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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气炎热得很。傍晚,天上从东南铺上了一层云,空气更加闷热,在屋里待久了,萧绰想出去透一透气。

耶律隆运陪着萧绰走出大殿,虽然已近黄昏,但阳光仍然十分耀眼。本来想出来吹一吹凉风,但没有一丝微风吹来,所有的东西仿佛都是静止的,连树尖上最轻微的叶子,也不见一丝颤动。

萧绰以手挡住射过来的夕阳,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云层来得很快,没多久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天空了。空气沉闷,像受到了云层挤压,都快凝固了。而盘踞在西天的夕阳,仍然一个劲的吐着热浪,嚣张蛮横,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

耶律隆运看了萧绰一眼,又看了看太阳,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萧绰没有说话,走下台阶。大殿旁边有一条小径,是一条七弯八拐的碎石子路。萧绰沿着小径走着,耶律隆运走在她的身后,二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穿过一座圆拱门,看见前面横着一个池塘,这便是怡和园。

池塘里种着荷花,碧绿的荷叶已经铺满池塘,挨挨擦擦,擎着无数把绿色的小伞。荷叶的缝隙里点缀着一朵朵粉红色的荷花,像一支支火炬,将荷叶下的流水都照亮了。

池塘中央有一座亭子,四周种着垂柳,袅袅依依,招人喜爱。

萧绰说“我们去亭子里坐坐。”

刚走进亭子,就来了一阵凉风,吹得柳丝,吱吱作响。

耶律隆运高兴地说“好凉快呀。”他用衣袖擦去凳子上的灰尘,请萧绰坐下,自己也在萧绰的对面坐下了。

萧绰望着满池塘的荷叶,陷入了沉思。

“她在想什么呢?”耶律隆运看着萧绰,“一定是在想旧时光了。”

果然,萧绰看着弥塘的荷叶,感叹道“光阴过得好快呀。”

耶律隆运不知萧绰因何感叹,望着满塘的荷叶,风送荷香,沁人心脾,不禁有些微醉,说“是啊,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我们都老了。”

萧绰没有回应耶律隆运的话,站起来,走到亭子边沿,望着荷塘,说“这个池塘是朕进宫第二年开挖的,当年托人在南方弄了几粒莲子,朕亲手埋于泥中,于是心里就时时盼望着它生长,做梦都看见它开出艳丽的花朵来,可是,一年,两年,都没有长出一片荷叶来,朕很失望,以为它再长不出荷叶来了,但次年夏天,朕也是在这里游玩。忽然,胡辇惊喜地指着池塘中央,说‘快看,那是什么?’朕朝池塘里一看,只见池塘当中铺着一片嫩绿的铜钱大的叶片,当时朕以为看错了,向胡辇确认了一遍,她说那是一片荷叶。朕当时高兴坏了,一把紧紧地抱住胡辇,竟然哭起来了。她也喜极而泣。我们俩像孩子一样绕着池塘不停地跑。唉,算起来,已经快三十年了,现在它长得这么旺盛,朕却老了。”

耶律隆运听了却莫名地生出一阵醋意。这个池塘,他是陌生的,是另外一个人为她挖的,那莲子自然也是他弄来的,他和她一起种下莲子,和她一起期盼莲叶生长,他们一起赏荷,摘莲,剥莲子。也许还一起吟唱《西洲曲》呢。

耶律隆运的心急促地跳着,像一只猎豹猛烈地撞击着胸膛。他剧烈地喘息着,觉得呼吸困难,似乎有一条绳索勒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头晕目眩,恶心,战栗。

萧绰见了,惊骇地问“德让,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耶律隆运一只手摸着胸口,一只手撑着亭子的立柱,哀怨而仇恨地看着荷塘,最后,仿佛失去力气,背对着池塘,坐了下来,双手蒙着脸啜泣起来。

忽然看见耶律隆运如此悲伤,萧绰惊得不知所措,紧紧地盯着他,听着他苍凉悲切的呜咽声。萧绰听出来了,那是好多年前的回响。

很多年了,萧绰没有见过耶律隆运如此悲痛过,也没有听到如此悲伤呜咽声,他一直一块铁一样坚强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很少流泪,更没有爆发出如此不可遏制的呻吟。只有真正的被击痛了,他才发出哀鸣。

