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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英回客栈时,顺便叫了郎中。

王怀节的脚越发肿的厉害,泛着光亮。郎中摸了摸受伤的脚踝,又仔细地看了看,像鉴赏一个古董,好半天才放下来,笑道:“还好,没伤到骨头。”

王继英松了一口气说:“没伤到骨头就好。”

陈湘萍说:“那怎么肿的这么厉害?”

郎中说:“里面淤气了。”

“那怎么办?”

“没事,扎几针,拔几回火罐,放出里面的淤气,就好了。”

“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走路?”王怀节着急道。

没等郎中开口,王继英说:“你现在就可以走,你走呀。”

王怀节说:“大伯,我一想到彭叔叔,我的心疼的受不了,是我害死了他。”

王继英说:“你想干什么?”

“我要为他报仇。”

“你找谁报仇?”

“找契丹人报仇。”

“杀死彭武的不是契丹人,是你。成天就知道胡闹,不是你,彭武也不会落在契丹人的手里,你还有脸说为他报仇?”

王怀节的脸痛苦得变了形,愤怒和愧疚交换地在他的脸上掠过,像一阵阵阴影不断交替地笼罩着。

郎中说:“这脚伤不时三两天就会好的,脚踝里的淤气得全部放干净,才不疼痛,需要一些时日调养,不能性急。”

王怀节说:“那得多久呀?”

陈湘萍说:“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安心养着,不要让你大伯操心。”

王怀节闭着眼睛,头扭向一边。

王继英说:“我才不想瞎操你这个心,不是为了你那不争气的爸爸,我才懒得理你。”

王怀节一下子回过头来,大声说:“都是他害的,我们全家都是他害的。”

王继英看着王怀节,本想再教训他几句,但看他痛苦的样子,什么也不说了,陈湘萍一言不发,心疼地擦掉王怀节脸上的眼泪。

郎中给王怀节扎了针,拔了火罐,交代了几句,走了。

王继英向陈湘萍使了一个眼神,走到屋外,陈湘萍跟着也出去了。

王继英说:“湘萍,你怎么样?身体怎么样?”

陈湘萍说:“我还好,就是担心孩子们。”

王继英说:“你现在要照顾好自己,孩子们你管不了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怀节的脾气不好,不要和他怄气,怀敏,你也不要担心,继忠在那边,会照顾好他的。”

陈湘萍的眼睛湿润了,低着头说:“是,是的,我不担心,大伯哥,你也不要太操心。”

王继英说:“陈湘萍,你别怪我对怀节太狠,我就是怕他又给你闯祸。”

陈湘萍说:“我知道,大伯哥,你对孩子们好,我岂能不知?就是怀节自个儿也知道,这么多年,你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宠着他们,都把他们宠坏了。”

王继英叹道:“其实,我也不想惯着他们,可一想到他们的爸爸不在身边——”

陈湘萍说:“大伯哥是关心继忠的,所以才对我们这么好,我陈湘萍虽然命不好,失去了丈夫,但我嫁对了人家,你们没嫌弃我,照顾我,照顾孩子们,我真是感激不尽。”

王继英说:“好了,不说这些了,现在,汴梁是暂时回不去了,怀节又受了伤,你要坚强起来,不要折磨自己了,继忠的事先放在一边,等有机会,我再联系他。”

陈湘萍点头,道:“多谢大伯哥。”

王继英从客栈出来,来到衙门,李延渥和史普正在,李延渥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而史普面色颇为凝重。

王继英说:“李兄,彭武这事——怪怀节,若不是——”

李延渥摇了摇手,说:“大人,不要再说彭武了,主要是我没阻止他,考虑的不周到,以为凭他那个机灵劲,应该不会出错的,谁知道——他就是太重义气了,早晚要出事。”

史普说:“大人,不是下官说你,我听说你准备自己出城,去见王继忠,这怎么行呢?”

王继英说:“这件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对,若是回去了,我自会向皇上请罪。”

李延渥说:“大人,史巡检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担心你。”

王继英说:“我知道,是我做事莽撞了。”

史普说:“大人,现在瀛州十分危急,我们的守军损失了一半之多,军械也损失严重。”

李延渥说:“最主要的还是军心,契丹人围城已经十几天来,城里人压力巨大呀。”

史普说:“城里人天天盼援军,可到现在援军还没有一个人影,真不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李延渥说:“说实在的,我就没指望他们。”

史普说:“大人巡檄三关,代皇上宣谕,可竟没有一个人听,这叫什么话?”

王继英脸有赧色,说:“是我没做好。”

李延渥说:“这不关大人的事,都是他们那些人太骄纵,不想出力,畏敌如虎。”

史普说:“这个我知道,都是一群胆小如鼠的人。”

李延渥说:“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大人,大人上次来说,皇上准备亲征,究竟什么时候亲征?军民们都盼着这一天。”

王继英说:“这个皇上也没有说一个准确的时间,战局发展成这样,我想应该很快就会亲征的。”

史普说:“大人要不写信回去问一问?”

