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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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后，一部分人留在试验场收尾，主力队伍则分路驱车返回总部。

自然而然地，李峥蹭上了沈阿姨那辆熟悉的小白车。

林逾静往副驾上一坐，刚系好安全带就回过头，龇牙咧嘴地叫嚣起来：“够自觉的啊。”

李峥也学着她的样子龇牙咧嘴笑道：“嗨，跟我沈阿姨还瞎客气什么啊。”

“妈！”林逾静扭头冲沈听澜道，“你看他脸皮厚不厚。”

“这个么……我其实还挺吃这套的。”沈听澜掩面一笑，这便启动车子打着轮往外开去，“好了，你俩先别逗了，李峥也回来了，该说正事了。”

二人连忙收起了叫嚣的情绪，老老实实洗耳恭听。

“我请示过书记了，要让你们进一步参与工作，很多技术内容应该向你们开放。”

“但开放后，也就意味着你们出国的难度更大了。”

“考虑到这些，我建议你们暂时先把工作放一放，准备IPHO，等11月IPHO结束后再接触这些内容，如何？”

“都说好了，不去了。”林逾静接话道，“这个我面试的时候就已经说清楚了。”

李峥也跟着点头：“嗯，我只要托人把奖牌还给那位老哥就好了。”

“这么干脆的？”沈听澜略显吃惊，“我以为你是个目标感很强的人，李峥。”

“一旦有更加宏伟的大目标，对此前的小目标也就没什么执念了。”李峥摇头一笑，“为黄二成功尽1的力量，其分量重过100块国际金牌。”

“啊，这个目标感果然很强……”沈听澜瞥了眼林逾静，“你呢，也无所谓了？”

“考试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林逾静头一甩，“现在已经达成目的了，不管是黄二还是天文系都已经有了，我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考试哦。”

“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决定，别后悔啊。”沈听澜颇为正色地说道。

林逾静催促道：“快说吧快说吧，等故障核心原因等好久啦。”

李峥笑道：“不会后悔的，现在的我已经对所有竞赛都失去兴趣了。”

沈听澜当即问道：“可你今天上午还去考生物了。”

“啊……这个，我喜欢生物。”李峥为了五子登科也只好说了句非常违心的话。

“好了，别紧张。”沈听澜笑道，“半天假而已，我又不是陈鸿兵，今后你们也随意。”

“果然跟对人了。”李峥兴奋挥拳。

“是沾我的光。”林逾静叫嚣挥拳。

“怎么又开始了。”沈听澜质问道，“还想不想听故障原因了？”

“听！”二人异口同声。

接下来，沈听澜为他们复现了8月8日的发射中心，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夜晚。

……

2019年，8月8日，文海航天发射场，指挥中心。

20点，07分，00秒。

“点火！”

随着传令员一声令下，一根细细的红线出现在火箭尾部。

接着，红线骤然一爆，像是一个小太阳横空出世。

但坐在指挥中心最前排的沈听澜很清楚，这其实是5个小太阳。

最中心的，是火箭主箭体的芯一级YF-86发动机，巨量的氢氧燃料被两台涡轮泵喷注燃烧室，仅在1秒之内就达成了100个大气压，在这剧烈的燃烧中，液氢的温度从-253度瞬间升到了2000度以上。

在随后的500秒内，这台发动机将保持这个状态，消耗掉全部燃料，接着脱离火箭主体，由其上方的芯二级发动机继续完成使命。

而周围的四个小太阳，则是黄二的四台助推器。

这四台助推器每台都配有两台120吨级YF-90煤油发动机，相对于芯级火箭，这四个家伙才是真正的巨无霸，他们将在火箭起飞最艰难的300秒内野蛮地燃烧，为黄二支撑起90以上的起飞推力。

他们像是父母的两双手，不计代价地将自身燃尽，只为支撑起黄二这个孩子一飞冲天的梦想，随后放开手，不再为这个孩子增添一公斤的负担。

看着画面里的小太阳，沈听澜攥着手，心中默念着。

飞吧，飞吧。

小黄二，努力地向上飞吧。

不仅是她，整个指挥中心内，似乎每个人都在默念着。

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像钉子一样焊死在自己的岗位上，眼前只有屏幕和数据，成百上千次锤炼的数据。

