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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宫胜睡了个懒觉,直到门外赶早市的人渐渐增多,枝上鸟儿叫的愈欢,他才老大无奈的起了身。

宫胜一边洗漱一边琢磨着今日该去御马场看看自己这弼马温的手续都办齐了没有。洗漱后,宫胜穿了一身朴素的黑色细麻外衣,脚上是低领的皂靴,就一路奔着太仆府所在去了。

太仆府掌宫廷车马及牲畜,所以皇家的御马园也归属太仆府打理。宫胜到了太仆府上寻着办理调任手续的令史,与那令史交接。

令史一副天生笑脸,眉毛似是一直弯着,眼睛不大,或许是笑得太多,头上略有些白发夹杂,眼睛里透着一股自信的神采,只听他说道:“你那前任的弼马温也是刚刚被罢下来,说到底朝野内外大换血,唉,我们这些给官家养花养马的闲人也不能幸免。”

宫胜又问这弼马温管着何处?日常在哪里当差?那令史又说:“京师一共三处马场,分别是乘黄厩、骅骝厩、龙马厩。乘黄厩和骅骝厩都在洛阳城外,龙马厩在洛阳城东。这三处马场都是你的地盘,三处马场你轮着走,一个月月初来这里点个卯、打个招呼就好。”

宫胜再问作这弼马温可还有些什么要领?那令史一笑,上下打量宫胜几眼说道:“将军看着就是打过仗的,如今到我们太仆来是没有维护上官吧?弼马温这差遣说荤不荤、说淡不淡,倒也没什么的别的需要注意了。”

宫胜道了声谢,那令史却又说了下去:“说起来别看这弼马温是御马场的主官,而且是落了名册的,但它无品。什么是无品呢?就是没有品级。你手下那些监丞、监令可都是有品的,哪怕低些。”

宫胜就问不知这是何故?令史笑道:“用来顶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就是这个道理。说起来这弼马温就是一个背锅侠的角色。所以你去了上任,别看手下人恭维你,心里面明镜似的,该你滚蛋你就得滚。”说完又对着宫胜一笑。

宫胜在太仆府花了些时候,办妥了各项交接,领了文书符印,出了此间又奔着城东的龙马厩去。一路上井市繁华,四匹马的车架粼粼驰过,挑着担子的汉子迎面擦肩,妇人挎着小竹编篮子不紧不慢的张望,路边的饿殍还是一副半死不活模样发呆。

春风拂柳吹动衣袍揉乱片片暖意,路旁散着人家门前散种的三三两两的红白花卉,一簇簇绽开的牡丹丰腴饱满,绝无小家碧玉的娇羞,尽是妩媚的成熟风韵。

到了龙马厩,宫胜坐了主官的大堂,会聚了厩令、厩丞、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大略翻看了本监账本,帐上列止御马近千匹。

龙马厩一干人等先后述职完毕,宫胜便领着人去马场点马。龙马厩虽在洛阳城内,却也有小丘起伏、溪水环绕,号称马场却也可见杨槐柳皂种种。宫胜一路上见那些散放的马匹低头吃草,或者趴在草垛子上两眼看着宫胜一行,当然也有撒欢的放开四蹄跑在绿茵上。

骅骝踏风绝影走,爪黄飞电赤兔疾,騄駬马,纤离马,八骏九逸争胜场。来到马场上入目的就是这一番百马争腾的胜景,宫胜心胸为之一畅,先按下策马急驰的心思,与随行人等对着文簿大致点明了马数,便吩咐左右各司其职。

众人散了去,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厩丞、令副督导众人司职。

宫应龙做了甩手掌柜就不再去管他人,自去牵一匹飞黄马,打马就在龙马厩的马场上跑起马来。

骑在马背上,感受着跨下起伏颠簸,迎面疾风入怀,自有一番和煦的酷烈滋味。——在三秦大地上的浴血厮杀,由一个敢战士一路立功加衔升任都尉官。入京师列入六营之一的翊军营,忍受翊军营中各路派系的倾轧。一夜宫变生擒毒妇贾南风却又被赶出禁军作了弼马温。——总总不满不公不服都在心底翻起又随着满袖的风来去无踪。

