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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
和济客栈的院子里,两架马车整装待发。
一架单辕双马的大车带着车厢,应为乘客专用。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竟然只有一只眼与一条手臂。其右手拿着鞭子,空荡荡的左袖掖在腰里。仅剩左眼的脸上布满疤痕,看上去有些丑陋狰狞。而他为人倒也谦卑谨慎,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
另外一架双辕双马的大车,堆满了货物,上面蒙着防雨的油布。赶车的便是昨晚的季颜,他年轻力壮,擅长与人打交道,应该是况掌柜身边得力的亲信。
另有两匹杂色与纯黑的健马,由客栈的伙计拴好缰绳、挂上行囊。
潘远带着袁九站在客房檐下,带着睥睨的神态打量着院子里的忙碌景象。当他的眼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位年轻人的身上时,他禁不住沉下脸色闷哼了一声。
于野,独自站在客房门前的树荫下。
他背着双手,嘴角含笑,翘起脚尖轻轻点地,很是悠闲自得的样子。
昨晚的那场争执,因他而起,也由他平息,而化解危机的手段颇为简单,就是不要酬劳,白跑一趟鹊灵山。如此一来,况掌柜不用辞退潘远惹来麻烦,潘远不必害怕有人分他银子,他于野也能得偿所愿,最终三方皆大欢喜。
“小哥,你的马已备好!”
客栈的伙计与于野打着招呼,并连声称赞道:“啧啧,好马!”
仲坚所赠的黑色健马,毛发锃亮,四肢健壮,体态俊美。尤其与潘远、袁九的坐骑相比,更是高上半头,卓显不凡。
“啧啧,好剑!”
伙计离去之时,不无奉承的又夸了一句。
插在行囊中的青钢剑,足有四尺多长,便是剑柄便有八寸,看上去自然与众不同。
马是好马,剑是好剑。
偏偏主人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哼,他也懂得使剑?”
潘远瞥了眼身旁的袁九,嘀咕道:“换作他处,老子定要抢了他的马,夺了他的剑!”
袁九的两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远行尚未启程,兄弟俩已经在算计好处。
“夫人、菜儿,我为你娘俩引荐一下——”
一行三人走出客房,为首的是况掌柜,随后跟着两位女子,一个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应该便是况掌柜的夫人与闺女,却并未涂脂抹粉或穿金戴银,而是素衣素裙穿着简朴。
“这是潘远与袁九,均为江湖人士,手段了得,由他二人护送我一家三口前往鹊灵山!”
“哈,见过况夫人、况小姐,有我兄弟随行护送,此去安然无虞!”
潘远带着袁九上前见礼。他一改以往的粗莽蛮横,变得规规矩矩。即使袁九也难得挤出一丝笑容。
“两位壮士,拜托了!”
况夫人敛衽回礼,仪态大方。叫作菜儿的况小姐也欠了欠身子,神态端庄、不卑不亢,显然是位知书达理的大户千金。
况掌柜伸手指向赶车的两人,接着引荐道:“莫残,我家老仆,耳聋眼花、不善言辞,还望多多担待。季颜,我家的车夫兼伙计,途中有事找他即可。”
叫作莫残的男子,果然耳聋眼花,兀自低着头,谁也不搭理。
季颜倒是为人活泛,与潘远与袁九躬身施礼,口称大哥关照,使得沉闷的场面轻松了许多。
况掌柜看了眼天色,挥手道:“时辰不早了,夫人、菜儿上车……”
“况掌柜——”
于野尚在树下等候引荐,谁想竟被直接忽视,他忍不住喊了一声,以示自家的存在。
门客,乃是大户人家花钱聘请或供养奇人异士的称呼。引荐乃是一种礼遇,为主人所表达的敬重之意。
“哎呦!夫人,瞧我这记性!”
况掌柜与夫人歉然一笑,道:“我家请了三位壮士呢,还有一位不拿酬劳的小兄弟!”他冲着于野挥了挥手,道:“一同上路吧!”
莫残,也就是独眼独臂的男子,见到夫人与小姐走近,拿了一个凳子放在地上垫脚。
“竟然不取酬劳,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门客?”
“不取酬劳,途中有事自然与他无关。咱家倒是酒肉管饱,也不亏待他!”
听着爹娘的对话,菜儿也是颇为好奇,忍不住回头一瞥,原本端庄的人儿忽然笑出了声——
“岂不成了吃白食的,噗——”
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少年,佯作沉稳镇定,却又神色焦急,根本不像江湖侠士,反而傻傻的令人好笑。
“菜儿,上车!”
“嗯!”
