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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星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会是个毒枭。父亲在他的眼里,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从他有记忆开始,父亲就在忙碌着生活。先是带几个人给人搞装修,风里雨里,辛辛苦苦。父亲每天回来时身上都带着一股呛人的油漆味儿,不管怎么洗,那种味道总是挥之不去。后来,父亲搞了装修公司,生意大了,但依旧忙碌,和人谈合同,去工地检验质量,回到家里仍时常带着淡淡的油漆的味道。
孟星就是在这种熟悉、单调的环境中长大的,每天闻不到熟悉的油漆味儿,他就会感到不踏实。他知道,这熟悉的气味也正是父亲的气息。
父亲在他的眼里,一直都是节俭的,一身工装能穿上好几年。小时候,他经常会看到父亲在灯下缝补衣服,细细的针线,被父亲拿在手里,样子就显得很笨拙。但这一切却永远停留在孟星幼年的记忆里,父亲不仅是父亲,父亲还是他的母亲。
也就是这几年生活好了,父亲才开始不再补衣服。有时孟星周末回来,父亲会带他去饭店吃饭。每一次,父亲都把菜单推到他面前,让他点喜欢的菜。轮到父亲时,父亲总是点那老三样,一盘家常豆腐,一盘炝炒土豆丝和一盘回锅肉。当然,这三个菜是不可能同时点的,这个礼拜点其中的一个菜,下周就换另外一种,然后是一碗白饭,一杯白开水。父亲每次都是如此。见父亲这样,孟星点菜时就会把欲望压到最低限度,点一两样爱吃却又很大众的菜。父亲在一旁温和地鼓励着:儿子,多点几个,只要你爱吃就行。你现在学习,正是用脑子的时候,得补补。
受父亲的影响,孟星又怎么能奢侈得起来呢?
在孟星的印象里,父亲最为大手笔的就是他考上大学后,专门为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公寓。
以前,每个周末回家时,父亲都会把他的生活费放在一只信封里,直到他考上大学后,父亲才把一张银行卡交到他手上。孟星接过银行卡,愣了好半天,老孟就在孟星的头上摸了一把:儿子,你大了,该花销的地方你就花,别嫌东西贵,爸能养得起你。
孟星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银行卡,眼睛就湿了,他哽咽着:爸,你赚钱也不容易,我不会乱花的。
老孟就把儿子抱住了:儿子,你长大了,爸总算可以放心了。
从那以后,父亲隔一段时间就会往那张银行卡里打钱,打的数额并不固定,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不论多少,这些钱也够他用了,有时还绰绰有余。
有一个周末,孟星又一次回家,父亲又把他叫到饭店吃饭。父亲这次没有带他去那家常去的小饭店,而是换了一家气派些的。父亲没有把菜单递给他,而是自己点起了菜。那天,父亲破天荒地点了两只海参,还点了海鱼,这些都是以前孟星没有吃过的。父亲又点了一瓶红酒,这是父子二人第一次喝酒。
结账的时候,服务员报出了一个数,让孟星有些吃惊。
从饭店里出来的时候,孟星扯了一下父亲的胳膊:爸,以后别来这儿了,太贵了。
老孟冲儿子笑了笑:今天爸刚跟客户结完账,没关系的。再说了,咱又不是天天来吃,一周请你吃一次,爸还请得起。
那天晚上,老孟兴致很高。在回家的路上,老孟借着酒劲儿和儿子说了很多话。当然都是一些教儿子如何做人,如何学会在社会上立足的话。后来,老孟停下脚步,倚在一排栏杆上,就说到了孟星的母亲。老孟说:也不知道你妈现在过得好不好?这么多年了,她一点音信也没有。怎么说,她当妈的也该来看看你,你毕竟是她亲生的啊。
听了父亲的话,孟星的眼圈就红了。小时候,他是恨母亲的,恨母亲心太狠,说把他们扔下就扔下了。那时候父亲就会说:这也不能都怪你妈,那时候咱们生活苦,她是看没有出路了,才跟人走的。父亲这样说过了,可他还是在心里怨恨母亲。后来,渐渐长大,这种恨慢慢就淡去了,反倒多了一种思念和牵挂。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骨肉相连,有时他甚至会在梦里梦见母亲。梦中的母亲,样子很是模糊,正不远不近地看着他。醒来后,他会发现枕巾早已湿了一片。他的心情也是冷冷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笼罩着他。
当喝了酒的父亲又一次提到母亲时,孟星的心里就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这种感受不断地纠缠着他,撕扯着他,心里隐隐作痛。
这时,沉默了一阵的父亲突然问道:儿子,有女朋友了吗?