宫胜策马沿着龙尾湖飞驰,马蹄穿过赏花亭下的缤纷花丛,踏过了龙王庙、伏魔碑,足足跑满了半个龙马厩。直到飞黄马见了汗,宫胜就寻了一处大槐树下放了马暂歇。

靠着老槐树,宫胜默默想:其实这样也不错,这么大的马场,俸禄也不缺,虽然不能再上战场了。

宫胜头上梳军中流行的铁鬓髻,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霸道决绝,他双目淡淡的看着远处山丘,看上去充满了少年人的朝气。

如此的日子持续了十数日,宫胜又先后看察了乘黄厩和骅骝厩,除了每日遛马之外宫胜并不如何理事,仅仅与三处御马场的大小官人混了个脸熟。

一日宫胜正在乘黄厩遛马,乘黄厩的厩丞凑上来与他说:“大胜啊,今晚有个酒局,去啊?”宫胜毕竟年轻,又不如何摆架子,十几日下来这马场的官员喊他也喊的随意了。

宫胜想想也是该和这些手下人凑几局酒活络下关系,于是就说:“甚好。”

厩丞年纪五十有余,也是一个没甚厉害根底的,这个岁数了还在这养马的差事上水日子。厩丞名叫李军,一张皱巴巴的脸,一张嘴说话露出一口焦黄的牙,还少了两颗。这李厩丞问宫胜:“大胜啊,你这么年轻就能干到弼马温,之前在宿卫军没少立功吧?”

宫胜略谦虚一下说:“其实就是有点胆子,打仗往前冲,运气好就被点了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功劳。宿卫军中的好汉数不胜数,但运气像我这么好的可不多。”

我自然不会告诉你,雄踞关中的齐万年是我亲手斩杀的,否则我凭什么掌一营宿卫兵?宫胜一边看着远处发笑,一边招呼李令副坐下。于是两人席地而坐攀谈起来,有时谈些西北战事,有时谈些洛阳城中的趣事。到了申时末,李军一拍宫胜的肩说:“走,吃酒去。”

却见李军直接牵了两匹马场的好马,宫胜微微一怔问:“这样?”李军满是皱纹的脸一笑:“没事,谁知道?大家平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又不是不还。”

说完果然见大家都牵了御场的马,除了厩丞李军,厩令和两位典簿也牵了官马。宫胜心中叹气也不多说,想着这司马家的马我心疼的什么?然后接过缰绳与众人一同骑着马出了乘黄厩直奔城中去。

众人入了城沿着金水河直行,再跨过长乐桥向北就到达了一日洒去十万钱的洛阳西市,当今天下最为商贸繁华的所在。洛阳西市以九宫格局分九处区域,所以西市也称为九市,而正南区域的乐津里就是宫胜一行目的所在。

诗曰:洛阳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其实一路上京师阡陌里的繁华又非聊聊几句诗文可以述尽,更何况蜚声海内的洛阳九市。

洛阳九市当中,最好的酒家在西南的治觞里,最好的雅间在东南的调音里,正南的乐津里夹在中间,酒饭不如西邻,茶曲不如东邻,就只得胜在雅俗共赏了。

宫胜随着李军一干人来到一家挂红灯的酒家。这红灯高挂却有一番讲究,说明这酒家多半经营荤腥的买卖。红灯高挂是小娘子们正在房内候教的意思,若是客人满了,酒家就下了那红灯笼。

入了雅间之后,李军当即开始吆五喝六的吩咐伙计上菜,“小子,给大爷来几个特色菜,菜色要好要嫩,别拿糠的糊弄你大爷。”

不一时,那伙计领进屋八名流莺,然后他一声吆喝道“各位客观,本店特色菜,请慢用。”说完就退出了雅间。

宫胜心下道,“原来这特色菜是雌的,呵。”再仔细看去,这八名女子年纪不一,但最大也不过双十,小的显然还没长开,年纪十三四上下。

八名女孩子衣服倒也算不上出格,只是裁剪的贴身得体,尽量让女性凸凹的身段显露出来,另外宫胜见到几名女孩子裙下的脚腕都是赤着,脚下踏着薄木屐,恐怕她们内里是一丝不挂,只是穿一件外袍裹体而已。