况夫人催促一声,菜儿上前搀扶,犹自忍俊不止。况掌柜跟着上了马车,遂吩咐众人启程。
于野没有等来引荐的礼遇,反而自讨没趣。
一个不取酬劳的门客,当然没人正眼相待。也许在况掌柜一家看来,便宜,意味着没本事,吃白食。
……
半山腰的一片空地上,站着一位女子。
她的身后,是座高山。头顶之上,天青如碧,云白如絮。四周苍松郁郁,山风徐徐。恰是春光正好,她却恍如未觉,只管默默看向山脚下的一片村落。
于家村。
宁静的村落,一如往日。
村子西头的大土堆披了层青色。那是三十多位猎户的坟冢,虽然少了冬日的荒凉,长满了青草,却多了几分肃穆与厚重。
村子东头的山坡上,是几株老树与三间倒塌的草屋。
那是于野的家。
自从上次离开村子之后,于野便没有回来过。如今他早已逃出玄黄山,此时不知他人在何处。听到风声说,各地的江湖人士正在找寻他的下落。此事或与卜易有关,而一个关在摩崖洞的少年怎会得罪一位筑基高人呢?想必又是尘起师兄的缘故,他为了投靠卜易,不仅出卖了师门,害死了师父,也泄露了兽丹的存在。
尘起欺师灭祖,罪该万死!
不过,尘起与师父只知兽丹,不知蛟丹。两者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而蛟丹之名,出自于野之口。他一个山里的猎户,怎会知道他所吞下的是蛟丹呢,又是如何成为修士,并施展传说中的剑气伤了尘起?
白芷缓缓转过身来,犹自心绪起伏、神情幽怨。
她已舍去了道袍,恢复了女儿装。一蓬青丝披肩,加以素帕轻挽,衬以粗布长裙,俨然一位山野女子,却又面如皎玉、双眸含怨,自有孤冷出尘的韵致。
不远处,是个小小的草棚子。
这是她的暂栖之所。
此处位于星原谷南侧的山腰上,虽然山势陡峭、人迹罕至,却可俯瞰整个于家村。倘若于野返回村子,应该逃不过她的双眼。
白芷想起她要等的那个人,心绪又是一阵烦乱。
此前安葬了师父,送走了几位师兄师姐,玄黄山上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正当她茫然无措之时,谷雨回到山上。获悉师父道陨,道门已不复存在,小师弟当场嚎啕大哭。她不知如何安慰,唯有垂泪相陪。而悲伤过后,日子还得过下去。谷雨想要重振山门,她为此黯然无语。数百年传承毁于一旦,想要重建谈何容易。却从谷雨的口中得知,于野的修为与剑气均属真实。那个出身猎户的少年,已是炼气一层的高手。她惊愕了一番之后,遂即有了决断。
那就是找到于野。
师父临终前说过,于野是她的机缘,也是她的劫数。当时懵懂不解,事后恍然有悟。所谓的机缘所在,或是那枚蛟丹。而劫数,意味着生死的抉择。究竟孰生孰死,天命运数如何,只有找到于野,方能最终揭晓。
彼时彼刻,她的心头有了执念,从此摆不脱、也扔不掉,并将折磨她数十年,直至生死降临,方得醒悟。
白芷吩咐谷雨返回家中孝敬双亲,她本人则是离开玄黄山独自远行。
师弟含泪相送,期待来日再会;师姐匆匆而去,归期未有期。
白芷离开玄黄山之后,本想寻找于野的下落,却听说他被江湖人士追杀而去向不明。她踌躇再三,便直奔星原谷而来。
大泽地域广袤,找人如同海里捞针。尤其找一个遭到追杀而四处躲藏的人,更是难上加难、毫无指望。而一个人无论他躲到何时,逃往何方,他都忘不了自己的家。那个有点痴傻的少年,应该也是如此。只要守在星原谷,或能等到他回家的那一日。
白芷来到星原谷,便在南山的山腰上搭了一个草棚。
她并不确定于野是否归来,也不知道他何时归来,却依然选择就地守候,因为她已没有了去路。
玄黄山毁了,各地的道门也人人自危。与其放弃修行,沉沦于乱世,何妨追随机缘,与劫数并行呢。
如今想来,大泽的这场祸乱,虽然与蕲州高人有关,却又何尝不是来自于一枚蛟丹。自从那个少年吞下蛟丹之后,灾祸由此起始而一发不可收拾。
何况她身为玄黄山唯一传人,岂能辜负师父的临终所托。
白芷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幽怨的眼光渐趋明亮而又透着执着。
无论何年何月,她定要超越师父,成为一方高人;她定要重振道门,让谷雨小师弟得偿所愿。倘若灾祸起始于蛟丹,起始于灵蛟谷,那么她的机缘便起始于星原谷,起始于那个带来劫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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