听父亲这么问,他的脸就红了,低下头,半晌才又点点头。提起女朋友,他心里就有种很温暖的东西在涌动,那感觉既幸福又忐忑。几个月前,他喜欢上班里那个叫杨悦的女生。杨悦似乎也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去食堂吃饭,两个人经常约好坐在一张桌前;傍晚,在校园里散步也总是形影不离。虽然,两个人从没有谁主动表白爱意,但彼此都把对方装在了心里。前两天,两人之间的关系终于有了突破。那天晚上,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杨悦的手碰到了孟星的手。令杨悦想不到的是,只轻轻地一碰,孟星就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松开了。杨悦没有把孟星的手甩开,反而主动地抱住了他。那一刻,孟星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此后,一连几天,他都会在梦中笑醒。
父亲这个时候问他,显然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在父亲面前,他只能默认地点点头。
父亲这时点了支烟,吸了两口,才慢悠悠地说:过几天,把女朋友带回家,让爸爸看看,爸替你把把关。
他红了脸,用力地点点头。
然而,一切就像做梦一般。没过多久,父亲便消失了。
后来,公安局查封了家,直到现在大门上还贴着封条。再后来,他就在街上看到了通缉父亲的告示。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父亲是个毒贩。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父亲怎么就成了毒贩,他甚至怀疑公安局的人是搞错了。
父亲出事后,公安局的人找他谈过话,无非是给他讲一些政策,希望他能主动提供父亲的线索。他猜不出父亲可能会去哪儿,在他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离开过山水市。他也把自己对父亲的认识说了出来,然后恳切地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爸怎么会是毒贩呢?这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公安局的人拍拍手里的公文包:我们都跟踪他几年了,怎么会搞错。
那时,他大脑一片空白,以前所有关于父亲的细节一股脑儿地在脑海里闪现出来。他思来想去,也想不通父亲会是个毒贩。可眼下,父亲的的确确消失了。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难道,父亲也将离他而去?
就在父亲消失了一个月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的银行卡里又多出了一大笔钱。自从考上大学后,父亲每个月都会按时往卡里打一些钱,算不上宽裕,也说不上紧张,但总能让他从容地过上一个月。
这一次,父亲可以说给他打了一笔巨款,数目超过了万元,这是前所未有的。钱无疑是父亲打来的,这一信息同时也提示他,父亲目前还是安全的,也是自由的。
他跑回公寓,拿出银行卡想了好久。他开始思念父亲,不论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对他来说父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父亲就是父亲,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然而,父亲又在哪里?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孟星更加刻骨地思念父亲。有时,他在夜里突然醒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在梦里,父亲就在他的身边,给他掖被子,抚摸着他的脸,就像小时候一样。可当他努力睁开眼睛时,父亲却不在身边,他的心撕裂一般地疼痛,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一阵子,关于父亲的通缉令依然张贴得到处都是,他每次看见都会远远地躲开。
一次,他和杨悦走在校园里,忽然,杨悦在一根电线杆下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看那张告示,半开玩笑地说:孟星,这个人也姓孟呢。
他走过去,拉住杨悦的胳膊就走,走了一段路才停下来:以后你不要看那些东西。
杨悦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看都不让看。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解释道:那些东西和咱们没关系,离它们越远越好。
杨悦不以为然地笑了:就为这个呀,好吧,不看就不看。看你急得那样,好像那人是你什么人似的。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不再说话,径直往前走去。
从那以后,他还发现自己出了校园后,总觉得背后有眼睛在盯着他,他回过头去,那目光又消失了。等他再往前走时,那双眼睛似乎又出现在他的背后。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有几次,他都回到公寓了,却觉得窗外仍有人在盯着他。他拉开窗帘的一角,看到街上的行人正行色匆匆地在赶路。当他放下窗帘,那种感觉就又出现了。后来,他就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干脆把窗帘拉开,把音响打开,自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那种被偷窥的感觉仍然存在,他又一次把窗帘拉上,这种奇怪的感觉弄得他坐卧不安。
以前,每到周末,他都要回家陪父亲吃顿饭。父亲最爱听他讲学校里发生的事了,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父亲总是津津有味地听着。听得多了,父亲就记住了同学的名字,偶尔还会问起某个同学又怎么样了?