王继英有些为难,两只手紧紧握着。

史普说:“我知道作为臣子,不应该向皇上问这些,不过大人可以把我们这里的情形上报,看看朝廷有什么反应呀。”

王继英说:“这个说得对,我立刻写一份奏折呈上去。”

王继英写好奏折,想喊与自己一起来的那连个卫士,可是一个受了伤,一个已经战死,便对李延渥说:“李兄,派何人送信出去?”

史普说:“这可是一份重要的信件,马虎不得呀。”

李延渥说:“是啊,若是彭武还在就好了。”

王继英忽然想到一个人,说:“我看这个人倒是很机灵的,让他送信应该不会有失。”

“谁?”

“骑都尉燕云。”

“就是从天门口进城的那个燕云?”

“对。”

“这人的确不错,我看他能办好这事。”

李延渥便让人把燕云叫来,王继英将奏折用蜡封了交给燕云,说:“速将这封信交到枢密院,千万保存好,不要落到敌人手里去了。”

燕云揣好信,说:‘放心吧大人,信在。燕云在,信不在,燕云死。’

燕云说罢,钻进了地道。

燕云走后,李延渥说要到城头上巡视,史普因为箭伤未愈,李延渥劝他回去休息。王继英则因为近日来遭到了一连串的打击,屡遭蹂躏的心已经疲惫不堪,身体也急剧地透支着。在这里他是最高长官,虽然,他并不负责高阳关的守卫,但是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朝廷,不容他松弛和懈怠,而且他还是一家之主,在这个非常时期,他还要尽到家长的职责——保护好家人。

李延渥看着身心疲惫的王继英,说:“大人,你也休想一会儿,这几天你已经够累的了。”

史普也说:“是啊,大人,自你来到高阳关事情一桩接一桩的,这幸亏是大人,换作别人谁受得了?还是休息休息,别把自己累坏了。”

王继英也确实不想动弹了,说:“好吧,我休息一下,一会儿来换李兄。”

王继英坐在一张圆凳上,背靠着墙壁,一束阳光射进来,正好照在他的身上。太阳真好,十几天来,他是第一次这么享受阳光的爱抚,虽然每天都有阳光照在身上,可他无暇顾及,更无法享受。屋外的阳光很灿烂,但是它被战争夺去了,李延渥有规定,城里每个人必须找到隐蔽的东西,行人只能紧靠着墙壁走,不能将身体暴露在敌人的弓弩,砲石之下,更不能在户外晒太阳。

因此,此时,这块方方正正的太阳对王继英来说十分宝贵,他眯着眼睛,几乎可以看到丝一般的光线射到自己的身上,每根光线又都闪着七彩的光芒。

这样的阳光,他曾很熟悉,春末夏初的时候,他会从外祖父家回家,住上一些日子。金水河畔草长得比膝盖还要高,又嫩又绿,躺在上面软绵绵的,非常舒服。阳光从杨柳的树叶间泻下来,那光线就跟现在一样。

只是那时,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他们面前还多了两根钓鱼竿。钓鱼竿很简陋,连竹竿都不是,就两根柳枝,绑上细线和鱼钩,也没有什么饵料,但蚯蚓还是很多的。

鱼竿蚯蚓都是继忠准备的,听说他要回来,头一天就挖好了蚯蚓,做了鱼竿。第二天,他一来他们就到了金水河边,撒下了钓鱼竿。然后,二人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轻柔的风在耳畔絮语,和暖的阳光在身上镌出一朵朵金花。

唉,这哪里是钓鱼,钓鱼竿被拖走了都不知道。

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扯一把草放到嘴里嚼着,弄得满嘴都是绿汁,衣服上也脏兮兮,回到家里,免不了要挨母亲一顿骂。即便如此,他们心里还是乐呵呵的,说不出有多开心。

后来,二人都成家了,但仍然一有时间就约在一起钓鱼,他们不在满足于金水河,他们到蔡河里钓,到汴河里钓,到五丈河里钓,甚至到黄河里钓。

黄河里的金色鲤鱼,肉质非常鲜美,陈湘萍又是烹调高手,做出来的鱼比常庆楼的厨子都要好。

陈湘萍说主要是鱼好,自己钓的鱼自然比市场上卖的要新鲜得多。

此后,他们便经常到黄河里钓鱼。有一回,他们钓到了一条金色大鲤鱼,试了几次,没有弄上来,继忠便跳进河里。没想到那里竟是一个深潭,水面风平浪静,水下却激流汹涌。继忠差一点就上不来了,吓得王继英面如土色,扔下鱼竿,要跳下去救人。最后继忠自己爬上来了,他抱着继忠竟哭得像小孩子一样。

继忠却笑道:“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哭起来了?”

他说:“你都不知道刚才你有多危险,你要是上不来怎么办?”

