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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里,公孙怒和婉儿总是约在每旬之末见面,若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明平婉则会去磨坊,而公孙怒则会在林府的侧门处插上一支手工做的纸花,标记上相会的时辰。

然而,一连两三天的石沉大海,让公孙怒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每夜戌时都会在林府的侧门处等上足足一个多时辰,但别说人影了,就连鬼影都见不着一个。

就像是一个守墓人。

…………

与此同时,林家大院内宅厢房……的房顶,有两个人正站在那儿。

一人亭亭玉立,藐视凡尘;一人鬼鬼祟祟,上房揭瓦。

换句话来说,一个放哨,一个干活。

“我说……那家伙也太惨了点儿,你真的不准备告诉他吗?”郁如意抿了抿嘴唇,要是她不知道其中原委,定然会对这佳偶天成、比翼双飞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但对于公孙怒的经历,她很难不同情。

而最戳人心扉的部分,并非在于明平婉是否移情别恋、将心思换到了林霖身上,而是这阜京城中的人,似乎都坚定地认为“那个豆腐店的小跑腿压根儿就不应该出现,他的插足就是这白纸般爱情中的一块污渍。”

这是对于公孙怒的彻底否定,不止否定了他和明平婉之间的感情,甚至不承认他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就好像他们觉得一个卖豆腐的小伙儿不配追求他心爱的姑娘。

贺难盘腿坐了下来,压低了自己的声线,轻声慢语:“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明平婉收了三天的花,但却一个回应都没有,他难道不知道什么意思么?只不过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

“那看来我们好像也做不了什么了。”小郁拍了拍瓦上的灰尘,坐在了屋脊上,双手捧腮。

贺难小心翼翼地勾动着瓦片,他从祢图那里学来的本事之中就有“如何在不惊动屋内人的情况下搬开一块瓦,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顺带一提,燕二哥也会这门儿手艺——不过比起祢图那种梁上君子来,贺难充其量也就算是个梁上混子,所以动作起来还是比较费力的。

幸好今夜无风,屋内烛影平摇不乱,才使得一切都静悄悄地过去,而贺难在完工之后也是抹了抹自己头上的汗,岔开腿坐在小郁身边:“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他现在需要的是安慰;我也知道,一个像模像样的谎言,比如人生总是跌宕起伏之类的东西也能把他哄住……”

“支撑着我不能去骗他、也不能去骗自己的理由只有一个。”贺难的双瞳闪火,“因为这个世道里就是会有人一直都在走下坡路,他们等到死也没等到自己站起来的那一天。”

小郁敏锐地察觉到了贺难语气中攀升的愠怒,她悄悄地将自己的手盖在贺难的手背上,感觉就像这个男人着起了火,所以她破天荒地说了个冷笑话想让他降降温:“或许每一次上坡路都被他们当作坎儿绕过去了也说不定?”

热意并没有因此而停滞,贺难反过来攥紧了小郁的手:“所以我要教导他们……该怎么走上去——坚定的走上去。”

小郁缩了缩脖子,往贺难身边又靠了靠,她想仔细地看看贺难的表情,她猜想现在他一定暴躁的想吃人,但没想到贺难却是笑着的。

“你觉得,如果公孙怒杀了林霖,明平婉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贺难接下来的话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我想……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明平婉含恨自尽吧?”

郁如意的心跳慢了一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贺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之前的贺难都是在拙劣地模仿着年轻时候的李獒春,而这个充满戾气的孩子才是他自己。

“你是山河府的人,不应该成为一个……私刑者。”郁如意拍了拍贺难的身体。

男孩那骨节分明的手半握成拳,将灼热的呼吸吹进手指蜷出的空洞中:“我从来都是山河府唯一的私刑者。”

“不,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小郁清楚贺难这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所以故意用多种含义来曲解她话中的含义:“你的拷问手段我又不是没见过……我必须承认它危险而有效,但这也只是方式而非目的——你不应该让自己的个人观念代替律法去定罪——这不是你最讨厌的事情么?”

“你这个杀手,居然教训起我来不要杀人?“贺难微微眯了眯眼睛,猜不透他意欲何为。

小郁突然站起,也把贺难从屋脊上拉了起来,只见她素手一挥,一道不易察觉的水线从低空沿着屋脊划过,而那条线也很快成为了一片水幕。

郁如意拈起一片被刮到房顶上的落叶,扔进了那片水幕之中,而在落叶被水真炁切割的粉碎之后,小郁也收了神通:“这就是那条界限,在线的这一头,你怎么样都没有所谓,但你只要越过了那条线……就会走向一个崩溃的结局。”

“或许你并不如落叶般脆弱,但也绝对不会强过那条线的力量,撞过去就是自毁。我是杀手,所以我有我的职责所在,但你不是,所以你不能也不需要去杀人。你动了杀念,就是越过了那条线——而自古以来因为越界而酿出灾祸来的人不胜枚举,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懂。”

“道德的准线,律法的准线……我知道你很煎熬,但既然你还带着山河府的身份,就不能置律法而不顾。”屋脊被水淋湿,二人坐也不能坐,便直挺挺地站在夜幕之中。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贺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捡起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轻松地掷进了林家后院的水井中,非常没有公德心——那口井看样子极深,石子落进去后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只打碎了镜中的月亮:“我问你,井中之月是天上之月么?”

小郁摇了摇头,那只是个倒影:“不是。”

“那今日之月,是昨日之月么?”

“或许是吧。”小郁也不知道贺难问这些是要做什么,但她想来月亮终归还是那个月亮,只是今天的和昨天的应当有些许不一样。

贺难点了点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随着一日过去,也变得有些不同;而井中的月亮不过是一个倒影,打碎了也不会影响到天上的月亮——但若是天上的月亮碎了,昨日之月便化回忆,井中之月一团泡影,今日之月就此销匿,明日之月……不复存焉。”

“井中之月,早非当年旧明月;那戏里的人,又怎能走到剧场外的梨园?”

“只可惜,那韶光贱!到头来害人不浅。”

贺难的比方,小郁听懂了一部分——公孙怒的感情,就如此刻井水中的月亮,说碎去也就碎去了;而真正想要杀死林霖的怎会是贺难?分明就是那个被一笔一笔旧账推到了悬崖边缘的公孙怒。

公孙怒所担心,惋惜乃至一切忧虑的根源,还是明平婉,所以他至今仍一只手挂在崖边踌躇——那不是他给自己留的最后的机会,而是他留给明平婉的。

…………

公孙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自己能将心中所有的块垒都爆发出来,他有些惶恐地看着贺难——虽然这家伙比自己的岁数小,但听这几个人口风,他好像也是个小官儿。

万一他和林霖站在一边,自己岂不是要遭重了?

但贺难却没有任何怒意,而是用了一种近似蛊惑的语气:“去怨吧,去恨吧……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去抱怨世道的不公,也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去恨林霖,站在道义的角度,这就是我的答案。”

…………

纵然是冰雪聪明如小郁,也只不过读懂了贺难的第一个比喻而已,所以她才会紧紧抓着贺难的手,不希望他成为他口中的镜花水月。

但唯有贺难自己才明白,他在这口井里,就只能救一个公孙怒而已,若是想把天下数不尽的“公孙怒”都救下来,那就只能飞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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