父亲在知道他有女朋友后,总会嘱咐他:儿子,什么时候把杨悦带回来,让爸看看。
那时,他总是回答父亲:不急,过一阵再说。
父亲的样子似乎比他还急,不停地向他打听杨悦家里的情况。他只知道杨悦的家在一个小县城,其他情况并不清楚。在他的心里,杨悦家庭怎样与他并无关系,他喜欢的只是杨悦这个人。
父亲消失后,他无家可归。家已经被公安局封了。有几次,周末时他竟身不由己地要回家,直到走近门口,看到门上的封条,他才醒悟过来。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家门,心里百感交集。呆怔片刻,他从楼道里走出来,来到楼下,抬头望着那扇自家的窗户时,猛然,他就想起了父亲,眼睛也潮湿了。
回到公寓,他躺在床上,开始回忆起自己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现在的父亲突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就像失去了一种依傍,无着无落。
又是一个周末,学校里的学生有的回家,有的进了图书馆,校园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以前每逢周末,下课铃一响,孟星总是第一个冲出学校。那时的生活对他来说,既规律又温馨。可现在,他没有了回家的指望,他能做的只能是等待。他先到图书馆看了一会儿书,人也是心不在焉的,然后转身又回到教室。教室里只有三两个学生在那儿聊天,看见他进来,有同学奇怪地问:孟星,你怎么还不回家?
他不好回答什么,笑一笑,离开了教室。
在外面转了一圈后,他回到了公寓。
当走到门口时,他发现门口放了一个塑料提袋,里面装着盒饭。他以为是别人把盒饭送错了地方,就站在门口喊道:这是谁订的盒饭?
没有人应声。楼道里依然很静。
他站了一会儿,又喊了一会儿,就用钥匙打开了房门。看着眼前的盒饭,他有些疑惑,也有些茫然,当他犹豫着把饭菜打开,一股熟悉的味道迎面扑了过来。那一刻,他的眼泪差点落下来。这是他和父亲每次周末外出吃饭时,父亲常点的老三样。
他意识到什么,打开门,往楼道里张望。楼道静静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只隐约传来电视里的声音。
他回到屋里,看着桌上的饭菜。用手摸上去,饭菜还是热乎的,这说明父亲刚刚来过。也许父亲正躲在某个角落,望着他。他跑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面看去。街上已不似白天那般热闹,有零星的路人走过。他把窗帘彻底打开,再也没有合上,冥冥之中,他觉得父亲就在自己的身边。
他坐下来,看着饭菜,眼泪一点一滴地流了下来。他吃一口饭,抹一把眼泪,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爸,你在哪里,我想你。
这么想着想着,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那顿饭他吃了很长时间,仿佛父亲就坐在他的面前,和以前一样。
此时,他明白无误地知道,父亲还在山水市,而且,就在他的身边。虽然,他看不到父亲,但父亲正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告诉他,自己会守候在他的身边。这么想过了,他有些兴奋,但同时又为父亲担心起来。父亲是公安局通缉的要犯,说不定什么时候,父亲就会被人抓起来。想到这儿,他真想大哭一场,为父亲,也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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