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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不周在心里默默地将靳川骂了一万八千多遍,偷偷地瞪了他一眼,靳川回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张不周索性坐下,跟两人打招呼:“许副使,祖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张韬没说话,许抚远倒是笑盈盈道:“一早就来了。一直想来都安看看,只是忙着给各地发放赈济钱粮,耽搁了。上次来都安,还是三年前,如今看来,真是大变样。听靳川说,都是你的功劳。”

张不周连连否认:“靳县令谬赞了。我只是一介平民,都是靳县令治政有方。”偷偷看了张韬一眼:“当然,也和我祖父的大力支持分不开”

张韬道:“不用往我身上扯,是你做的,该夸奖的,坦然受着就是。”

见张韬似乎心情尚可,张不周嬉笑道:“这话说的,没有您支持,没有三叔掏钱,这事肯定是不成的。”

张韬道:“你在庄子上呆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年关将至,找个时间回府里吧。”

张不周闻言竟呆住了。自打下山以来,在镇国公府上呆的时间远远没有在庄子上的长,更何况和庄户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本来要离开荒凉的庄子回到热闹的蜀州城去,该是件欢快的事,怎么反倒舍不得起来。

张韬看他这个样子道:“怎么,还舍不得了?”

张不周笑笑:“不瞒您说,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张韬只是淡淡说一句:“也没让你今天就离开,还有好几天呢。再说,以后又不是不能再来了。”

许抚远接话道:“少年人自有少年心性,不周这孩子重情义,是个好孩子。”

看两人在场张不周放不开,吃完了饭许抚远就拉着张韬去庄子里溜达,后赶到的陆斗陆升等人让跟着二人来的随从在食堂好生用饭,换他们兄弟四个跟着保护。

见二人离去,张不周在桌子底下踢了靳川一脚,不顾他连连喊痛,冷笑说道:“现在学会先斩后奏了是吧,他们两个要来,你都不跟我说。”

靳川捂着腿上被张不周踢到的地方,呲牙咧嘴道:“哎哟小祖宗,这能怪我嘛。二位大人今天一大早便微服私访来了县衙,说是看看县学的修建进度。我连饭都没顾得上吃,先是领着在新堤那边转悠了一圈,又去旧堤看了看,最后还混在人群里去看了新建的房屋。不得不说,那房子盖的虽然简单,但是挺不错。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溜掉跟你说一声,可是没成功。不过我看他们两个一边看一边点头,想来是满意的。”

张不周道:“满意不满意的我不管,今天我是不满意了。你惹小爷生气了。就算你抽不开身,衙门上那么多人,你就算让李晟偷偷跑来告诉一声,也不至于让我受到惊吓。”

已经了解了张不周脾气的靳川,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知道他意不在此,于是说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张不周嘿嘿一笑:“靳县令越来越聪明了啊。条件很简单,庄子上有几对要成亲的新人,这房子啊、酒席啊什么的都解决了,就差一个主婚人。”

靳川脸一黑:“我堂堂一个县令,你让我去领着他们拜天地?我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张不周又是一脚踢在刚才踢到的位置上:“狗日的现在跟我拿捏起县令的身份来了。你每天跑到食堂蹭饭吃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是县令。再说了,这几个月每天和那些大老粗搅和在一起,你县令的威严早就没了。”

靳川还是一脸的不乐意,嘟囔道:“可是,可是”

张不周一把拦住他的脖子,小声道:“不让你掏贺仪,还给你封个红包,怎么样。”

靳川有些意动,张不周再次加码:“你带着县衙的人都一起来,嫂夫人也来,到时候会大摆宴席的,酒菜管够。”

靳川挣脱他的手,一脸正气道:“治下有喜事,我这个当县令的,为子民们主持婚事,与民同乐,有何不可。”

张不周朝着地上连连呸道:“这面条里放这么多花椒干嘛。”

靳川看看他端着的面碗,那是一碗一眼可见底的清汤面,除了青菜和面条,别无他物。

林可富要搬家,张文一家都来帮忙。

说是搬家,其实没什么可搬的。林可富只有两件衣服,两双鞋,将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塞在衣服里,打了个包裹带到新房去。更多的则是张文一家带来的。虽然还没成亲,不过庄子上也没有什么未婚男女不得相见的规矩,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房屋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张文请邻居会木工活的匠人,在每日下了工后抽时间帮着打了两个柜子,高的那个放在主卧里,将来放行李和衣服,矮的那个就放在客堂,装碗筷盘子之类的。

