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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湘萍在客栈里住了两日,没有出门,她听从了王继英的吩咐,不仅自己不出门,而且还将四个儿子看得紧紧的。前天晚上,怀节、怀敏趁她睡着的时候跑了出来,回去后,被她一通责骂,罚两个人跪了半天。

陈湘萍现在有些后悔了,她不应该带着孩子们一起来的。为什么要带他们一起来呢?万一有个山高水低,那该咋办?那就对不起婆婆。对不起王家,也对不起他。

一想起他,陈湘萍心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知道是恨他,还是——可怜他。当然,应该可怜他,可一想到他娶了别的女人,她心乱如麻,五味杂陈。他到底娶了什么样的女人,这像一个迷一样缠住她,让她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不顾一切地想揭开谜底。

当然,这不是她来这里的主要目的,那么,我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难道真的只是来看看他?陈湘萍坐在客栈里这样问自己。可是,她自己也说不清。

城外的战鼓声雷鸣似的传来,震得窗户上的糊纸都呲呲地响。

陈湘萍的手微微颤抖着,看着屋外,眼里有些绝望。她后悔自己太莽撞了,为什么不顾一切地跑到这里来呢?为什么非要见到他不可呢?这么冒冒失失地来,就能见到他吗?继英不是已经说了:不可能见到他的。是的,怎么能见到呢?他在契丹那边,怎么见得到呢?

屋外时而有飞石落下,在街上摔得粉碎,每次石头落下,陈湘萍眼前就会出现那个惨死的士兵,那是一张稚嫩的脸,可是被飞石砸烂了脑袋,脑浆流了一地。每次,想到这里,陈湘萍就后悔带着孩子到这里来。

这几天,她一直不睡觉,生怕一睡着,孩子们就跑出去了。特别是怀节、怀敏好像对打仗很感兴趣,那天,回来之后,就一直不停地谈论打仗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危险事,他们谈得那么津津有味,一点畏惧之心都没有?不能让他们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会出大事的。

今天又是一天的煎熬,陈湘萍守在门口,孩子们在客栈里坐立不安,怀节、怀敏的眼睛不停地向屋外瞟去,好几次走到门口。都被她吼回去了。怀德倒是显得很平静,在屋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还找了一本书读。怀政年纪小、胆子小,一直坐在她的身边,不敢作声,像听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一样,紧紧地挨着大人。老马今天出去了,说是帮着向城上搬东西,说王大人答应了搬东西还给银子,这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怀节、怀敏也想去。

陈湘萍喝道:“不许去,我家什么时候没有你们吃的没有那么喝的?”

“可是,马叔叔都去了。”

“他去他的,我管不着。”

午后,马车夫回来了,累得像一头犁了五斗地的老牛,瘫坐在地上不想动弹。

怀节、怀敏围着他问这问那,马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

忽然,怀节看见马车夫身上有一块血迹,问:“马叔叔,你这血怎么来的?”

马车夫看了一眼,说:“哦,这是契丹人的。”

“契丹人的?”陈湘萍、王怀节、王怀敏同时叫起来。

马车夫说:“有个契丹军上了城墙,正好跳到我的跟前,朝我这儿砍了一刀。”

陈湘萍惊恐地问:“朝你砍了一刀,伤到没有?”

马车夫摇头说:“破了一层皮。”

王怀节说:“只砍破了一层皮,那契丹人也太没用了。”

王怀敏笑道:“那是马叔叔的皮太厚了。”

马车夫说:“你们两个小崽子,老子差点没命了,你们还笑话老子。”

陈湘萍惊问怎么回事。

马车夫说他刚刚扛了一捆箭走上去,迎面那个契丹兵就爬上来,跳到他的前面,挥刀朝他砍了一刀,他没办法只好连忙缩头,身子一歪,刀砍在他的肩头的那捆箭上,肩头也被伤了一层皮,痛得他抛下那捆箭,正好砸在那个契丹兵的脚上。契丹兵被砸的不轻,站立不住。他趁机抱住契丹兵,把他压在地上,宋军戳了契丹兵几枪。契丹兵就不动了。这血可能就是那时留下的。

陈湘萍说:“真是好险呀,老马,以后,你就不去了,不挣那个要命的钱。”

马车夫说:“对,不去了,不要弄到钱没挣到,命却没了。”

王怀敏目露羡慕地说:“马叔叔,你真了不起。”

陈湘萍说:“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

王怀节说:“马叔叔就是了不起,起码打死了一个契丹兵。”

陈湘萍说:“你说什么?杀人就了不起?那做强盗,做杀人犯是不是了不起?”

王怀节被陈湘萍呛得面红耳赤,气愤地说:“你这是强词夺理。”

陈湘萍说:“我怎么强词夺理了?”

