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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云淡风清,船缓缓沿闽江东行,约莫过了一个钟点,驶过闽安镇入海。此时周颖思见定风旗略偏西南,知道吹的是东北风。于是下令将艏艉帆都一并升起,以便全借风力。这船所用的帆可不简单,是用厚棉布制成,表面还刷过桐油来防水防腐。帆面每间隙三尺就用竹条搭上横栈,不但可以撑平帆面,增加受风面积,充分运用风力;更可使风力平均分散在帆面,避免帆布吃力过多而裂开受损。然后示意二缭〈司操舵调蓬〉转舵往东北方侧逆风前进,直往东涌岛驶去。只是好景不长,约行两个小时候,风力突然转弱,乃至无风。只好往近处一岛抛碇暂时停泊。易亨衢不解,趋前来问周颖思。周颖思答道:“舟无风不行,所以暂泊此处。”易亨衢复问:“那这是何处?”周颖思也不清楚,便问李二。李二应声而答说:“这是横山岛,再过去一段水程就是东涌。”就这样等了整整一天,风势始终很弱,不足以推动船只。周颖思见天色渐暗,决定就在横山抛锚碇泊一晚。
黎明时分,值更的亚班〈水手长〉见风势渐起,便鸣起铜锣,让一班水手准备开航。周颖思、周颖慧和易亨衢也和衣而起,步出舱房,来到甲板之上。易亨衢初次出海,对周颖思笑道:“守愚兄,不过暂泊一夜就起风了!看来未来将一帆风顺。”周颖思淡淡回道:“巨海兄,你有所不知,海风变幻莫测。我曾遇风绝十有七日,舟船不移尺寸,水平如镜,视澈波底,礁石可识。”易亨衢不知深浅,叹口气说:“不知何时有缘识荆?”殊不知海舶遇上那种情形,可是求救无门,哪还有心情观赏奇景!所以听得此言,周颖思、周颖慧、李二,还有随侍一旁的大缭〈司操舵调蓬〉、一迁〈专司桅索〉都摇头苦笑。可那易亨衢尚不自知,还自顾眺望远方晨曦。
太阳升起后,风势渐强。李二此时正在针房聚精会神地看着水罗盘,船才刚过东涌岛,他便传出针路,要舵工转往甲卯针〈东南偏东〉方向。此刻浪涌突然变大起来,海浪打在船舷上的声音非常激烈,船只也开始摇晃。不过半个小时光景,原本在欣赏海上风光的易亨衢,开始趴在船舷边拼命呕吐,到将腹中之物全数呕出还不止,连酸水都呕出。突然间他身体一软,便倒在甲板之上,呻吟不止。这是初次上船的人的必经之事。周颖思也不奇怪,命亚班找来两名水手要将他扶入舱中休息。不过易亨衢坚持不肯,只是略略漱洗后,便趴在船舷边休息。突然间,易亨衢跳起大声喊叫,一扫先前萎靡。原来他看到两条一道栗褐一道黑颜色相间的蛇绕着船边游泳。易亨衢拉着周颖思叫道:“守愚兄你看,水中有双头蛇!”