萧绰看了看荷塘,似乎明白了他痛苦的原因。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安静下来。

这个时刻来得很快,就像夏日的雨一样,来得急去得快,耶律隆运很快稳定了情绪,风平浪静,脸上依旧显出铁一样坚毅。

这么快耶律隆运就恢复了平静,一切如常,让萧绰惊讶不已,她望着耶律隆运的脸,想在他的脸上找到伤痛的影子,但是,没有找到,悲痛就像飞走的云彩,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耶律隆运被萧绰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天空,云已经铺满了整个天空,只有西边一小块,被夕阳染成昏黄。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光线穿过云层,一束束地射下来。风也大了,吹得柳丝乱舞,荷叶都翻了个,池塘里灰白一片。

“你刚才怎么了?”萧绰看着耶律隆运问。

耶律隆运说“没什么,只是感叹时光飞逝,命运弄人罢了。”

萧绰盯着耶律隆运说“没有别的吗?”

耶律隆运苦笑了一下,摇头,道“庸人自扰。”

萧绰说“确实如此,所有的烦恼都是自找的,就如种荷一样,埋下种子,就埋下了烦恼,担心它不会生长,怕它长不大,嫌它长得慢,等它长满池塘,自己也老了,相形见绌,又哀叹时光飞逝,无端地烦恼由此而生。这些本与自己毫不相干,这是因为那粒种子是自己亲手种的,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放心不下,生出许多烦恼。这就是命运,命运是由自己选择的。”

耶律隆运大声说“不,不是人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捉弄人。”

萧绰叹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这个我们不必争了,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让自己快乐起来。”

耶律隆运没有说话,看着夕阳落下去的地方,余晖映红了云彩,给它镶嵌了一道金边。

萧绰说“有好多事,我们做着做着,就开始后悔了,觉得这不该做那不该做,这样做有错,那样做有错,以至于成了自己的一块心病,那又何必呢,既然做了,就有做的理由,或许理由不充分,但是在做的那一刻理由一定是充分的。朕当初离开你是有理由的(你不必这样看着我),后来又跟着你也是有理由的,,但是朕做了这些,就开始后悔,觉得不该那样做,这就是朕的心病,它一直折磨着朕,让朕十分痛苦。人总想追求完美,觉得这有缺陷,那有缺陷,常常为做过的不完美的事而耿耿于怀,这又何必呢?人有俊丑,,天有阴阳,万物都有生长的理由,有什么放不下的?”

耶律隆运说“是啊,有什么放不下的?困扰人的只有两个东西,其一,是外部世界,其二,是人的内心。外部世界只是诱惑,内心才是烦恼的根源。烦恼的根源是情,情为何物?它是烈火,被其焚烧而觉得快乐;它是毒药,溃烂五脏六腑而称之为甘露;它是一条剪不断砍不烂的绳索,紧紧勒住脖子却称赞它五彩斑斓。明知道它是害人的东西,却为它痴,为它狂,心甘情愿地为它所困,就是放不下。”

萧绰看着耶律隆运,耶律隆运一阵脸红,兀自笑了笑,抬头四顾。暮色苍茫,天空已经被云层盖满了。

风越刮越大,乌云低低的压下来。

“要下雨了,回宫去吧。”耶律隆运说。

萧绰看着池塘说“朕该怎么办?你说朕该怎么办?”

耶律隆运知道萧绰还在为胡辇的事犯难,说“太后,该下决心了。”

萧绰叹道“朕一想到她与朕在这荷塘边嬉戏的情景,就于心不忍。”

耶律隆运说“瘤子不割,终是祸害。”

萧绰说“唉,她也是一个苦命人啊,她一出生就是为别人而生,被当成贡品送给别人,任人践踏,或许在别人看来她已经是人上人了,吃的是美味珍馐,穿的是锦衣貂裘,坐的是香车宝马,风光无限,不过她就是一个玩物。从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属于自己的,笑为别人而笑,哭为别人而哭,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做任何事情都反复掂量,唯恐有什么差池,她活得累呀,不甘心呀。于是绞尽脑汁,讨皇上欢喜,希望弄得实权,机关算尽,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不值啊。”

萧绰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脸红了,眼圈也红了。

耶律隆运看着萧绰,她很悲愤,却又无可奈何,仿佛她哀叹的不是胡辇而是她自己。

萧绰站起来,说“走回去吧。”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亭子。

一阵风吹过,几滴又大又亮的雨点落下来,只听到荷塘里崩崩崩响起来,像点燃了一发发礼炮一样,清脆而响亮。

耶律隆运看了一眼天上,乌云越来越厚重了。荷叶都让风翻了一个个儿。天黑得很快,池塘对岸都有些模糊了。

耶律隆运说“太后,我们走快点,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萧绰看了看天空,笑道“无妨,正好洗个澡。”

话音刚落,大雨就落下来了,噗噗噗的雨滴,飞珠溅玉般地落在荷叶上,像奏响了一支明快而欢畅的晚曲。

耶律隆运看着越落越大的雨,说“要不我们还是回亭子了躲一躲吧?”