王怀节说:“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陈湘萍说:“你不管说的是不是一回事,杀人就是罪过,你爸爸也不喜欢杀人。”

王怀节大声说:“你不要提他,我不愿听到他。”

陈湘萍愣住了。

马车夫站起来,说:“怀节,你怎么对你妈说话的?你妈为了让你们兄弟见到你们的爸爸,冒着多大的风险,来到这里,多不容易。”

王怀节生气地说:“我现在不想见到那个人。”说罢,扭头走开了。

泪水在陈湘萍眼里打转,她没想到来到瀛州之后,王怀节像变了一个人,在家时,谈起王继忠的时候,他还是一脸敬畏,渴望见到父亲。怎么才来几天,他就变了?从他的语气里,陈湘萍听出了鄙夷,愤怒的声音来。这是她始料不及的。的确不能再这儿呆下去了。

陈湘萍请马车夫帮忙看好几个孩子。自己出了客栈向衙门走来,她要请王继英想办法送几个孩子回去。

衙门里没有人,陈湘萍站了一会儿,正欲转身回去,却听到屋后面有人说话。她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听出了是王继英的声音。

陈湘萍举步向屋后走,听到王继英说:“李兄,你真的没看错吗?真的是继忠?”

陈湘萍心里一惊,停住脚步,侧耳听着。

“我也不敢确定,隔得有些远,只觉得很像继忠。”

“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你怎么就能认出来是继忠?再说,继忠已经去那边好多年了,可能早变得不认得了。”

“是啊,所以我不敢确定呀。不过看样子,倒是很像他。”

“如果是他,他跑到阵前来干什么?来攻打瀛州吗?”

“看样子不像,他一直盯着城上看,到像是在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这哪里知道,反正不像来打仗的,他一直往前走,已经走到我们的弓弩射击之内,还盯着城上看。”

陈湘萍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几乎无法呼吸,连忙走到屋后,说:“你们不能射他。”

二人吃了一惊,李延渥问:“你是谁?”

王继英说:“她就是王继忠的妻子。”

李延渥看着惊慌失色的陈湘萍,说:“弟妹,别慌,别慌,坐下听我说。”

陈湘萍没坐,哀求地说:“不要射他,我求你不要射他。”

李延渥说:“你放心弟妹,我没有射他,他被几个契丹兵拉回去了。”

陈湘萍这才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蒙着脸哭起来。

王继英、李延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过了好久,陈湘萍才止住哭泣,起身向李延渥跪拜。

李延渥一把拉住,连说:“不要这样,弟妹,不要这样。”

陈湘萍说:“多谢大人不杀之恩,陈湘萍会一辈子记住你的大德的。”

李延渥说:“弟妹,你不要谢我,那人是不是继忠,还不知道呢。”

陈湘萍说:“是的,一定是的。”

王继英说:“湘萍,李大人都没看清,你怎么就说是的?”

陈湘萍说:“我说是的,就是的。”

李延渥说:“好了,弟妹,就算那人是继忠,又能怎样?我们还是见不到他呀。”

陈湘萍说:“不,我一定要见到他。”

王继英说:“湘萍,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和他是敌人,不可能见面的,再说,他也不知道你在这里呀。”

陈湘萍说:“他看不看到我,不要紧,只要我能看到他就行了。李大人,我明天就到城楼上去。”

王继英说:“胡说,你到城楼上去干什么?”

陈湘萍说:“我虽然干不了别的,但我可以帮你们拿东西。”

王继英说:“谁要你拿东西?”

陈湘萍说:“我只想看他一眼。”

王继英说:“队伍里那么多人,你知道谁是继忠?”

陈湘萍还要说什么,泪水潸潸而下。

李延渥说:“弟妹,别着急,容我派人去打听打听,看继忠到底在不在契丹营中,如果在那里,我想办法让你见他。”

陈湘萍又朝李延渥跪下来,求他一定要帮她这个忙,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他。李延渥说他与王继忠也有交情,敬重他的为人,一定会帮他们见面的。

这天夜里,李延渥将彭武叫过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次日一早,彭武便从地道里出城去了。

一个时辰后,彭武出现在高阳关北面一片森林里。只见彭武头戴一顶范阳毡笠,身穿白布袍子,下面是一条青布裤子,打着绑腿,套一双牛皮靴,腰里缠住一条布袋。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森林旁边有一条大道,彭武走上大道,向北而行,走了不到两里路,迎面过来一队人马,赶着马车,吆吆喝喝地冲过来。彭武连忙闪在一旁。

来的人见了,哪里肯放过他,呼啦一下子围过来,抓住彭武。

彭武高声叫喊:“为什么要抓我?”

“你是奸细。”

“我是贩马的,做生意的,我不是奸细。”彭武仍然高声叫喊着。

“做生意的跑到这里来了?你还真会撒谎,先把他捆起来。”

彭武忙说:“不要捆我,我真是做生意的,我还是你们太保是好朋友,我这次来就是去找他的,他说有几匹马要卖给我,你们抓了我,耽误了他的的大事,就不怕他把你们抓起来?”

“太保?哪个太保?”

“就是那个萧太保。”

“萧太保?我们契丹没有萧太保,你撒谎,一定是奸细,把他捆好了。”

彭武说:“大人,我说的是实话,我说的是你们的马群太保,萧素飒,萧大人呀,他你们总会认得吧,我总在他那儿买马。”

契丹人相互看了一眼,领头人挥了挥手,彭武被松开了。

领头人说:“你真的认得萧大人?”