周颖慧探头望了望,对周颖思说:“大哥,真有两条双头海蛇。”其实这是周颖慧与易亨衢识见不广的误解。为了便于游泳,海蛇的尾部都演化成为摇橹式的扁平状,从侧面看,确实很像前后长了两个头。周颖思也瞄了一眼,然后对两人说道:“是海蛇不错,不过牠只有一个头而已。”又说:“海蛇剧毒,被咬后全身瘫痪,无有不死者。”顿了顿后又接续说道:“巨海妙手丹青,可有意绘幅海蛇图?我可让人用网将蛇捞起,蓄在桶中,可保无虞。”易亨衢此番出海,原本就是想要有一番历练。周颖思所提议的,正中他的下怀,哪还有推辞的呢!连忙回到舱间取出笔墨,而那厢好事的周颖慧早就亲自操网,捞起一条海蛇,扣入半蓄海水的深木桶里,等着易亨衢呢!而传诸后世的“海怪图册”当中的第一幅图“黑头海蛇”就这样面世了。
总铺师用现钓的黑魽〈即为海鲡〉和其它杂鱼煮成几锅米粉给众人当朝食。冷冽海风中来碗热腾腾的鲜鱼米粉,只要有吃过这东西的,无不认为是人间美味。不过这现煮鲜鱼米粉再鲜美,易亨衢也是无福消受了。勉力画完那幅黑头海蛇图后,他就瘫在舱中呻吟了。海浪拍打船舱的声音伴随着易亨衢的呻吟声,好像一唱一和个没完。午间,值更的亚班发出警讯,报称远方乌云密布,而前方海水由碧绿转成淡黑色,好似一条海中之河一样。原来是俗称“黑水沟”的黑潮到了。之所以称他“黑水沟”,是因为这条由南向北的洋流携带大量浮游生物而呈现黑色。又因为流速较快,导致这段水面低落,故称“沟”,也有称“落漈”的。所以在台湾海峡捕鱼的闽浙粤渔民就称他为黑水沟。这黑水沟宽约百里〈宋制〉,原本就湍急不平静,如果又遇到风高浪急的时候,那真是凶险万分。李二几次经过黑水沟,都还心有余悸,所以早就提醒过周颖思。
“李二,这该是西黑水沟吧!”周颖思沉声问道。
“是的,船主。”李二应道。
“依你所言,较凶险的是东黑水沟?”
“是的,船主。”
“那让大家都警觉一点吧!”周颖思转身吩咐舵工,让他提醒他手下所有的舵水人还有水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即将来到的黑水沟。所幸此时风势尚稳,船掠过海,瞬目千里,却未有大涌相激,总算是有惊无险。只是看着东方黑压压的乌云,周颖思的胸口却似有千斤一般沉重。
果不其然,几个钟头后,接近日暮时分,风势愈来愈大,推动满张的帆让船飞驰划过海面,但是也让浪头愈涌愈高,偏生此刻又下起雨来。甲板上面又是浪花拍上的海水,又是落下来的雨水,湿滑让人站立不住。更别提因为浪涛导致的船身摇晃了。眼看就有强风,周颖思赶忙让老舵工换下大缭去掌舵,让另一位舵工领着大缭、二缭和一、二、三迁及一干水手将蓬帆落下,艏艉桅杆放倒系紧,免得强风吹折。此时船若一叶扁舟,在大海中无助地漂浮着。突然间船艏突然急遽偏向北方,周颖思和李二都知道,这船是闯进东黑水沟里面了。周颖思强作镇定,吩咐老舵工尽力往东南行驶后,转身走进船艉舱间内供奉妈祖像的龛房,长跪于前默默祝祷,祈求平安度过凶险。
此刻天昏地暗,只见白色浪花排山倒海似地往周颖思的船拍打过来。在这种情形下,是不可能下锚碇泊,只能尽力让船身保持稳定。只是当浪头一波高似一波之时,想要保持稳定也是难上加难。可怜那易亨衢何曾见过这样骇人的景象,一张秀脸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嘴里还不停叨念着祈求神佛保佑的话语。周颖思摇摇晃晃走近易亨衢,柔声劝解道:“巨海,海上行舟遇风是常有的事。纵使风高浪急,只要我们心存善念,诚心向通贤灵女祈求,必能受她庇佑,化险为夷。”或许是那虔诚的神情,也或许是他坚定的语调,周颖思成功地安抚了易亨衢。易亨衢勉力爬向慈眉善目的妈祖像,跪坐在前而闭目祝祷。