萧绰摇头道“不,这样很好。”遂不顾耶律隆运的劝说,走在雨帘里,瞬间,她的衣服被打湿了。

耶律隆运见了,甚是着急,却又劝不动萧绰,忽然,看见亭亭如盖的荷叶,连忙跑过去,折了几支荷叶,盖在萧绰的头上。

萧绰见头上戴着一顶荷叶,顿时,觉得有趣,朝耶律隆运笑了笑,说“这雨来得正好,想不到还得到一顶荷叶帽。”

回到宫中,二人的衣服都已经湿透,耶律隆运担心萧绰着凉,不敢回家,一直等到她换了衣服,喝了热汤,才回大丞相府,换了衣服,又进入宫内探望,见萧绰没事,才放下心来。

萧绰笑道“你如果不放心,今夜就别回去了。”

耶律隆运说“都这么大的年纪的人了,还做小孩子的事,不怕——”

萧绰说“怕什么?怕人家笑话吗?”

耶律隆运说“不怕着凉吗?”

萧绰笑道“放心,朕心里有数,今天,朕真的觉得回到了年轻时候,心里像一团火在燃烧一样。”

耶律隆运说“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啊,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啊。”

萧绰有些不耐烦,但是还是笑着说“好了好了,以后再不敢了,你回去吧,朕要好好地睡一觉。”

耶律隆运一夜没有睡着,次日天还没有大亮,就醒了,匆匆地洗漱了,就进宫了。萧绰还没有醒来,耶律隆运问了她身边的奴婢。

奴婢说太后昨夜睡得很好。

有没有咳嗽?

没有咳嗽。

醒了几回?

两回,都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没有做梦?

不知道,好像没有。

有没有喊热?

没有,昨天下了一场雨,下半夜挺凉快的。

那给她盖了被子没有?

盖了一床毯子。

问完这些,屋内出现了声音,奴婢说“太后醒了。”说罢,进入屋内,只听见屋内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子。奴婢又出来说“太后请大丞相进去。”

耶律隆运进入屋内,只见萧绰面朝东方跪着,一束阳光从她头顶上射进屋内,落在她身后的墙上,照得满屋亮堂堂的。

萧绰在行拜日礼,耶律隆运走过去,在她旁边跪下来,那束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他不由地闭上眼睛,默默祷告,祈求太阳神赐给萧绰健康。

做罢拜日礼,耶律隆运便紧盯着萧绰看,见她脸色红润,神采焕发,果然,一切都好。这时,奴婢端上早膳,萧绰请耶律隆运一起享用。

奴婢说自己是端了两份来,已经为大丞相准备了一份。

萧绰笑道“好,做得好,等一会儿让大丞相给你一两银子。”

耶律隆运笑着说“那这早餐,我不吃了,哪有这么贵的早餐。”

萧绰讥笑道“你们看看,真是一个小气鬼,好了,这顿早餐,就算朕请客了,过一会儿朕给你一两银子。”

奴婢欢喜道“谢太后。”

吃罢早膳,萧绰和耶律隆运来到朝堂。

萧绰到来,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皇太后差不多一年没有临朝了,这次临朝一定有大事要讲。

耶律隆绪拜见了萧绰,连忙命人将皇太后的座椅搬上来。

萧绰落座后,百官朝拜毕。萧绰说“快一年没和大家在这里见面了,很想念大家呀。”

百官连忙说“我们也想念太后。”

萧绰说“朕今天临朝,诸位看起来有些惊奇,肯定以为有什么大事。”

朝堂下嘤嘤嗡嗡响成一片,然后,都注视着萧绰。

萧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近来,高丽出现了乱臣贼子,意欲起兵造反,经过调查契丹境内有人呼应,所以,特来与诸位卿家商量,该如何处置?”

萧绰话音刚落,就听见耶律磨鲁古说“先灭了高丽。”

没等耶律磨鲁古的话说完,萧和卓说“要灭高丽,臣愿意做前锋。”

耶律隆运咳嗽了一声,说“诸位,要想出兵就要先解掉内应。”

众人看着耶律隆运。问“内应是谁?”

