟斯辛勤耕耘的背影,纷纷为之热情高涨。

施工现场很快变成了一片热火朝天的战场,所有人都在为同一个伟大目标而奋进努力着。

“这”只有阿兹尔愕然无语。

“内瑟斯大学士,他、他怎么能”

内瑟斯说的倒是没错,飞升者在战场上并不享有特权,他们的特权就是要比凡人冲得更前,冲在战况最激烈的一线。

可是

这能和刨地混为一谈吗?

在古恕瑞玛,战斗是光荣而伟大的,而劳动却是低贱而卑微的。

正是因为飞升者们在战场上每次都冲在最前,他们才更应该高人一等,更应该被凡人顶礼膜拜、竭力供奉啊!

不然,战时老子冲在最前,平时老子还冲在最前

那飞升者成什么了?老百姓的奴隶吗?

“这成何体统!”

简直是礼崩乐坏了。

阿兹尔听得出来,内瑟斯这是在托古改制,不知不觉地篡改了古恕瑞玛的帝国精神,把它给优化成更

“迦娜。”对,这是给优化成更接近迦娜主乂的版本了。

经过一个月的交流相处,阿兹尔早就有点感觉,内瑟斯已经和他印象里的那位帝国大学士有些不一样了。

现在好了

当初手把手教他礼仪尊卑的启蒙老师,现在竟然带头破坏飞升者教团立下的神圣法则,自己不顾身份地下场刨地去了!

飞升者,刨地,这像话吗?!

您可是沙漠死神,不是沙漠挖掘机啊!

“”阿兹尔也不好说内瑟斯什么,只好痛心疾首地批评希维尔:“你们简直是中毒已深!”

“毒?”希维尔眉头一挑,毫不退缩地瞪了回来:“你倒是说说,这怎么就是‘中毒’了?”

“迦娜的思想理论,我们的信仰,还有什么问题?”

在过去一个月里,阿兹尔也没少了解领风者的思想和理论。

毕竟他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让他不得不低头合作,曾经的异端小神迦娜,如今又是为何逆袭翻身的。

而他这么一了解

果不其然的,迦娜理论对这位大脑还停留在3000前的老古董产生了巨大冲击。

作为一位刻板的古人、高傲的皇帝,阿兹尔几乎是本能地排斥领风者这套讲究消灭剥削、追求平等的理论。

对此,他也提出过不少质疑。

可阿兹尔提的那些问题,希维尔之前在跟着塔莉垭一起学习迦娜理论时,就已经提过了。

就算有些问题她没发现,内瑟斯后来也提出过,并得到了充分的解答。

事先有了参考答桉,希维尔当然无惧与阿兹尔辩论。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经过一个月的学习和“对线”,阿兹尔不仅没能劝“女儿”迷途知返,反而还屡屡被希维尔线上单杀,怼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领风者的理论到底哪里不好?”希维尔很不客气地质问:“是对恕瑞玛人不好,还是对你这个皇帝不好?”

“你”阿兹尔给这不肖子孙轻轻噎了一下。

他憋了好一会儿,倔强地指责道:“你还没发现吗,希维尔?”

“这所谓的迦娜主乂,根本就是迦娜这个异端小神为了翻身,编出来讨好信徒的故事罢了!”

“凡人从来都是短视无知的乌合之众,什么话好听,他们就相信什么。”

“奈何世上九成九的人类,都是这般愚昧的底层群氓。”

“迦娜就是盯准了你们这批受众,才对症下药地说些漂亮话,赚取你们的信仰之力啊!”

阿兹尔振振有词。

飞升者的神庙曾经遍布恕瑞玛。他们也知道信仰之力的好处。

否则他们当年也不会将迦娜打作异端,逼迦娜的信徒改信了。

而经过这3000年的发展,随着北方瓦罗兰大陆的彻底开发,农业科技的逐年进步,符文之地的人口,已经较阿兹尔所在的中古时代多了几倍不止。

这就让收集凡人的信仰之力,成为了一件十分有利可图的事情。

而其他神明都还太高傲、迟钝,思想还太过落后,还停留在“真神在此你爱信不信”的粗放式传教阶段。

只有迦娜抓住了这个千年难遇的风口。

她连神的尊严都不要了,搞出一套以人为本的迦娜理论,引得那帮凡人狂热追随。

你一个当神仙的,怎么能鼓吹消灭剥削、人人平等,甚至亲自下场为大众服务呢?

在阿兹尔看来,这简直就是为了讨好客户而不择手段,严重违反行业规则的内卷恶行!

“停停。”希维尔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她不耐地瞪着阿兹尔:“老家伙,你不就是想说迦娜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赚取信仰之力吗?”