同一时间,船上水手都紧绷着脸,聚精会神地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幸好先前周颖思就已经下令将艏艉桅杆放倒,包括主帆在内的所有篷帆都已收起。所以此刻并无桅杆折断或是破帆的危险。而主桅杆是用径尺以上的粗大杉木作成的,等闲暴风想要吹折它,并非易事。这让一干水手们都比较安心,而能够相对从容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海上风暴。只是对头风强力吹来与北向海流相激,掀起巨浪,每每以泰山压顶之势,重击船艏,颇为让人惊骇。此刻若从高空鸟瞰,会发现虽然周颖思认为船会被东黑水沟的洋流带往北方,但对头浪猛抵销海流的力量,反而让船几乎滞留原处,甚至略略往南边退了一些。这并不奇怪,每至冬日季风旺盛之际,强劲的东北季风甚至能够掀起持续大浪而阻断流经台湾海峡的黑潮支流,迫使其南退。
来不及思索这些问题,变故突生。艏桅杆虽然已经放倒,并且以桅索系紧固定,但在海浪拍击下,缆索慢慢松开。只是天色昏暗,谁也没注意艏桅杆正慢慢移动。当接续几个大浪来时,缆索终于承受不住而整个绷开,桅杆顺势向外扫出,不但击破船舷,还将一名水手硬生生扫出船外。众水手无不惊呼。共同闪过心里的念头是,大海之中又将多一个冤魂了。周颖慧见状,赶忙趋前察看,想要看看能否救他。天可怜见,那水手尚未沦为波臣,而是紧紧拉住桅杆上的缆索,吊在水面之上。但浪涛汹涌,船只摇晃,桅杆又左右摆动,似要将他甩下,真是命悬一线。态势很明显了,若没人去救他,这可怜的水手肯定撑不过去,终将坠落水面。只是要救他,必得爬过湿滑又晃动的桅杆,稍有不慎,救人不成还得赔上自己一条命。所以一干水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水手挣扎。束手无策地听着风雨中传来他微弱的呼救声,分外让人心酸,竟有水手痛哭的。
周颖慧本是热血男儿,哪能无动于衷!当下就要揉身而上,爬过去救他。此刻周颖思已经安顿好易亨衢,走上甲板来。见此光景,大声喝止周颖慧的冲动行为。
“守朴,你不要命了吗?”
“大哥,我不能见死不救。”话声未落,周颖慧已经四肢紧抱桅杆,准备空手去救那可怜的水手。而此言一出,登时获得水手们的好感。不过也让水手们对周颖思这船主有所怨怼,怪他冷血。
“混蛋!我没说要阻止你救人。不过暴虎冯河,绝非智者所为。”嘴里开骂,手却抄起一条缆索,结成环抛给周颖慧。然后说:“套在腰际,大哥拉着你。”同时还命令水手们尽速将桅杆系牢,避免晃动,减少周颖慧和那水手的危险。周颖慧心中感动,对周颖思点点头,然后将绳索系在腰间,缓缓爬向桅杆尽处。
甲板上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看着周颖慧缓缓接近那命悬一线的水手。当周颖慧爬到一半处,突然一个浪头袭来,将两人通通淹没。众人一阵惊呼,不过人的意志力真是顽强。浪头过去后,只见周颖慧头低着同树獭般四肢紧抱桅杆,而那水手知道有人来救后,更是想尽办法让自己缠在桅索之上。等到浪头过去,周颖慧继续爬行。看在每个人眼里,那每一秒都是和死神搏斗,每一秒都像一个钟头一样长。
终于爬到桅杆尽处,周颖慧想要伸手去拉那水手。可恨不够距离,就差那么一点。受困水手露出那从庆幸到绝望的眼神,直让周颖慧一阵心酸。冲动之下,竟然反身用双脚勾住桅杆,就往海面栽下去,试图用双手抓住那水手。这抓是抓到了,但船被浪涛抛上抛下,想单凭一双腿勾住湿滑的桅杆,还要凭借腰力将人拉起,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眼看周颖慧似乎就要和哪水手一起坠落水面,众人无不惊呼。周颖思见到弟弟这般莽撞,面色大变,手中绳索下意识拉紧。也不知道是这一拉让周颖慧真的就跌下去,还是周颖慧已经跌下后才拉的。总之,周颖慧和那水手就这样落水,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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