他们像是盯着一个新生的婴儿，哪怕一声微弱的咳嗽都会让他们紧张万分。

他们像是盯着一个垂死的老人，只希望他能挺过这最后的2000秒。

在这寂静之中，每隔10秒“跟踪正常”的广播，好似是心电图“嘀嘀”的声响，虽然只是枯燥反复，却是所有人最想听到的声音。

这个广播就像是一个基础节奏，带着沈听澜以10秒钟一次的频率扫视着主监控屏上的核心数据。

只要像这样完成200次左右，一切就完成了。

可就在第18次的时候，异动出现了。

芯一级由两台YF-86发动机组成，其中一分机的瞬时推力，从518KN降到了506KN。

这是一个不大的变化，就像是婴儿的咳嗽。

但沈听澜清楚，这个时刻婴儿不会咳嗽。

在这个阶段，随着高度的提升，空气逐渐稀薄，阻力逐渐减少，氢氧发动机的瞬时推力应该是以缓慢的速度提升的，不应当出现明显下降。

正如二分机，其推力仍然维持在522KN的高点。

当然，这也许只是一次短暂的燃烧不均，或是瞬时燃料喷注密度的小空档，毕竟喝矿泉水有时也会一口大一口小的，物理学总会偶尔开一个这样的小玩笑。

但沈听澜的眼睛还是定在了这个数据上。

10秒后，数据刷新。

芯一级A推力：506→214】

芯一级B推力：522→529】

沈听澜窒息了。

没有任何渐变的准备，直接腰斩。

警报音随之响起，监控员尽量以平稳的声音展开报告：“检测到芯一级发动机一分机推力大幅下降。”

与沈听澜一同窒息的，是他身旁的陈鸿兵。

但陈鸿兵的呼吸只停滞了三秒。

他早已预演过各种情况，这还不是最糟的。

“弹道组。”陈鸿兵对着话筒说道，“现阶段，芯一级如果提前分离，芯二芯三的冗余燃料可否成功推卫星入轨。”

“经计算，芯一级还需在现有状态下坚持70秒，芯二芯三才有可能完成任务。”

弹道组工程师几乎是瞬间回话，可见他们早在陈鸿兵询问前就展开了软件计算。

话音刚落，新的数据传来。

芯一级推力：214→37】

几乎在数据出现的瞬间，陈鸿兵再次发言：“弹道组，重新计算。”

5秒后。

“报告，现有箭况，黄二将无法进入既定轨道。”

场面再次归于沉默。

芯一级推力：37→6】

“报告，芯一级发动机……一分机……已……停机。”

这一次，监控员已无法保持平稳情绪。

即便是沈听澜，也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脆弱的小女孩，面对如此情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陈鸿兵再次发问：“强行分离，可否将卫星送入低轨道。”

“报告，现有箭况，火箭无法达到第一宇宙速度。”

芯一级推力：8→null】

“就现有监控进行弹道分析。”陈鸿兵令道。

这一次的等待有些久，但也不过十几秒的样子。

“因一分机单独停机，黄二已偏离既定弹道，如状况保持不变，箭体将在二分机的单独推力下，加速坠入东太平洋。”

这一次，陈鸿兵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短暂纠结了几秒后，沉重地望向了他身侧的赵振华。

赵振华的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眼眶红了。

“全力准备打捞。”

“是。”陈鸿兵就此下令，“发射失利，全部发动机紧急熄火，以让箭体落入较近海域，紧急联系海洋局、气象局。尽全力打捞。”

这个瞬间，所有人都像被抽空了一样。

那个婴儿没能活下来。

那个老人也没能挺住。

陈鸿兵在起身之前，握住了沈听澜的手背，重重地摇了摇。

“我挺不住，有很多人可以替代我。”

“但没人能替代你。”

“别辞职，别逃避。”

“我顶。”

……

车内，沈听澜的眼眶泛出了湿红。

即便过去那么久了，那一夜，却依旧足以引出她一生那么重的沉痛。

“唔……”林逾静的手轻轻地搭在了母亲的胳膊上，“辛苦了……妈妈。”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沈听澜第一次给她讲那一晚的事情。

李峥固然也沉痛，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基础分析。

“从出现预兆到完全停机大约用时30秒，虽然过程很快，但依然是一个线性过程。”

“外观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也没有爆炸，可见并没有燃料漏出，燃烧室也没有损毁，也不是在预燃室提前接触，这就排除了很多故障了。”

“在这个前提下，推力持续下降……那就只能是燃料注入出现问题了。”李峥说着点头道，“嗯，这跟算法给出的参数对得上。”

“你这段时间在测试组确实没白干啊。”沈听澜擦了擦眼睛，逐渐回复了平和的情绪，“在86的设计中，液氢和液氧都是分开储存的，分别由氢涡轮泵和氧涡轮泵，喷注进入燃烧室，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其中一个泵出现问题了，从经验上来看，氧泵因其天生要承受强氧化环境，出问题的概率更大，这也是我们第一故障模型的基础。”

“可……那么久的地面试车都没出过这种问题啊。”林逾静不甘地说道，“而且芯一级不是有两台发动机的么，相同的环境下，另一台不是还好好的。”

