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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终于彻底散尽,苏哈昌缓缓地摘下了黄金色的头盔,身边的树干、枝叶上分明还淌着鲜血,苏哈昌长长地叹了口气,在他的心里,沈三金就像今晨的浓雾一样,看得真切却始终无法拿捏在手,他就笼在你身边,你却永远无法看透他。不管沈三金的罪是真是假,还是让他散尽了吧!
苏哈昌抬眼望去,他手下的士卒们正纵马在倒伏的敌军身上来回踩踏着,生怕留下一个生还者。苏哈昌怒目圆瞪大声喝阻了手下的暴行,申军们这般赶尽杀绝的野蛮行径,让他的内心感到十分羞耻。他的愤怒脱口而出:“滚!都给我滚出林子去!听到了吗?还不快滚?”
在场的申兵们,先是勒住马缰一脸奇怪地互相看了看,而后只得纷纷拉转马头向林外撤去!
这时,苏哈昌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了些许,就在他也要拉过马来返身退出林子时,突然,一柄手刀竟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在那一瞬间,一段长长的“嗖”声,似乎已经刺破了耳膜,划开了喉管!就算是那锐利的刀锋,已经深深扎进了苏哈昌身后的树干里,留在最后的刀柄也拼着命左右摇晃着,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此刻内心的惊愕与慌张!卫士们赶紧策马冲到苏哈昌身边,嘴里不忘大喊着:“有刺客!护卫殿下!”
苏哈昌却伸出马鞭拨开了冲上来挡在他身前的卫士,目光向着手刀飞来的方向找寻着,很快,前方树下血泊之中,一个倚靠着树干努力坐着的沈军士卒,引起了苏哈昌的注意,应该是他吧?可是虽然离得不远,对方却是满身血污甚至都分不清眉眼,哪里知道是死是活!于是,苏哈昌轻轻催马欲要上前探个究竟,身边卫士却赶忙伸手去拉他的马缰,苏哈昌左右瞪了一眼,卫士们不再敢说什么了,只好放开缰绳,紧紧跟在世子身后!
世子的马低下头去,任那两个粗大鼻孔里呼出的白气,喷打在树下那张血红色的脸上,片刻之后终于催开了他的眼睛。苏哈昌知道这个血人刚才为了掷出手刀,肯定是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此刻,他的性命只能是勉强挂在微睁的眼皮上。相顾之际,苏哈昌说道:“唉!降了吧,我叫医官来!”
没想到那人竟强挤出一点笑意,冷冷地回应道:“哼!降?我们,我们早就降了!”
这一句话传到苏哈昌耳朵里,让他心中立刻升起了怜悯,他向着身后自己的卫士摊出手来,说道:“干粮!”
卫士稍稍愣了一下,而后赶紧从身上摸出两个烤饼来,递到了世子手上。
苏哈昌接过饼来,连同着自己身上的水囊一并解下,扔到了那人身边,说道:“既如此,就看你的造化吧!”
那人还是冷笑道:“哼!我,我是活不了的!我现在就要个公道!”说着,他倒了口气接着说道:“你们,你们说我们造反,是,是宋金德那个老王八蛋,告,告的刁,刁状吧?我,我倒是要让,让你们看看,到底是谁要造反!”说着伸手去胸口衣内摸索起来。苏哈昌的卫士们一看,生怕那人掏出什么暗器来,立刻就要出刀去砍,苏哈昌抬手拦下他们,只见那人从身上摸出了一块令牌来,凭着最后一口气说道:“这,这就是,就是宋金德通,通敌的证据,他,他往襄城运,运粮,被我,我们查查……”突然之间,他托着令牌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接着很快便全无气力的落了下来,砸在了地上。令牌也从手掌上翻了出来,再看他眼睛终于永远闭上了。
一个卫士下马上前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转身对苏哈昌说道:“殿下,他死了!”随后,又顺手将地上的令牌拾起,递到了苏哈昌手上。
苏哈昌一看令牌上大大的“宋”字,脑门都要气炸了,他死死把令牌抓在手心里,竟全然没有察觉到手掌早已握得生疼。
就在苏哈昌刚要破口大骂之时,传令兵突然快马跑来,老远就大喊:“报!殿下!殿下!”
“慌什么?又出什么事了?”苏哈昌把令牌收到了怀里,嘴里不耐烦地喝道。
“殿下!林外高坡之上来了一支队伍!”
“有多少人?打的什么旗号?”苏哈昌不紧不慢地问道,他知道自己的队伍经过昨晚和今晨的拼斗,以及前几日的长途行军,士卒们无论如何都有些困倦了,这时突遇敌手又要殊死一战,军心难免浮动,因此,这时就算是心里多没底,表面上也万不可表现出一丝的惊慌来。否则,大军就有可能未战先溃了。
“打的是大津的旗号,可前哨只看见远处烟尘漫天,看不清多少人!”传令兵禀报道。
苏哈昌心里暗骂了句:蠢材!的确,敌情如此不明,叫主将如何决断?看来,这时申军的军士是有些心慌了,见敌军杀来,都顾不上仔细探查了。但世子并没有开口怪罪手下,只见他一脸镇定,使劲拉过马头两腿在马腹上一夹,高声喊道:“传令下去,左右两支速速列阵,准备迎敌!”