厩丞李军笑吟吟的身手一指,点了一个少女。少女看着岁数也就是豆蔻而已,长相倒是平平,只是胜在年纪小皮肉嫩。她眼神确认了一下对面那一张老脸的客人点的是自己,就对着李老头笑笑走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到了这老色鬼怀里。

老牛吃嫩草,这老李好享受!宫胜也不多说什么,这天下风气是笑贫不笑娼,有些女人为了赚点脂粉钱就愿意火坑里跳,更别说指望着乌鸦变凤凰的,你拉都拉不动。

宫胜眼睛也没闲着,扫了一圈也伸手一点,被他点中的女人对着他嫣然一笑,就迈着妖娆的步子款款座到他身边,然后纤细的身子自然的靠了过来。

“奴家唤作留情。”那女子贴着宫胜的耳朵说,或者说几乎是咬着宫胜的耳朵在说。这女人看起来双十年华,算是八名流莺中年纪较大的,不过姿色颇佳,宫胜没有像老李那样对着小女孩下手,选的女人与他自己年纪大致相当。

不一时几人纷纷选好了女人,余下三名落选的流莺自然是离开等别的客人去来选。伙计麻利的上了酒水、小菜,于是乘黄厩众人就配着菜吃起酒来。

“小弟不胜酒力啊。”

“喝酒要的是感觉!要什么酒力?”

“一杯酒下去我也有竹林七贤的感觉了,啥时候我也出个名?”

“人家竹林七贤喝酒那叫名士风流,你喝酒就是喝酒好吗?”

“就像人家土豪吃煎饼卷大葱那叫忆苦思甜,你吃那就是你穷,吃不起好么?”

一杯杯酒水入腹,话匣子就一点点关不住了,宫胜五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侃起来。

提起了竹林七贤,就听典簿说:“竹林七贤鼎鼎大名,但论人品也是参差不齐,刘伶穷的裸奔,王戎富甲天下。”说话的这位典簿叫李杰,据说在马场一窝就是二十年了。

“哎?这可不对,王戎可不是富甲天下,富甲天下的该是石崇才对。”另一位典簿当即纠正道,“当初石崇和王恺斗富,王恺拿着皇帝借给他的宝树珊瑚硬是让石崇比下去了。石崇当场砸烂了皇帝借给王恺的珊瑚树,转手就拿出六个珊瑚树赔给王恺。”

“这一株珊瑚树得是多少钱?怕不是有几万贯?我一个月俸禄才四千文,一年才五十贯不到,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起呀。。。”说着那典簿就感慨起来。

“哈哈哈,就是把你卖了你也买不起。”厩令开口取笑道,“不过石崇名气虽然大害真不一定有王戎富,他败家。你们想啊,王司徒是以吝啬出名的,他女儿出嫁,他就出一件旧袍子就算嫁妆了,而且他完事了居然还把那袍子顺回去了。”

厩令叫做曹广喜,干廋的一个人,年纪三十多,倒是比他的副手李老头年轻不少,人看着精明的很。曹厩令压了一口酒,然后接着说道:“要知道王戎王司徒的产业遍布天下,加上他这么小气,我看他才是真富甲天下。”

厩丞李军一边听着一边享受着怀里小女孩用皮杯喂给他的酒,听到王戎这里忍不住接口说:“王戎的堂弟王衍也很有钱。我好几看王衍出行的牛车,那牛身上都穿着三吴苏绣织的青衣,蹄子上都有鞋,而且听人说这牛的鞋还分春夏秋冬,那牛角上还套着镶了金丝纹路的蜀锦牛角套,那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富贵。”

“你们说他为什么要坐牛车呢?马车不好吗?”李典簿搂着怀里的小娘子问道,那小娘子的头枕在他肩上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软语时时。