张文的妻子给即将成亲的小两口缝制了一套厚厚的行李,买不起整匹的大红被面,就用红线绣了一对鸳鸯。每天晚上母女二人,一个缝背面,一个绣嫁衣,因为熬夜伤眼,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一切收拾利索,照理说本该在新房里开个火,俗称“燎锅底”,只是眼下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只能去食堂吃。四个人打了饭,张秀和母亲本来要坐下,张文说道:“你们两个去别的桌上吃,我和林子说几句话。”

张秀看了林可富一眼,得来一个放心的眼神。

张文平时话就不多,今天更是沉闷。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直到吃得快差不多了,张文才开口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林可富闻言看了看时不时朝这边张望过来的张秀一眼,笑了笑。

张文继续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虽说家里条件也不是太好,可是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当成心肝宝贝般疼着。张家人丁兴旺,我也没有什么重男轻女传宗接代的想法,因此也就没再给她添个弟弟。上一桩婚事,秀秀虽然不说,我们都知道她一定是顶难过的。她娘跟我说过,不少次半夜起夜,都能听见孩子那屋压抑的哭声。我本来想着,不嫁就不嫁了,嫁出去受了委屈我还得跟着难受。只是后来遇到了你。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没往这方面想过,是拿你当一个兄弟处的。只是后来的事,用那些酸秀才的话讲,这就叫缘分吧。我说句不好听的,秀秀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林可富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好听的,点头道:“我也觉得是我的福分。”

张文点点头道:“你呢,是个老实的,也能干,按理说秀秀交给你,我该放心。不过有些事,不当爹你是不会了解的。捧在手心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即将嫁为人妇,从此穿得少不少,吃得饱不饱,过得好不好,都不能像以前一样事事都能及时关心了。我这个当爹的,只能在姑娘出嫁前,先跟未来姑爷聊几句。不是那有脾气的人,说不来硬气的话,本来想吓唬你两句,结果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说。只剩下了一句话,你要对秀秀好。”

林可富噌地站起身来,朝着张文鞠了一躬,语气郑重道:“您放心!”

林可富动作太大,带动着桌椅都跟着作响,吓了旁边的人一跳。将目光投过来,见是未来的翁婿在谈话,都善意地笑笑。

张文本来就是个蔫巴的,在这种情况下脸一下子就红了。急忙瞪着眼睛道:“快坐下。”

林可富却没坐下,脸上带着笑跑到了食堂的后厨,半天才出来,手上多了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子,酒香扑鼻。

“你小子,这是张知节藏起来的好酒吧,闻着就香。”张文端起给自己倒的那一杯,没着急喝。

林可富举起杯来:“张老哥,哦不,张叔,我嘴笨,脑子也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我只是想告诉你,秀秀交给我,你放心。我们巴州有句酒桌上常见的话:都在酒里了。我也学学他们,就用这杯酒表一下决心。”说完一饮而尽。

张秀在旁边的桌子上关注着这边的情况,见他一杯酒喝完脸瞬间通红,担心的不得了。张文看着姑娘的样子就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湿润了:“姑娘大了,要嫁人了,以前啊,只要我在酒桌上,她都是这么看我的,以后就换成你了。”

张知节是个小气的,给的一瓶子酒刚好够两杯,一人一杯就倒不出来了。林可富本想再去要点,张文拦住他道:“不喝了。今天就这样,酒啊,留着你们成亲那天再喝。”

酒的量少,但是度数着实是够高,也不知道林可富下了什么血本,才从张知节那里讨要了来。张文酒量不济,两个女人搀着他先回家。

林可富取了几根柴,在灶膛里烧着。跳动的火光映在他通红的脸上,越发火热。只是短短烧了一会儿,林可富按照张不周说的伸手进行李里去感受温度,果然已经热乎了。

新做的被褥都是软的,张秀用夏天采的花,晾干了碾碎混在棉絮里一起填的被芯,带着淡淡的香味。林可富侧过身子,看着旁边摆着的另一个枕头,想到不久后就会有另一个人人躺在上面,和自己一起过上几十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想象着那个温柔的身影,不禁笑了。

月儿弯弯,只有一道漂亮的弧线。

像极了安睡的人嘴角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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