耶律隆运一字一顿地说“皇太妃胡辇。”

“皇太妃胡辇?她不是囚禁在祖州,怎么做内应?”

耶律隆绪说“不错,就是她,有一个人是她的接头人。”

耶律隆绪说罢,命人将陀失的亲戚叫上大殿,让他把怎么联络胡辇的事说给大家听一听。

那人便将如何联系胡辇,胡辇的计谋,让如何去联系西北之军,等等全说出来了。

众人听了都吃惊不小,没想到胡辇在西北还有如此大的势力,不免担心起来,说“皇太后,要除掉胡辇,必须先稳定西北,不然她的死党,听到她死了,必然会来报复,万一他们与高丽联手,再平定就有些难了。”

耶律隆绪说“诸位说得对,不过,大家放心,皇太后早已命令西北招讨使萧图玉按照胡辇说出的名单将所有人抓起来了。”

“皇太后考虑得真周到,这下就放心了。”

萧绰说“诸位说说,皇太妃将治何罪?”

刑部侍郎王景运说“胡辇大逆不道,阴谋作乱,罪不容恕,理应斩首。”

北府宰相萧排押说“胡辇上次谋逆,攻打皇城,已经罪该万死,得皇太后宽恕,饶其不死,不思悔改,仍谋篡逆,若不给予严惩无以明典刑,臣请赐死胡辇。”

“对,严惩胡辇。”众臣一致赞同处死胡辇。

萧绰叹息了一声,说‘既然诸位都认为胡辇有罪,那就让御史中丞辛苦一趟吧。’

康延欣听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萧绰告诉她,下朝之后到她的宫里来时,她才明白过来。

康延欣到了萧绰的宫中,只见萧绰端坐在椅子上,康延欣连忙上前拜倒在萧绰的面前。

萧绰看了康延欣一眼,说“延欣,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派你去赐死胡辇?”

康延欣摇头道“臣不明白。”

萧绰说“朕想让你放了她。”

康延欣睁大眼睛说“为何要放了她?”

萧绰说“她也是一个可怜人,难道不是吗?”

康延欣吃了一惊,不知道萧绰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与王继忠的说的话,皇太后知道了?这太可怕了。康延欣睁着大眼睛看着萧绰。

萧绰说“朕知道这样做让你很为难,毕竟放走胡辇,其罪不小,但是,要救胡辇,朕只信任你,而且,胡辇也只能从你一个女流之辈手中‘逃脱’。朕这么说,你懂了吗?”

康延欣说“臣懂,就是不懂皇太后为什么要放了她?”

萧绰动情地说“朕同情她,可怜她,也可怜先帝。”

康延欣说“我懂了。”

萧绰说“你放心,朕会保你没事的。”

康延欣说“谢谢皇太后。”

萧绰向身后招了招手,内侍端出一个黑色的瓶子,递给康延欣。

萧绰说“延欣你与内侍即刻去祖州。”

康延欣拿起黑瓶看了看,仍旧递给内侍,起身辞别了萧绰,出了皇宫。老远就看见王继忠在不远处等着她。

康延欣让内侍在一边等着,自己连忙向王继忠走去。

王继忠急忙上前几步,低声问“太后怎么说?”

康延欣轻声地说“太后让我放了她。”

王继忠点了点头。

康延欣说“怎么办?”

王继忠说“私自放走罪犯,那是大罪呀。”

康延欣说“可是,这是皇太后交代的事情,不能不作呀。”

王继忠想了一会儿,低声对康延欣说了几句话,康延欣听了连连点头。然后离开王继忠,走到内侍身边,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个人。”

康延欣去了不久,带来一个人,却是陀失的亲戚,三个人一起前往祖州,见了胡辇,胡辇吃了一惊,看见陀失的亲戚也在一起,知道事情已经泄露,惊骇不已,直愣愣地绝望着康延欣。

康延欣什么也没说,只让内侍将黑瓶放在胡辇面前,自己则走出了胡辇的囚禁之所,站在屋外,心里一阵阵的发紧,眼睛一直盯着囚牢门口,希望那里能够出现胡辇的身影,但没有出现。不久,听到屋内摔碎瓶子的声音。

康延欣慌忙走进屋内,只见胡辇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手里的瓶子已经摔碎了。康延欣试了试鼻息,胡辇已经没有气息了。

康延欣叹息了一声,久久地看着胡辇,两行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忽然,屋外亮起一道闪电,照亮了屋里,接着,大雨噼里啪啦地下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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