王继忠说:‘我要是上不来,就请哥帮我照顾好家里人。’

他说:“你说什么呢?一天到晚没有一个正经的,都老大不小了,孩子都有了,还胡说八道。以后,这样危险的地方不准去。”

王继忠笑了笑,说:“哥,你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我才懒得理你。”

现在想起来,王继英心里一阵阵难受,面对王继忠的这一家子,被俘的被俘,受伤的受伤,伤心的伤心。王继英心里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王继忠似乎已经把他们托付给他了,但是他没有照顾好他们,感觉到对不起王继忠,有负所托。

“王继忠,我欠你的吗?你就这样离开了,我凭什么帮你照顾他们?”

王继英要在城头上向王继忠大喊,向他质问,凭什么他一走了之?

想到这里,王继英走上城头。契丹人今天没有攻城的迹象,他们营中很平静,有少数士卒在操练,远处的道路上,不时有骑兵来往,溅起一阵阵灰尘,被风吹得很远。

王继英没有喊出来,只是出神地盯着契丹大营观看,看两个契丹军士在那里摔跤,四周围了一圈的人。每逢有人被摔倒的时候,周围的人便挥起拳头,爆发出一声声呐喊。

“大人也喜欢看摔跤?”有人问王继英。

王继英摇摇头。

“大人喜欢什么?”

“钓鱼。”

“钓鱼?大人是有耐心的人。”

“有耐心的人?”

“是啊,钓鱼的人都有耐心。”

王继英的嘴动了动,他想告诉他:“恰恰相反,就是没有耐心的人。”但他没有说出来。

王继英在城墙上走着,眼睛紧紧盯着契丹人的营寨,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他很想看清那个世界,那个和自己一起钓鱼的王继忠究竟怎么样?但是脚下的这堵墙挡住了他,像一把镰刀割断了他们之间的路。

不,阻挡他的不是脚下的这堵墙,而是城下的弓弩,刀枪。

城墙下面是一段平坦的空地,空旷得很,只要你愿意,可以自由驰骋,可以骑马,可以溜冰,可以闲庭信步。可这时,它是一条鸿沟,需要人的尸体和鲜血填补的鸿沟。

“大人,你怎么上来了?”李延渥看到王继英说。

王继英说:“休息好了,你下去休息一会儿。”

李延渥看了看王继英说:“大人有心思?”

王继英叹道:“李兄,你说对面的人为什么要打仗?”

李延渥愣了一下说:“他们想占领我们的土地。”

“他们占那么多土地干什么?”

李延渥又愣了一下,笑了笑,说:“大人今天为什么忽然问这些问题?”

王继英说:“我在想人生天地之间,造化给每个人一口饭吃,为什么有人非要去抢夺别人的饭吃?是他们吃不饱吗?我想,不是的。”

李延渥说:“那是什么?”

“是他们见不得别人好。”

李延渥笑了笑,说:“大人真会想。”

王继英说:“当然,每个人的需要不一样,有人喜欢吃饭,有人喜欢喝汤,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这便有了掠夺。”

李延渥说:“说得对,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王继英说:“但是为什么不能用另外一种方式解决呢?”

“什么方式?”

“交易。”

“交易?王大人的确会想象。”李延渥笑起来。

王继英叹息了一声。

李延渥说:“大人,先别想这些,我刚才查看看了仓库,物资的确有些吃紧,特别是箭矢消耗很严重,急需补充。”

“那怎么办?”

李延渥笑道:“要不我们跟契丹人交易?”

王继英愣了一下,说:“李兄真会揪辫子。”

李延渥说:“不是我揪大人的辫子,大人的想法很好,我也想那样,可是目前办不到,我只能用自己的办法获得需要的东西。”

王继英说:“李兄,想要什么办法?草船借箭吗?”

李延渥说:“差不多。”

“契丹人有那么舍得吗?”

李延渥说:“契丹人舍得,我刚才取下一块木板,你猜木板上有多少支箭?”

“十几支总有的。”

“一百多支。”

“这么多?”

“可见他们是多么舍得?”

王继英惊异道:“真是箭雨石林,契丹人攻城不遗余力。”

李延渥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伤亡那么惨重。”

王继英说:“我们的军士是好样的。”

李延渥说:“我准备了一些稻草人,想今夜放下去,收一些箭回来。”

王继英说:“万一契丹人知道有诈,不肯放箭怎么办?”

李延渥说:“我想他们不至于那么小气吧,多少应该给一点。”

王继英笑道:“但愿李兄能大赚一笔。”

黄昏时分,几千个稻草人被搬运的城墙上,穿上了黑色的衣服,系上绳子,只等三更时分,便将它们放下城头,迎接万箭穿身。

夜里,月色朦胧,快到三更时又起了一层薄雾,天地间更显得迷迷茫茫了。

王继英看了看契丹大营,那里很安静,仿佛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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