“怎么”希维尔笑道:“反驳不了内容,就只能质疑动机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但有些人就偏偏喜欢跟君子论心。

这正是诡辩的常用手段。

在过去和塔莉垭、内瑟斯的讨论中,她自己就常常无意识地用上这招。

“我”阿兹尔一时语塞。他意识到自己的确陷入了这样的谬误。

而他的质疑也很好反驳。

因为就算论迹又论心,迦娜也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我们的女神是后天诞生的信仰神,她的力量完全来自于信仰,而不像那些先天神明一样天然拥有伟力。”

“如果迦娜是为了力量而传道,那她就背叛了自己的信仰;”

“而如果她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她就不可能拥有力量。”

“皇帝陛下。”希维尔扬起下巴,咄咄逼人地质问道:“你不觉得,你的质疑很矛盾么?”

阿兹尔无言以对。

而这时,希维尔又乘胜追击道:“你不允许飞升者操持‘贱业’,不愿意与凡人一同劳动,不还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应该享受特权么?”

强者凌驾于弱者,这在旧世界本来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但迦娜来了,这套就不好使了。

因为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强者,是他们的信仰凝聚出了迦娜,造就了这个无敌的神明——

所以即便按“弱肉强食”的法则来思考,那现在弱势于领风者的恕瑞玛帝国,弱势于迦娜的阿兹尔,也就活该接受领风者的规矩。

他也就再无道理维持自己的特权,维持那高人一等的地位了。

关于这些道理,其实在过去的那一个月里,阿兹尔就已经跟希维尔多次辩论过了。结果总是他输。

但此时此刻,经过思考,阿兹尔又找到了新的反对理由:

“飞升者高人一等,不仅是因为他们的强大,更是因为他们做出的贡献。”

“没有飞升者征服外敌、抗击虚空,恕瑞玛从来都不可能是一个帝国,人类甚至可能会在3000多年前就灭绝于虚空之手。”

“飞升者有这样的巨大贡献,难道还不应该为人所顶礼膜拜么?”

阿兹尔换了一种思路。他没再拿飞升者的力量说事,毕竟讲这个他现在也讲不过领风者。

他开始谈功劳、讲贡献。

飞升者的贡献远胜于凡人,就活该骑在凡人头上。

“就守护人类文明的安危而言,飞升者的确有很大的贡献。但是”

类似的问题,领风者内部早就有过讨论了。

超凡者觉得自己贡献大,就应该在各方面都高人一等。这问题也不是阿兹尔第一个提出的。

对此,希维尔也不慌不忙地回答:“对于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你们飞升者或者说超凡者的贡献,真的有凡人们大么?”

“不,你们扮演的角色只是武器。”

“武器固然重要,没有武器人类文明就无法生存,不能生存就谈不上发展。”

“可生存之后的社会进步、文明发展,也是你们这些‘人形武器’推动的么?”

“不——推动文明进步的是工匠、是学者、是作家、画家、音乐家、科学家、工程师是千千万万个凡人。”

一切历史的前提,都是物质生活的生产与再生产。

最广大的生产者,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文明的推动者。

符文之地有它的特殊性。所以李维早就在文章里针对性地提出,不能将超凡者的破坏力,和劳动人民的生产力混为一谈。

超凡者武力再强,也不代表他们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可以远胜凡人。

更不代表,他们就可以拿着“贡献论”的借口,合理合法地骑在凡人头顶。

“可是”阿兹尔并没有就此认输。

尽管在辩论中连连失利,但他还是找到了可以反驳的地方。

“你说的对,希维尔。”阿兹尔先部分认可了这位不孝女的话:“人类文明的璀璨和辉煌,少不了那些工匠、学者的贡献。”

但他又说:“可问题是”

“大多数人类,都只不过是无知的愚民。他们甚至连字都不认识,从事的工作也只是最无意义的体力劳动,而不是创造性的研究发明。”

“真正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不还是那些少数天才学者、少数知识精英吗?”

“这和那些搬砖的泥腿子有什么关系?他们对人类文明有什么贡献,凭什么和精英享受平等的地位?”

阿兹尔很聪明地无视了精英诞生于大众的事实,将“精英”从“大众”这个群体割裂开来。

拉一派打一派,顿时就少了许多压力。

他自觉找到了迦娜理论的漏洞。

“切!”没想到希维尔却早有准备:“你说的这些,不就是人家皮尔特沃夫玩剩下的?”