曹厩令说:“因为他自比老子,老子不是骑牛嘛。王令君是玄学派的领袖人物,所以他骑牛比较好。”说话间曹厩令的手伸进怀里女人的衣服里面抚摸着她光滑的大腿,而她怀里的女人则殷勤的给他夹菜。

“司徒何劭据说食之必尽四方珍异,一日就要吃掉二万钱,这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大财主,就这他还说无处下箸。”宫胜说道。这时那叫“留情”的女人已经挪到了他腿上坐着,整个人都依偎着他。宫胜一手搂着她,握住她的小手,另一只手在她身上自然不太老实。

“其实说到钱这个东西,天下什么最费钱?还是打仗。你们看那些高门大阀都有不错的私家部曲,这个才是最费钱的。”说话的是厩丞李军,他拍着腿上小女孩的臀说道,“当初楚王作乱的时候,太尉王浑在府上陈兵一千五百人,楚王不敢进犯,然后怎么样呢?王太尉带兵上殿成了主持朝政的。要知道当初本朝高平陵之变的时候,宣皇帝他老人家也不过是用了私甲三千。”

这话说的是司马家夺取曹魏政权的高平陵之役,司马懿所依仗就是他散在民间的三千私兵。运用得当的话,三千兵足以颠覆一个王朝。

“一个个的都养了这么多兵马,早晚要出事。”宫胜说道,他心里面想着的是翊军营作为北军六营之一也不过八百人的编制,太尉王浑一个人在洛阳就养了一千五百私兵,这洛阳城里得有多少私人兵马?

“当初前朝曹家当政的时候,大家还是私下里养部曲,如今都是摆到明面上了。哪天这些老爷们哪根筋不对,想不开,在城里打起来。”说话的是厩令曹广喜,说完他又低下头去嚼怀里美人的小樱桃,弄的美人娇笑不止。

酒过三巡,几人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也不避讳,就当着同僚的面放肆起来,于是宫胜借口内急遁了出来,宫胜为人方正,多少还是见不得同僚们如此丑态。

傍晚的风微微吹拂,饮了酒后凭风而立格外畅快。方才斛觞交错之间,宫胜也是十数杯酒入腹,半点不含糊。

宫胜走的是后门,踏出后门外面是个小院落,植着几棵不算高的梓树,一派碧玉垂绦。小院子里没人,安静的很,宫胜踩着青草,身后传来阵阵杂乱的嬉笑声。

信步游走,随手拈一条梓木垂下的丝绦,宽厚的叶片就被拉到眼前,很有一份闲适自如。立在树下片刻宫胜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宫胜回头,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女低头快步走着路,看起来应是及笄的年纪。少女发觉前面有人,甫一抬头,小脸清秀的霎是可爱,却有明显的惊恐神色。

“姑娘……”宫胜开口说道,脸上还有一份偶遇美人的惊喜。还未来得及说下文,就见那少女只听了姑娘两个字就是全身一阵颤抖,弱不禁风的样子看上去似是突然遭遇了野兽。

“怎么了?”宫胜问道,他脸上的笑意仍在,心里却想着:我很可怕吗?

少女喏喏的说:“大……大人,贱妾蒲柳之姿,不配侍奉大人,请大人……”少女一边说一边缓缓向门口方向挪动。

宫胜脑中转了好几个弯,才明白过来。他们刚刚在房里饮酒作乐还招了流莺作陪,大概眼前的少女碰巧看到了。而如今这年头风气糜乱,强抢民女的戏码时不时的上演,尤其喝了酒的男人更是贴着惯犯的标签。而且按照本朝泰始律,在酒家这样的场合强迫女性还真不见得就算是犯案。

在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阵疾风,宫胜眼明手快的伸手一档,手臂上微微一痛,却是那少女不知从哪里捡起一块石头,突然砸向宫胜,随即扔了石头飞速地跑开。

“喂……”宫胜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还能怎么样呢?难道要追上去对她解释清楚?要捆住她解释吗?

宫胜苦笑,看了看那刚刚少女用来行凶的凶器,心里面说,石头君呀,石头君,我们往日无冤今日无仇的,你何必打我?

“真是不可爱的小姑娘。”宫胜哼了一声,随即自嘲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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