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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众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李礼成脑海中也在思忖行前太原王针对他们此行目的所做出的指示,第一在于渗透,第二在于招诱。
渗透的核心并不是人员的渗透,要布置间谍眼线在敌境之内完成什么高难度的操作,而是要将各种经义理论、史料文籍在河北进行传播。
河北不同于文化荒漠一般的关西,本身自有其学术传承和体系,对于经义的研究和解读有别于南朝文化。将南方的文化精华在北方进行传播,而是要丰富理论体系,制造一定的思想冲突。
河北的文化学术也并非铁板一块,诸家学术思辨和分歧早在北魏时期便已经存在。到了东魏北齐年间,这种分歧便更加明显的体现在势位的得失方面,针对魏收《魏书》的攻击便是具体的表现。
魏收这个人可以说是高氏父子发掘并提拔起来,用以撼动关东传统以崔卢为中心的世族话语权的人物。其人在编修《魏书》的过程中,像是清河崔氏崔?前与魏收不和、后又阿谀其人,范阳卢氏更是直接谤史而遭严惩,崔卢所享有的超然地位和话语权严重遭到了魏收的挑衅。
魏收之所以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关键在于其人本身就是河北文化体系中的佼佼者,学术上属于最顶尖的水平,其次才是其人性格殊少强直而精于巧媚。
所以想要在河北原本的学术环境中摧毁魏收这一类得势文人的权威性,无疑是事倍功半的,因为魏收等人就是在这一片土壤中涌现出来的杰出人物,在有了官方的强势加持之下则就更加的难以撼动其权威性。
想要打倒这些旧权威,就只能去寻求更多更新的弹药,拿出另一套标准来。
就比如眼下的魏收已经是北齐当之无愧的文坛宗主,但他曾经把自己的文集送给南梁使者徐陵,希望徐陵带回南朝传播,结果徐陵渡江之际直接将魏收的文集丢进江中,并称“吾为魏公藏拙”,可见有多瞧不上魏收的文辞。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重点并不在于他念的经有多高明,而在于他带来了一套新的理论学说和标准,给一些在原本的环境中不能突破旧权威封锁又渴望上升的人以新的机会,让他们得以凭此标新立异、挑战旧的秩序和权威,从而实现弯道超车,同时也能让一些遭到排挤和抛弃的老东西焕发出新的活力、展现出新的战斗力。
之前东魏和南梁也有过学术交流活动,但大家基本上还是秉持比较团结的态度,虽然你也有道理,但并不足以扰乱我的体系。
可是现在围绕《魏书》所进行的纷争已经矛盾激化到闹出人命了,超出了学术辩论的范畴,在魏收背后有着朝廷所提供的强大武力支持的情况下,他的这些反对者们吸收一些新的理论、提出一些新的观点也是无可厚非。
从王松年父子以及此间主人王曦对自己所展现出来的态度,李礼成明显可以感觉到如今这些河北世族们的心思的确是正如太原王所揣摩的那般,为了否定魏收,他们急迫的想要吸收更多外来的学术理论,为此甚至不惜否定掉之前河北学界的一些传统和共识。
正是因为河北有这样一个人情风貌,所以才给南朝学术理论涌入河北提供了一个契机和空间,让这些人可以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去抨击、否定魏收这些官方所支持的学术代表。
当渗透达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会进入招诱的阶段。凡所纷争辩论,总会有人得意有人失意,失意之人所遭受的并不只是不被认同、有的时候甚至就连人身安全都要遭受威胁,既然道不同不相与谋,那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诚然,北齐是要远比其他两国更加繁荣、更加富足,但这繁荣富足却并非面向所有人都公平给予,晋阳勋贵们和其麾下的鲜卑军士群体要将大部分的利益都攫取入怀,剩下的分量本来就非常少,而且还分配的极不公道。如果能够有得选,自然有人乐意去尝试新的选择。
听到王曦反问自己胃口有多大,李礼成便又笑语说道:“君侯既言常山王礼贤下士,那自然是得道多助。小民不过闾里下才,恐怕难充王府卿席,但君侯奉道侍王,料也必能心想事成!”
他此番亲身来到邺城,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当然也不会长久停留下去,更加不会费心向这常山王府进行钻营,所以便索性直接谢绝了王曦的招揽。
王曦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变,两眼直视着李礼成,口中则沉声道:“足下究竟何人?入我国都、入我院舍究竟有何图谋!”