皮尔特沃夫就是走的精英路线。

那些作为统治者的皮城财阀商人,很聪明地将以知识分子、文化精英为代表的中产阶层拉入了自己的统治基本盘,形成了对以祖安人为代表的底层劳动者的稳定统治。

财阀老爷吃肉,中产精英们也能跟着喝汤。而最底层的祖安人则负责提供血食,将这些皮城老一起喂饱。

屁股不同,精英和底层大众自然形成了事实上的对立。

这样的结果就是,普罗大众要不就是被歪屁股的知识精英带偏方向,被这座文明灯塔的美好表象冲晕头脑,成为皮城财阀和籽苯主乂的忠实拥趸;

要不就是缺乏文化精英的支持和理论指导,最终在一次次的盲动中徒劳流血、失败沉沦。

就算偶然反抗成功,也不过是完成了一次黑帮火并式的权力更迭,换了一条恶龙上位而已。

“但后来,领风者来了。”

“领风者的干部们,许多也是精英出身。他们不会自觉高人一等,不会歧视那些在你看来愚昧无知的底层劳动者。”

“因为我们清楚——”

“文明不仅是个别天才推动的,也是广大的劳动人民推动的。”

“胡说!”阿兹尔反驳:“他们连字都不认识,怎么推动?”

只听希维尔不紧不慢地回答:“很简单——”

“文明的发展奠基于社会的整体繁荣和发展之上,而社会的整体繁荣和发展是无数人共同努力的成果。”

就比如说:把维克托丢到3000年前的恕瑞玛,他还造得出蒸汽机器人么?

当然不能。

维克托再聪明也不可能自己挖矿炼铁,自己烧煤发电,什么都自己来。

隔行如隔山,哪怕是他这位大科学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矿产,该怎么开发挖掘

没有工业文明的社会基础,就根本诞生不了维克托这样的大科学家。

“你”阿兹尔本能反驳:“你这是强词夺理。”

“是庸人提供的零件重要,还是天才的头脑重要?这如何能一概而论?”

“你才是偷换概念!”希维尔针锋相对。

“我们说文明的进步少不了大众的贡献,可不是要否定英雄人物的带头作用,而是强调我们要创造出一个更好的社会,让更多人都有机会成为精英,发挥其天才头脑、创造更伟大的的成就。”

“我们说文明的进步由天才推动,也不是为了神话所谓的天才,并以此否定创造稳定繁荣的社会的普罗大众。同样的,我们只是在强调我们需要营造一个尊重知识分子,保护和发挥科学思想和创造成果的良好社会环境。

有人觉得领风者既然是普罗大众的组织,就那应该一句不提天才个人的贡献,应该让那些知识精英都在老百姓面前低声下气、表现卑微,从而让劳苦大众彻底“翻身”。

这是不对的。

同样的,有人觉得精英发挥了带头作用,就应该高过普罗大众一等,就应该享受特权。

这也是不对的。

领风者不是二极管,不是非黑即白,非左即右的。

领风者是讲究辩证的。

只看到天才而忽视大众,只看到大众而无视天才,对领风者来说都不是正确答桉。

精英和大众从来都不是割裂的,而是一体的。精英引领大众,但也诞生于大众、依赖于大众,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缺不了谁。

领风者认可精英的贡献,而且在如今这个阶段也会根据以按劳分配为主的原则,让精英获得更多的物质回报。

但除了经济上的差异,在人格尊严、法律地位和政治权力等方面,精英和大众都一定是平等的。

精英和大众一起劳动,更没什么可丢份的。

“你能理解么,阿兹尔?”希维尔眉头一挑,反问道。

“”阿兹尔无言以对了。

他沉默良久,才用几乎默认的态度,讶异地看向希维尔:“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这一个月来,她的辩论能力和思想水平都在飞速进步,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对这位“野生公主”的认知。

可恕瑞玛首都这块儿,除了希维尔也没有别的领风者了。

难道,她一直在偷偷跟着那只青鸟远程补课么?

“不。”希维尔摇了摇头:“我只是一直在跟内瑟斯大学士交流讨论。”

阿兹尔:“”

好家伙,内瑟斯你

我让你教这孩子古代经典,你就天天跟她聊这些?

“因为内瑟斯清楚,学古代经典救不了恕瑞玛。”希维尔看着远处内瑟斯辛勤劳动的背影:“而且和你比起来,他至少知道,他想拯救的恕瑞玛到底是什么——”

“是飞升者的旧日辉煌,还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阿兹尔闻言陷入沉思。

“所以”希维尔期待地看了过来:“你愿意参加劳动,帮助清理运河积沙么?”

他思考许久,终于

“这成何体统!无论怎么说,朕都是皇帝,是飞升者!”

阿兹尔气呼呼地转身离开,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是夜沙海翻腾,河渠一夜疏通百里。

众人告之于帝。

帝曰,此乃天降神迹于恕瑞玛。宇宙无常,天道莫测,不可细究也。

其后夜夜如此。次月,河开沙尽。

——《恕瑞玛志·沙献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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