两军很快就在林子外的高坡前对上阵了,苏哈昌的两翼已经快速展开,做出一副随时要冲杀上去的架势。他定了定神仔细观察着五百步外对手的阵势。这阵形有些奇怪,对方很精明地把军阵列在了东北方向的一个高坡上,这样一来,苏哈昌他们即便要挥鞭扑杀上去,也要跑一长段上坡路,这当然会迟滞骑兵攻击的速度,再加上,现在这个时候,太阳正好就挂在对手身后,也就是说,苏哈昌他们要是想进攻,就必须顶着刺眼的太阳光冲上去!而自己的眼睛睁不开,也就无法观察对手的动作。而对手的军阵里,最前排也是一排骑兵,只是这些骑兵胯下的战马相比申兵的要羸弱许多,可是,由于对手所站阵位比苏哈昌高,骑兵之后的情况就看不清了,只知道当面的骑兵,虽然马不怎么样,倒是排列齐整,趾高气扬,现加上猎猎旌旗在风中翻舞,远望之下甚是威武!阵中明黄大旗上绣了硕大的“大津”二字,以及一面红底将旗上书“大津征西将军玄”字样,旗下战马上有一个人却与众不同,他未着铠甲,一身精致长衫,面像也甚是清雅,双手握于腹前好像正搓捻着佛珠什么的,所以,虽然对方摆出了严整的军阵,但冲着统帅的穿扮,就不像是上门拼命的。
苏哈昌心里暗念道:总算是现身了!他催马上前问道:“对面可是大津玄大人?”
素清笑着答道:“世子殿下,玄某有礼了!”
“玄大人,咱们虽是初次见面,怕也是老朋友了吧?”苏哈昌问道。
素清当然明白苏哈昌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仍是笑着应道:“久仰!久仰!”
“玄大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月之内几方拼斗,怕都拜大人左右调配所致吧?”到了这时,苏哈昌已经明白了一定有个人精心谋划了整个战局,自己只是成了棋盘上的一枚黑白子而已。
“世子也是少年英豪,驰骋南北无往不利!”
“玄大人谬赞了,终归没有跳开你的一盘好棋呀!苏哈昌佩服!”苏哈昌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决定冒险拼一把,他刚刚飞快地把战事的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他笃定玄素清的主要兵力应该都留在岳阳,这里不过是一支偏师,这会儿言语上示弱,让对方在大胜以后放下戒心,时机一到挥军压上必获全胜。
“呵呵,世子,既然是对弈,你我双方还皆在阵前,未到落子时,胜负恐怕还要一会儿才有分晓!”素清说道。
苏哈昌心头一惊想着:不会吧!对面的那人好像把自己看透了一样,自己刚想着要想领兵先发制人,人家就说出了“胜负未分”的话,苏哈昌试探道:“玄大人此来,不会只是来教苏哈昌下棋的吧?”
“呵呵,不错!世子果然明睿!玄某确有一言赠与殿下!”
“请指教!”
“时至今日,这湘、鄂之战贵国已然兵败,玄某想请世子退回北方,并劝贵国汗王退出大兴城,返回宁州关外!勿再起刀兵,累及我中原百姓屡受战乱之祸!以全君之汗父匡扶天下之神功圣德!”
“哈哈哈哈!”苏哈昌大声笑了起来:“玄大人说笑了,我也有一言送予大人,彼时大津朝祸乱四起,民生倒悬,国乱岁汹,然当此之时,食禄者计穷于朝堂,为耕者避死而从乱,故而贼势遂大,直至逆占京师,涂炭生灵。在下窃以为,值此危难之际,虽覆巢之下难有完卵,但君等皆自幼苦习圣贤之道,难道不曾听闻‘当须徇忠义,身死报国恩’之言?忍看天下倾颓于前,却不思匡君辅国,安民兴邦。捐弃先君独死社稷,转而穷尽南渡偷生之能,过江如鲫。此等作为,怕是道统散尽,天亦弃之!想我大申汗王,兴义兵于关外,统有道之师,吊民伐罪,大兴城下一战尽驱齐贼。若王为天子,九五之尊乃因功德而受天之颁赐。昔汉之高祖,逐暴秦而开两汉四百年之威烈;再者唐之太宗,灭隋炀以就巍巍天可汗之圣名,以我汗王之功,匡正礼乐,解民倒悬,耀之四海,既奉唐宗汉祖之余烈,岂非天选之主?何敢言要我大申退出关外?”