刚才的他自然是信心十足,认为能够完全拿捏得住李礼成,所以姿态很是从容淡定,可当听到李礼成完全不将他抛出的饵放在眼中,顿时就心生警惕起来。
“书于智者,千金不易,书于愚者,弃若敝屣。书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诸位若肯倾心与谈,我便是良朋益友。诸位若寻常以待,则我不过只是一介市井商贾罢了。”
李礼成也不是不分场合的故弄玄虚,来到此间他已经看到这些宾客并没有携带什么刀剑器械入席,即便是呼喊示警外院的家奴入内,也是需要一段时间。
在座众人听到这番云山雾绕又似有所指的话,也都各自皱起了眉头。而将李礼成引见入此的王松年更是站起身来,指着李礼成怒斥道:“此间相聚群众,皆我亲友至交。李君若仍如此狂诞,恐是再难请留!”
李礼成向着王松年深作一揖,旋即便歉然说道:“之前相见言有所隐,还请君侯见谅。某之先父亦是诸君洛下故人,旧年因乱随徙、时龄尚幼,诸君因有不识。
此番入邺确有访故续断之想,又恐冒昧登门有扰诸位故交。尤其如今邺下人情不复洛京旧况,又恐所访非人而遭陷害,故以所携藏书为叩门之资,盼能登堂入室、窃观人情是非……”
众人听到这里,望向李礼成的眼神便有所不同,那主人王曦也认真打量着李礼成的脸庞,口中则又发声道:“东西为敌,人情反复,郎君有此心怀亦不为错。但若言及于此仍然不肯自述身世,则我与在座诸公亦应不配攀故,陋席难容,敬请自去!”
这话就说的比较严重了,你从西边跑过来、不清楚关东人情如何,想要隐瞒身份看一看大家谁比较可靠,这也没有什么。
可是话都讲到这一步了,你如果还不肯老实交代,那就说明在你眼中我们这些人都不可信,那么不只现在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就连之前的世代交情,咱们也一并抹去、割席断交吧!
李礼成既然这么讲,当然就是准备表露自己身份了,他便又向在场众人逐一施礼,然后才又沉声说道:“某得父母赐名礼成,先父便是故东平公,冲幼之年即从驾西去,亲友多不能识。乍入邺城,心怀戚戚,卖弄愚计,未坦诚以见,还请诸君见谅!”
“你、你是故东平公子?”
听到李礼成坦言身份,众人脸色都是一边,纷纷围上前来对李礼成更作认真的打量。
李礼成之父李彧封爵东平公,虽然早在东魏孝静帝初年便遭杀害,但是作为李冲的嫡长后人,在这些河北士人眼中也是影响非凡。尤其李彧帮助孝庄帝杀掉尔朱荣,更是帮助许多关东士人报了血海深仇,也让许多人心中对其存有一份感恩。
众人当然不能凭李礼成一面之辞便认定其身份,打量一番后便不乏本就与陇西李氏亲谊密切的人开口询问一些其家世相关。他们这些世族子弟无论流落何方,最起码家族内部的人事都是要记在心里的。
李礼成虽然很小便去了关西,但也不乏亲长关照教导,告诉他许多家族的事情,这些人的问题自然难不倒他,全都对答如流。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围绕李礼成身世的盘问才告一段落,更细致的甄别可能还要陇西李氏成员才能做出判断,起码眼下在他们看来,李礼成的应对并无破绽。
“郎君冲龄西去,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为何今时始归?”
在初步确定李礼成的身份后,主人王曦望向他的眼神也缓和一些,但仍未完全消除警惕之心,旋即便又发问道:“山南道李大王事迹威壮,郎君与之同宗近属,郎君何不留事山南以助家国?”
“某今此来正是奉大王所命啊!诸君想必应知年前西朝人事纠纷,大王为国事倾心尽力,竟然不容于宇文太师心腹之内,无奈只得奏告朝廷、自制东南。然则江汉广袤,军政诸事繁多,岂区区二三员卒能够分任?如今山南道台府求贤若渴,亟待诸方才士分事剧要!”
李礼成又望着众人笑语说道:“日前大王在府得闻齐主不重才士、虐害名门,竟以谤史之罪诛杀异己,心甚悲愤。诸君于私为亲朋至交,于公为大德贤良,故而大王遣我至此,诚邀礼聘有志诸君前往襄阳,共奖王室、匡扶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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