彭武说:“当然认得,不仅认得萧大人,还有很多大人我都认得,像耶律贤哥大人,萧和卓大人,还有王继忠大人。”

“这些人你都认得?”

“那当然,我跟他们做了好多生意。”

领头人看着彭武,笑道:“难怪这么阔气呢,这里是什么?”他碰了碰彭武的腰间。

彭武从腰间取出布袋,笑道:“就一点做生意的本钱,兄弟们拿去喝酒吧。”

领头人拿着布袋,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彭武说:“没什么,兄弟初次见面,没有别的孝敬的,几两银子,不足挂齿,以后还要请兄弟们多多关照。”

原来,契丹人一向重视生意人,因为他们是他们财源,不管哪里来的生意人,他们都很热情。国家对做生意的也很盛重,只要是正当的生意人都会得到照顾,让他们在国内任何地方行走。

领头人将手搭在彭武的肩上,说:“好说好说,兄弟这是想去南京吗?”

“对呀。”

“那就不凑巧了。”

“怎么了?太保大人不在南京吗?”

“兄弟没看见前面正在打仗吗?”

“看见了,年年不都是打仗吗?有什么奇怪的?”

“打仗你还敢来?”

“兄弟不知,常言道:富贵险中求。我跟兄弟说,这打仗的生意就是好做,利润都是平常的好几倍呢,做一趟生意可以吃好几年。”

领头人拍了一下彭武的肩膀说:“你他妈的,真是要钱不要命。”

彭武“嘿嘿”地笑了几声。

领头人说:“可是你今年去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今年的仗打得大,你说的几个大人都来打仗了,你到南京去找不到他们。”

“这可怎么办?王继忠大人还有一大批羊皮要卖给我呢,还有萧太保还要卖马给我的。”

“他们都在大营里,不在南京。”

“那怎么办?大人能不能把我带进大营,让我见一见王继忠大人?”

“这恐怕很难办,王继忠大人现在位高权重,不是我们相见就能见到的。”

彭武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块金子塞进领头人手里,央求他无论如何,要帮帮忙。

领头人摸着金子,然后揣入怀里,说:“只能去碰碰运气了。我对你说我不敢打包票你能见到王大人,若是见不到你不要怨我。”

彭武说:“怎么会怪大人呢,真的见不到,就只怪自己的运气不好。”

“那好,你坐上来,我们去大营。”

彭武坐上马车,一起进了营寨。领头人赶着马车来到囤积的地方交差。交差的时候在一个官员模样的人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官员乜斜了彭武一眼,站起来向彭武走过来,问:“你认得萧和卓大人?”

彭武说:“小的曾跟大人做过生意。”

“你想见他?”

彭武说:“小的知道他有一些皮子,想买下来。”

“那你跟我走吧。”

彭武跟着他走进一顶穹庐,见萧和卓正在穹庐里喝茶。那人在萧和卓耳边说了几句话,萧和卓抬头看见彭武。

彭武走上前去,说:“萧大人,还认得我吗?”

萧和卓定神看了看彭武。

彭武说:“去年,我买了大人几百张羊皮,你不记得了?有十几张都破了,大人还是卖给我了。”

萧和卓尴尬地笑了笑,说:“哪儿有这事,我的羊皮都是好羊皮。”

彭武笑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那次,我买了大人的羊皮,还买了王大人的羊皮,那十几张破羊皮如果不是大人的,就是王大人卖给我的。”

“那个王大人?”

“王继忠大人呀。”

“是他呀,那就对了,破羊皮一定是他卖给你的。”

“我是在想,像萧大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卖破羊皮给我?”

“对嘛,你今天来——”

“我今天来还想找大人收一点货,不知大人有没有?”

“还是收羊皮?”

“羊皮,牛皮、狗皮、貂皮、豹子皮、老虎皮~~~什么皮,我都收,只要不是人皮。”

萧和卓笑道:“你这家伙真他妈的有意思,我有人皮,你要不要?”

彭武笑着说:“大人也很有意思,小的说了,我不要人皮。”

萧和卓说:“那好,等打完仗,你到我家去,不要坑我的价哟。”

彭武说:“我怎么敢坑您的价?您知道了还不坑我的人?”

萧和卓笑着说:“量你也不敢。”

彭武说:“小的当然不敢,只是小的想求大人帮帮忙。”

“帮什么忙?”

“上回不是买了王继忠的十几张破羊皮吗?我得找他赔我。”

萧和卓平时和王继忠不相能,听彭武说要找王继忠索赔,心里十分高兴,连忙说:“可以呀,这个王继忠想钱想疯了,怎么能干这样没良心的事?我带你去找他,但是你千万不要说我知道这事。”

彭武诡谲一笑,道:“放心,大人,小的知道。”

萧和卓说罢,带着彭武来到王继忠帐篷前,朝彭武挤了挤眼睛,对卫士说:“去跟王大人说,萧和卓想见他。”

卫士进帐不一会儿,王继忠出来了,向萧和卓施礼道:“萧兄见我,有何贵干?清进帐说话。”

萧和卓指着彭武说:“不是我要见你,是他要见你?”

王继忠看了看彭武,心里一动,忙请彭武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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