苏哈昌的一番话,并没有让玄素清的面色有丝毫的变化,素清淡淡一笑说道:“世子既以天下为己任,那么玄某倒有一问,敢问阁下,何谓之‘天下’?又如何能称之‘功德’呢?”素清微笑着顿了顿接着说道:“玄某看来,所谓‘天下’并不止于山川沟壑,厚土草壤,乃是为人心之所向背,天命之所依归,而‘功德’二字,更是藏于民心,寄之广远。是故,自古得天下者,皆非以兵武之盛而称焉,昔刘邦曾数败于项羽,然垓下一战定之,使炎汉得天命而享国凡四百年,何则?君不见当年咸阳城里,刘邦与民秋毫无犯,且约三法而安民心。然项羽屠城毁殿,尽逞凶暴。故而,楚汉之争,楚亡之于军武?大谬也,自然是‘仁’克胜于‘武’。再者,唐太宗也曾兵败渭水之畔,斩白马以臣礼事于北狄,然数年未过,却能尽选北狄健儿内卫君侧,何故?岂不闻贞观二十年,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因而,太宗之能在于广布仁德于民,并非穷兵黩武以彰其势!贵国汗王趁人危难而兴兵,已是失‘义’之举!入关后,荼毒百姓又何止百万?这般不义于前又捐德于后,竟何敢称‘功德’而自诩天下之继者?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贵国既不奉中原道统,那遍地便皆是异心之人。如此,不如回还关外,解千万黎庶于刀兵地火之中,以大德掩大失,方为功德之举!”
素清的一番话说得苏哈昌无言以对,苏哈昌只好恨恨的说道:“今日你我对峙于两军阵前,又何必做口舌之争?既是两军对垒,则当是刀兵争胜!来呀!传我将令……”
苏哈昌正要挥军冲击上去,却突然听到身后一声长长的:“报!”他知道必是有要紧军情传来,于是,他只得暂停发令,等着传令兵来到身边!
素清这边却没有丝毫开战的准备,他仍旧捻着佛珠不动任何声色!
传令兵跑到苏哈昌身边小声说道:“殿下,我军后方发现敌军!”
“啊?”苏哈昌吃了一惊,忙问道:“何来之敌?军力如何?”
“回世子话,打得大津旗号,至少有十万人!”
“那倪昌时呢?”
“也被大津军围在了平间县动弹不得!”
苏哈昌听完没有说话心凉了半截!他轻轻一挥手让传令退了下去,他又转过头望向了眼前的玄素清,叹了口气说道:“大人好手段,既已四面结网,又何必在此饶舌?”
素清平静地说道:“世子误会了,我军在此并不为战!玄某是来送世子的!”
“哦?不会吧!大人此刻前后夹击之势已成,难道不想尽灭我军?”苏哈昌根本就不信。
“呵呵,世子说笑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岂不闻当年城濮之战,晋文公退避三舍与楚君约战之谊?我今送世子北返,他日战场再见,阁下若有心,可依旧事操行,玄某便感念不已了!”素清说道。
“难道就没有什么条件吗?”苏哈昌听着素清的话满是真诚,虽然心里打鼓!
“只要世子北归之后,善待我朝百姓,玄某便感激不尽了!”
素清这句话说得更真切了,苏哈昌说道:“大人放心,在下从不曾为难百姓!”他也横下一条心,想着大不了就是打呗,反正都由不得自己。他又试探道:“他日相见,苏哈昌必守承诺,只是玄大人可否好人做到底,将我平间县里被围之军放出?他们的家人都在大兴城里,还是请大人放他们北返吧!”
素清爽快地说道:“可以!不过我言在先,平间县里若有想留在大津朝的官兵,还请世子北返后不要加害他们的家人!”
“那是自然!”苏哈昌答道。
“阁下可以即刻北去,我军必不加阻拦!平间县之军,稍后便会追随阁下。事不宜迟,请便吧!”素清说道。
“在下谢过了!”苏哈昌冲着素清一个抱拳,立即拉转马头领兵北撤了。
望着申军北去的身影,高继勋问道:“大人,我军军力占优,何不一鼓作气攻灭这一伙申军,说不定还能拿下这个苏哈昌。岂不是大功一件?”
木阿美也凑上前来说道:“就是!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什么?”
正南则在一旁说道:“你们哪!还不知道吗?玄大人行事与众不同,咱们哪,哪里猜得透啊!你们学学我,不明白也别问,管他呢!反正咱说了也不算!”
素清瞪了他一眼说道:“就你怪话多,阴阳怪气的!”接着,他对着高继勋和木阿美问道:“若是今日交战,咱俩会有几分胜算?”
“那当然是十成咯!”木阿美不假思索地应道。
素清点点头,又问道:“那我军的损失呢?”
这回,高继勋又抬头望了望尚在远去的申军说道:“他们有悍马精骑,战力当在我军之上,我军若是能胜,怕也要折损六七成!”
素清又点了点头说道:“杜将军已在申军背后摆好了阵势,若两军交战,我军必胜,可是惨胜如败呀!你再想想,若是苏哈昌全军覆灭于此,北边的申国会作如何反应?”见大家都摇了摇头,素清接着说道:“申国主力尚在北方,若是其世子阵亡于此,其汗王必引主力南下与我军决战,若我军在此地损兵折将,到时哪有军力应战?若敌直扑太陵城,我军亦无力回援,皇上能指望太陵城外的三个总兵吗?”
大家听着素清的话,这才恍然大悟,高继勋说道:“原来大人始终看得都是大局啊!”
素清又说道:“将失一令,则军破生死啊!所以,不妨卖他个人情,只盼他北返之后能善待大兴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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