“如果海洋局能把黄二打捞回来，你的问题大概都有解答吧。”沈听澜叹道，“但现在，我们基于仿真进行解答了，火箭起飞后的力热是极其复杂的，还有让所有人都头疼的振动问题，我们的试车不可能模拟出所有环境，因此我们只能解释为，在升空180秒左右的时候，火箭发动机所处的力热环境达到了一种试验中无法模拟的严酷状态，导致涡轮装置局部结构产生异常，继而无法向燃烧室喷注燃料。”

“也只能这样了……”李峥也是低头一叹，“能打捞回来多好……一拆就知道了……不过定位确实难……定准了也不知道会被海浪卷到那里去。”

“也搞不好是镁日抢先给偷偷捞跑了。”林逾静又叫嚣起来，“坏！”

“好了，别阴谋论了。”沈听澜一个打轮，车子已开回了一院，“归零能这么顺利，你俩跟十一所给的诊断功不可没，基于试验结果，我们已经将故障点锁定在了氧涡轮泵上，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下，其轴系的确会产生裂纹，乃至断裂。你们知道，对了追求更大的推力和比冲，燃烧室的压强是要上一百个大气压的，要将燃料喷注进去，涡轮的转速和预燃室的压强必须更大，外加低温环境和强氧化性，这个涡轮泵，可以说是航天工程中难点之中的难点。”

说至此，沈听澜停稳了车子，侧过身认认真真说道。

“如果说航天工程是一张考卷，用来考验一个国家的尖端工业实力，那么这台泵，就是考卷的最终大题。”

“唔！”林逾静越听越来劲，“航天皇冠上最重的那颗宝石！”

李峥却极其不甘地捶了下林逾静的靠椅：“所以最后其实是一个工艺问题么……或者是材料学问题？”

“不不不，一味地埋怨工艺和材料是工程学的最大误区。”沈听澜也不急着下车，当场讲解道，“工程是一个整体，我们的工作就是在现有工艺和条件下，用我们的知识和头脑设计出可以成功升空的火箭。面对失败的时候，不要把责任一股脑推给工艺和材料，它们出厂的时候可都是经过严格检测，符合我们的工程标准的。当然，在突破性工程中，我们依然有权去要求更高级的工艺和更好的材料，只是不要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毕竟世间根本不存在无坚不摧的钢板，就算有，我们应该也用不起。”

“啊……”李峥思索着叹道，“是我狭隘了……沈老师说的对，厨子不应该埋怨食材。”

“厨子……”沈听澜愣了一下，而后控制不住大笑起来，“原来工程师还可以比喻成厨子啊……我也学到了。”

“别的不说，李峥炸鱼排可好吃呢。”林逾静也许是想到了美食体验，出人预料说起了好话，“回头让他给你做。”

“过两天吧，等归零完，我请你们吃饭。”沈听澜晃着车钥匙说道，“这段时间六院要抓紧改进发动机氧泵部分了，我们也不能闲着，争取在整体结构上进行进一步优化，最好能进一步加强震动抑制。”

“震动？”李峥问道。

“啊，这个你们还没学到，上楼教吧。”沈听澜伸了个懒腰，可谓是心情大好，“火箭大部分时刻是在超高速状态下冲破空气阻力运行的，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震动，会影响火箭每一个部件的运行，可以说是火箭的第一大敌了，我们的一个设计难点，也正是对抗震动，更好地保护每一个零件的运行环境，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招力学的人了吧？”

“原来如此。”李峥跟着沈听澜亢奋下车，“叫老师太虚了，我直接叫您师娘吧！”

“啊……”沈听澜又是一愣，“这……”

“把‘师’给我去了！”陈鸿兵突然大摇大摆出现，“说多少次了，直接叫妈，你跟这儿瞎客气什么劲。”

这次沈听澜已经习惯了，并没有逃跑：“去，别管我们。”

“别别别，你也得来。”陈鸿兵挥手道，“跟六院一起开总结会了，这你得来。”

“嗯。”沈听澜应了一声，把办公室钥匙递给了林逾静，“先去我办公室，静静把近期的学习资料给李峥，好好学习，别打架啊。”

“哦。”

“是。”

待二人走了，陈鸿兵才嗤笑道：“怎么整得跟暑假托管班似的……还别打架？干柴烈火在你办公室里，那是打架的事儿么？”

“啊。”沈听澜也一捂嘴，赶紧掏手机，“有监视器的……我得告诉他们……”

“唉，走吧。”陈鸿兵手一摆，凑到沈听澜耳边小声道，“你就不好奇他俩在一起干啥？放心，这事儿我管，回头我陪你看监控去。”

“！”沈听澜先是一惊，而后又是一退，“你不会经常看我办公室监控吧？”

“我闲着啊！”陈鸿兵骂骂咧咧摆手道，“再说了，真看那也是监察工作啊。”

“太可怕了，黄二项目结束我就调走……”

“哎哎哎，不看，不看，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